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夕阳残照(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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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昔时易水今犹寒——落雪时节忆雪杉

文/颜廷奎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读孟浩然《与诸子登岘首》诗,不禁感慨万端。人活着,如朝花带露,云雀翔天,多么生气勃勃,然而一旦谢世,一切便成历史。自然法则的残酷无情由此可见一端。尤其是与你朝夕相处、志趣相投的人,遽然间离世而去,更让人难以承受。我的同仁、诗友张雪杉君,2007年6月l3日因癌症不治,溘然长逝,我听到消息,虽然知道不可挽回,但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不该走得如此匆匆。

我与雪杉的相识大约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天津市举办“庆十大诗歌朗诵会”,工农兵齐登台,不尽诗潮滚滚来,很是热烈。中间休息的时候,李钧领我走到会场后面的一张条椅前,指着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穿着整齐、潇洒英俊、戴着一副琇琅眼镜的人,对我说:“这位就是张雪杉同志。”还没等我报告家名,他便站了起来,握住我的手,自我介绍说:

“张雪杉。天津机车车辆厂工人。您是——”

“颜廷奎。66军后勤部干事。”

这之后不久,他就调到百花文艺出版社工作,我们的交往也多了起来。但这种交往,已由单纯的诗友又加了一层编辑与作者的色彩了。在我的眼里,编辑是很神圣的,他握有作品的生杀予夺大权,更是文字面世的最后把关者,作者尤其是业余作者敬畏他们并把他们视为老师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雪杉却一点儿编辑的架子也没有,他的窄小而简陋的家经常是诗友们举杯把盏的乐园。有一次,北京的军旅诗人李武兵来了,他在他的岳母家设宴款待,把我也叫去了。一张方桌,几个小菜,一瓶直沽高粱酒,从日落直喝到月上中天。那时的雪杉,能饮,喜交,热忱,豪爽,从本地到外埠联络了一大批诗歌界和编辑界的朋友。可贵的是,他从不以朋友为私,总是毫无保留的介绍给昔日的业余作者们,使他们开阔眼界,增益交往,提高作品的发表率。有时,他还亲自把业余作者的诗稿推荐给北京和其他省市的报刊。我的诗,他就曾经推荐过,有的还被他收进他责编的《当代短诗选》。我的结识雷抒雁、叶文福、时永福、浪波、徐刚以及后来的罗继仁、李松涛、叶延滨、尧山壁、韦野、何理、贺羡泉等,都有他穿针引线的功劳。雪杉的单纯、高洁,正如他的名字。

回首往昔,那个时代的诗可能都已成过眼烟云,顶多可作饭后茶余怀旧的谈资,然而我和雪杉的友情并未因诗坛格局的动荡与诗风的嬗变而中断,更未因我的命运小有坎坷而疏远。1976年大地震,我因探家问题挨了批,原来要调我到宣传处的事也搁了浅,情绪正低落呢,雪杉来了,对我说:“有什么呢,大不了转业,到我们百花去,我帮你办。”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韩晓春,百花的一位女编辑,对我的境遇也深表同情。我们坐在防震棚外的树荫下,谈了许久许久。事实证明,雪杉说的话是算数的。1985年,当我真的决定转业找到他时,他一点儿都没有推辞,第二天就找时任天津市新闻出版局局长兼百花社社长的谢国祥谈了,取得同意,第三天就打电话告诉我:“成了。”我的战友们惊异于我的速战速决,以为我花了多少钱,送了多少礼,我说:“什么都没有。我遇见贵人了。”这个贵人就是雪杉。雪杉是我从军界进入出版界的桥梁。

我和雪杉同庚,都属羊,我是三月的羊,他是八月的羊。两只羊在百花盛开的原野上徜徉,一块儿编诗,一块儿写诗,是真正的“同志加兄弟”。但我始终觉得,他好像比我大,要不赵老五为什么喊他三哥而叫我小六呢。其实,雪杉只是在某些时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在工作上,他给人的印象从来是既有创见,又有主见,并且敢于仗义执言,颇有燕赵壮士悲歌慷慨的气概。他是从易水河畔出来的诗人啊。

因为在一块工作,使我不但对他的人而且对他的诗有了更深地了解。他很勤奋,编诗之余,总是不断有新作出,散见于全国及各省市的报章杂志上。他不擅长歌,而专攻短章。“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这些小诗,构思精巧,寓意深长,颇得古风之妙。一首《中国》,让诗坛刮目:

在外国人的心目中你是茶叶你是瓷器你是泰山你是长城你是北京的太和殿你是西安的兵马俑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你是盘古你是女娲你是大禹你是黄帝你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你是曹雪芹的《红楼梦》

在历史的心目中你是庄子你是孔丘你是《易经》你是《通鉴》

你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是天灾人祸歌舞升平在未来的心目中你是问号你是叹号你是破折号你是省略号你是半部楷书工整严谨你是半部狂草虎跃龙腾我之所以全文引录《中国》一诗,是因为雪杉在世时对它非常看重,并引为自己的代表作。他曾在许多场合高声朗诵过它,在他最后一本诗集《张雪杉诗选》中列为篇首之作,同时出现在封面上。这是一首涌动着爱国主义情潮的篇什,其理性的光芒如日月之华穿透阴霾,呈现出祖国伟岸的身影、深沉的内涵、高贵的品质和光明的未来。读这首诗,我仿佛看见雪杉站在狼牙山上,思接千载,目及八荒,祖国的高山大川、历史风物、文化典籍、风流人物一齐奔赴于他的笔下,他只是稍加梳理,略加润饰,这首充满着赤子情怀的祖国之歌便横空出世了。1989年《人民日报》发表后,《中国》相继被多家报刊转载,人选了多种版本,2006年被编人香港的中小学《中国语文》课本。这些,都可视为雪杉特别看重它的原因。

雪杉的人格是与他的诗格相一致的。他怎样做人,就怎样写诗。他把写诗作为一种生命的本能需求。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他的诗行中,读出他的灵魂,他的理想,他的真情实感,他的行为准则。“我希望你能递给我/你的坦率你的诚实/你那可以触摸的外在高傲/你那可以触摸的内在嫉妒”(《名片》)。与他几十年的交往、共事,我深知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我和苹果》则披露了他在爱情上的心音:“我说/我不能随意享用苹果/因为我亲手种植了/一棵结满果实的桃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改革开放的大潮汹涌澎湃,冲击着一切领域的陈腐观念,同时也撕开许多禁地的栅栏。爱情这块神圣的芳草地也未能幸免。一些人,尤其是一些官员、明星、企业家常以有多少情人、二奶为荣耀,小秘竟成小蜜,野花盖过家花。“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成了一大景观。面对种种诱惑,雪杉可谓固守祖制,坚持古训,决不逾越雷池一步的。不能享用不属于自己的苹果,是他发自内心的道德宣言。他对杜甫说:“你的诗多血多泪/我的诗多情多韵”。他的情韵是心底的清泉,一涟一漪都是真情的浪花。因此,他很看不惯那些玩弄词藻、言不及义的所谓现代诗。记得有一次,我们和阿红、刘敬涛在丹东的一家小旅馆玩一个小游戏:撕一些小纸片,分别写上动词、形容词、名词、副词、叹词等,然后以词性分类,堆成几堆,再把纸片折叠好,最后随意将不同类的词汇组成一句话,例如,“鸣叫的太阳浪费了落花流水/草书高山是冬天的赏识”。雪杉说,如果这也叫诗,我们不如开几个诗歌制造厂,中国的诗歌就繁荣了。

古人云,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谁能长生不老呢。一个人,如果在其形骸之外,能够给后死之人留下点什么,也就算是没有虚度此生了。雪杉没有虚度此生,他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怀念,他给诗坛留下了华章,他给生他育他的易水河留下了骄傲,他给世人留下了风范。他的夙愿实现了。这时我不由想起骆宾王的《易水》诗:“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雪杉与易水同在,不让荆轲;易水送雪杉远行,难有尽期。雪杉是易水河的儿子,难怪他的同仁为他写的挽联都把他和易水联在一起。薛炎文(百花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寄哀:“魂归易水谁歌甘棠,神行旧雨我哭雪杉。”我没有写什么,仅以此文,寄怀我的诗友。

此时已近年末,雪花飘飞,易水河怕是已经结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