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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约翰叔叔的农庄

文/(美国)马克·吐温译/赵守成

有许多年我一直相信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出生六礼拜后,与我祖父一道啜饮威士忌甜酒的情景。但是现在我不想再谈论那些趣事了。我正一天天老去,我的思维也不像从前那样活跃了。我在年轻的时候能够回忆很多事情,甚至一些不曾出现的东西。但眼下我的记忆力正在明显衰退,而且不久的将来我会完全失去记忆了。像这样看着自己没入黄昏是多么悲哀啊,然而谁又能奈何自然的规律呢我的叔叔约翰·查理是一个农场主,他的庄园坐落在距离弗洛里达四英里的地方。他有八个孩子,十五个也许是二十个农奴。他是一个很乐天的人,他的性格让人感到妙趣横生。至今我还没有遇到过比他更好的人。从我四岁时家里移居到汉尼堡到我十一二岁这段时间,我每年都有两三个月在约翰叔叔的庄园中度过。我从没有有意识地在一本书里取材于他和他的妻子的故事。但他的庄园曾在我的几本书里出现过。在《哈克·费恩》和《汤姆·索亚》两本书里,我把它移到阿肯撒斯。它距农庄六百里远,但有它的两倍大。出于文学的需要,我可以把庄园安置在任何一个合适的州。

约翰叔叔的农场对孩子们来说简直像天堂一样。房子是双层木板砌成的,有宽敞的顶棚把正房与厨房连接起来。凉爽的夏季的傍晚,绿荫葱葱,凉风习习。院子里放好了桌子,桌子上摆满丰盛的食品——啊,一想到它们我就激动不已。油炸小鸡,烤猪;野生的和驯养的火鸡、鸭子和鹅;新鲜的鹿肉;松鼠、野兔、雉鸡、鹧鸪和松鸡;软饼,热薄煎饼、热麦饼、含麸面包、卷饼和玉米饼;新嫩的煮玉米棒子,肾形豆、菜豆、西红柿、桃子、爱尔兰马铃薯;酸奶、甜奶;西瓜、香瓜、罗马甜瓜——都是庄园弄来的新鲜货;苹果馅饼、桃子馅饼、南瓜馅饼、苹果布丁——唉,其他的东西我记不清楚了……正房尘落在一所大院子的中央。院子的三面由篱笆围起来,院子的后一面是高高的木栏杆;与正房相对的是薰肉房;在木栏杆后面是果园;果园的后面是农奴的住房和烟草地。跨入前面的大院要经过一个圆木砌成的很长的阶梯,我不记得是否有门了。在前院的一角有十几棵高高的胡桃树和核桃树,每逢收获季节,那里总是硕果累累。

木栅栏后面有一间木屋与前面正房遥遥相对,那是一块倾斜的坡地,杂树丛生。向前走过牲口棚、谷仓、马厩和烤烟房,就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边。那儿水清见底,水下卵石依稀,淙淙小溪叮叮当当,活泼乱跳,蜿蜒伸向远方。两岸绿树浓荫,随风婆娑摇曳——真是玩水仗的好地方,而且还有一个游泳池呢。虽然大人们严禁我们去那儿,我们却还是那儿的常客。因为我们都不是基督的好孩子,而且很早就品尝了禁果的美味。

我能清楚地记得庄园的很多场景。那儿的布局,会客室的一角摆着矮角床,另一角放着一架纺车——纺车整天喑暗哑哑地呜咽着,从远处听起来不胜凄苦,让我情绪低落,生起思乡病来,周围好像有无数的鬼魂游荡。一个巨大的壁炉,在严酷的冬夜,火焰熊熊,燃烧的胡桃树枝从另一头吱吱地冒着浆汁,我们围拢在一起,刮下甜浆汁,津津有味地品啧着。一只猫在石砌的甬道上伸着腿酣睡。半醒的狗靠着壁炉舒服地眨着眼睛。姨妈坐在炉灶边,织着毛线;叔叔坐在另一边,衔着用玉米棒子芯做成的烟斗。光滑的橡木地板反射出昏暗的、跳动的火舌,燃烧的火星有时进出炉外,落在地板上,马上就熄灭了,留下一些黑色的凹痕。炉火熊熊,房间里充满了暖意,孩子们兴奋地蹦来跳去。两三把破椅子躺在那儿,摇摇晃晃的。一个摇篮——早已废弃不用了,但还放在一角,在清冷的早上,孩子们穿着衬衫和宽大的无袖大衣、偎依在炉火边,不愿离开——他们真舍不得离开这个舒适的地方而到院子里去干活。

院子前面是宽阔的乡间大路,夏天总是尘沙扑面,那儿是蛇之乐园,它们喜欢躺在路上晒太阳。遇见响尾蛇和鼓腹蛇,我们就杀死它们;若是遇见黑蛇和一种寓言里的蛇,我们就赶快避开;要是家蛇和袜带蛇,我们就带回家,放在柏特姨妈的针线篮里来吓她。她对蛇总抱有偏见,每次当她把针线篮放在膝盖上而蛇从里面爬出来时,她总吓得手足失措。她天生就怕蛇,而且对蝙蝠也很敏感,受不了,可我一直认为蝙蝠是一种非常可爱的鸟。我的母亲对蝙蝠也一样地迷信。蝙蝠光泽柔润,形体优美,如你正确地对待它,它总是很温顺的。我很熟悉这类鞘翅目动物,它们聚居在离汉尼堡三英里的一个大洞穴里。我常把它们带回家去吓唬我母亲。碰上上学的日子很容易成功。因为表面上我似乎去上课了,不会有蝙蝠。她又是一个很易上当的人。当我说:“我为你带了一些东西装在衣服口袋里”,她总伸手去掏,但她总是立即又缩了回来。很明显,她永远不会喜爱这些小动物的。

穿过大路是一座茂盛的树林,沿着林中的羊肠小道约走四分之一英里,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平坦的大草原。那儿处处绿树如海,鸟语花香,步步芳草茵茵,如织如绣。野草莓迎风摇曳,石竹花点缀其中。每当草莓收获季节,我们在清冽的晨曦聚集在那儿,晶莹的露珠在绿叶上闪烁,鸟儿第一声鸣啭惊破了沉寂的树林。

林间的斜坡上有很多秋千,是剥了皮的胡桃树枝做成的。当树枝干枯时,是很危险的。当一个小孩荡到四十英尺高时常常会摔下来,所以每年都有很多孩子骨折。我自己虽很幸运,但我的堂兄弟们却很倒霉。他们会跌断八条,有时甚至十四条手臂。但这不需要花费什么,医生常年服务,每个家庭摊上二十五美元就行了。医生开的药,剂量大得吓人,而蓖麻油是主要的一种饮料……乡村学校离我叔叔的庄园三里路,它位于大树林的中间一片开阔地上,有二十五个男女学生。每星期一次或两次到学校去。夏天,清晨我们踏着晨露,迎着朝霞,走过林间小道;傍晚又背着夕阳,沐着清风返回农场。所有的学生都带着午餐装在篮子里,有玉米饼、酸奶和其他一些美味,中午坐在林中树荫下享用。我第一次去上学是在七岁时。一个女孩子,约有十五岁,穿着印花布裙,戴着宽边遮阳帽,问我是否“用烟草”——意思是我是否嚼烟,我说不,这激起了她的蔑视,她向所有的学生们嘲讽我,说:

“这儿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他不会嚼烟草。”

她的语气和神态使我感到被极大地羞辱和贬低了。我决心改变我屈辱的境况。但我只是使自己病倒了。我无法学会嚼烟。尽管我学会了抽香烟。但这却不能取悦于任何人,不能丝毫改变我悲惨的,毫无个性的地位。我渴望得到尊重,但却毫无效果。孩子们对彼此的缺陷是毫不宽容的。

前面我已说过。我在十二三岁以前每年都花一段时间在农场度过。我的农场生活是富有魅力的,难以忘怀的。我深深地怀念神秘大丛林的晨光和夕照,亲切的泥土气息以及五彩野花的馥郁芬芳;我怀念大雨初霁满树绿叶的悦目碧光,风扫黄叶的簌簌清响,啄木鸟殷勤劳作的声音转向远方;野鴙在密林深处扑打翅膀,受惊的野兔回首一瞥闪电一般穿过辽阔的草场——我能清晰地回忆这一切,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并带给我愉快的思想。我怀念辽阔的草原,它的孤独和安详;肃穆的苍穹一只秃鹰在勇敢的翱翔,天穹在它矫健的双翼下显得永恒和苍茫。我怀念着上秋装的丛林,紫色的橡树,金黄的胡桃,枫树和槭树绯红的亮光;我还能听到我们走过树下树叶在头顶婆娑的歌唱;我还看到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一簇簇蓝色的野葡萄;我还回味着它们的酸甜和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