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底层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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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借用干部(3)

原来“岳父”大人有意要把大美托付给刘克服。当初李老师没这么努力,可能因为看不上人家的瘸手,待发现该同志居然走上龙首山,搬入县政府九号楼,他改主意了。李老师这么做有点可笑,刘克服跟大美怎么回事大家清楚,公园见一面,谈谈洗衣服而已,并未确定终身。哪有可能这就算数,把个花痴赖给人家?作为父亲急盼患病之女终生有托,虽情有可原,确实也让人无法接受。

刘克服决定不予理睬。朋友们逗他,说老婆要岳父赶,脱裤子赶紧上。千万不能学陈世美,只顾自己快活,忘记给人民群众吃甜。刘克服知道是开玩笑,他不生气,只说他会交代,到时候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这话说坏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刚下班那会,大美的父亲来到政府大院,进了展览组。展览组工作地点在大院西头的车库边,时有数位男女还在加班忙碌,其间没有人认识来者是谁。一听是找刘克服,有人指着对面大楼七楼说,小刘刚走,可能在上边。

于是“岳父”大人直奔顶楼。

那时候刘克服恰在顶楼活动室,里边还有县长应远,两人在乒乓球桌两边热身。时政府办科长吴志义拿一份急件请县长过目签字毕,刚要出门下楼,李老师就在此刻闯上楼梯。老吴心细,一看陌生人脸色有点问题,即把他拦在门边,问他干什么。李老师说不干什么,让他进去。老吴说不能进,领导在里边有事。李老师非进门不可,说要看看到底什么龟儿子领导。老吴发觉不对,把着门不放,要李老师到下边办公室说话,两人在门边吵吵嚷嚷,声响传到活动室里。刘克服赶紧跑过去看,李老师一见他露面,指着他破口大骂。吴志义知道不好,即喊人,要大家赶紧过来。

这一下动静大了,惊动了县长。当时先应急,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李老师从顶楼门口扯走,拉到楼下吴志义的办公室。李老师在老吴的办公室里涕泪俱下,痛说自己闯门找人的原由。老吴听得大惊,发觉事情挺麻烦,分外棘手。

原来大美又发病了。时近夏末,早过了春暖花开之季,不是花痴发作的合适时段,怎么她病过再病?原来人家这回闹的不是花痴,是“病崽”。所谓病崽是本地土话,其标准说法叫“妊娠反应”,指的是妇女怀孕时的种种异常。

大美患有精神性疾病,属间歇性质,发病时异于常人,不发病时虽接近正常,毕竟也有点异样,其家人对她的反常举止早已习以为常,因此极易疏忽大意。到了忽然意识到有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眼下她怀的孩子怕都四五个月了。

大美笑嘻嘻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姑娘有病,她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不知道人家对她干了些啥。但是她的生理机能与其他女人无异,人家能生,她也不差。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妇产科,她在那里还是笑嘻嘻的,问这个答那个,没有一句对得上。医生仔细检查,确认胎位胎音什么的均属良好。医生说花痴并非代代遗传,这小孩很可能完全正常。问题是能让大美把小孩生下来吗?世间未婚先孕的故事很多,所谓的野种无不有其来历,至少他们的母亲清楚,不管是否需要讳莫如深。大美不一样,她精神不正常,她知道孩子怎么来的?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李老师气愤难平。女儿说不清楚的事情得靠他解决,李老师需要帮助女儿给腹中外孙找一个父亲,揪出来承担责任。李老师一眼认准了刘克服。“岳父”大人早就拿陈世美做过警示,有把大美赖给刘克服的言论,当时只属说说而已,现在情况忽然变得很严重很紧急,他本能地要把刘克服紧紧揪住。有什么证据能帮助李老师揪住小女婿?有。他知道所谓“脱了裤子赶紧上”那些话,知道刘克服曾声称不会只顾自己快活,要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于是李老师大闹顶楼。这位李老师教体育,性子很暴,曾因体罚学生被教育局处分过。他不知道应县长在场,否则可能会闹腾得更大,以求更有影响,有所结果。

当天晚间,老吴把事件原由直接向县长做了汇报,这种事本不必弄到县长那里,但是已经惊动了自然就得报告。此前老吴也找过刘克服,刘克服坚称自己跟李美英绝无关系。老吴如实汇报了双方说法。县长听了即发布指示,谁说的都不算,只认事实。

怎么确定事实呢?经研究决定组织一次辨认。再怎么花痴也还懂得认人,找几个人跟小刘一起让李美英认一认,只要她认了其他人,或者一个也不认,刘克服的问题自然排除。如果里边光认出一个小刘,起码表明他不是毫无干系。这个办法相对比较公允,却不料刘克服不同意。他说自己不是罪犯,不能如此接受侮辱。老吴说这是应县长同意的办法,有意帮助排除嫌疑,怎么能不识好歹?刘克服还是不从。老吴说这就不对了,是不是心里不踏实,真的有问题?

话说到这个程度,刘克服还是死活不干,不免大家心生疑窦。老吴干脆快刀斩乱麻,让人把大美拉到展览组相认,时刘克服与诸位同事正在里边拼展板,一屋子的精壮小伙让大美目不暇接,满怀喜悦。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她认出了刘克服。

“没有新衣服。”她笑嘻嘻道。

刘克服说这里不穿新衣服,要工作。

大美说她要吃酸黄瓜。

刘克服说回去吧,家里有。

这些话能否表明刘克服与该痴有染?恐怕未必。他们曾经有过一次相亲约会,相谈甚欢,显然大美留有印象。刘克服不愿出场供大美辨认,可能也是害怕这个。大美认得刘克服,并不足以表明两人有奸,但是她从人群中不认别个,一眼就认出个小刘,确实也让刘克服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隔日,老吴通知刘克服收拾东西,返回原单位,不再参加展览组工作。

“是应县长决定的。”

刘克服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他跟大美没有关系。

“影响实在不好。”老吴说,“不宜再借用。”

刘克服说他不服。

毕竟不服不行。当天刘克服到展览组,把手头的事情移交清楚,然后卷铺盖走人。组里一位同事用自行车帮刘克服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县机关大院。刘克服上龙首山住三个来月,认识了里边不少人,他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说自己这边事情完了,让他回学校去,以后来玩啊,等等。言谈基本正常,风度还算不错。也有人注意到他走路身子摇摆幅度比以往大,一脚高一脚低,脚上有点乱,上肢尤其不对劲,右臂总耷拉着,动作很别扭很吃力。显然这一回他的胳膊大有感觉。

刘克服回校重操旧业。铩羽而归,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大家知道他心里挺别扭挺难受。学校重新给他排了课,留几天时间给他重温教材备课,刘克服哪都没去,书也不看,天天在宿舍里垂着蚊帐蒙头大睡,饿了胡乱弄点东西吃。有天上午同宿舍的青年老师讲课去了,他独自睡觉,有人进门掀他蚊帐,把他唤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啊。”

女声,竟是苏心慧,苏副主任。

展览组归苏心慧管,但是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跟她接触并不多,因为她忙,比较严肃,彼此上下相隔,刘克服见了她总是自觉往后边靠。这女领导对刘克服却一直很不错,教他适应组里工作,帮他安排机关宿舍,尽管这跟打球有关系,是沾人家县长的便宜,毕竟也属关照刘克服。碰上刘克服时她总会问一句:“小刘还好吧?”语音带着关切,这时想起当初给她画的那张不太美丽的漫画,刘克服觉得不好意思了。刘克服意外碰上麻烦的这些日子,苏心慧恰不在县里。她在政府办还分管信息,省里开信息工作会议,会后组织到云南参观,前后两星期,远在天边。

现在她来了,突然出现在刘克服的床头边,那一刻显得极不真实。

“弄出一场热闹,然后就知道睡觉?”

虽带戏谑,却含同情。刘克服没撑住,轰然崩溃,当即痛哭失声。

他说冤枉。太不公平了。

苏心慧说这算什么?起来。

她让刘克服立刻起床,跟她走,回展览组去。国庆节马上就到,布展进入最后冲刺,人手正缺,刘克服还敢挺在床上!快走。

刘克服说回去做什么?让人这么开除,太屈辱了。从来没感到这么屈辱过。

苏心慧说:“只有你受过屈辱吗?”

她开导刘克服,说刘克服在机关这么几个月了,一定听说过她的情况。她读中学时成绩列年段前三名,做梦都想上大学,但是家庭困难,只能去读中专,早点出来工作。她在学校里年年全优,还自学大专课程,两个文凭一起拿到,毕业回来却没人要,拖了一年多才勉强进了县供销社属下的茶叶公司,被派到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山区乡。她工作特别努力,在基层什么事都做,却什么都得不到,所有好处尽归别人。这种处境好受吗?很难受,感到特别屈辱。但是得忍耐,得撑住,最终才能走出阴影。

“我发觉你一向挺坚强,这回也撑不住了?”她问。

刘克服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可笑,居然搞到这种程度,他没法接受。

“胳膊又抽了?”苏心慧问。

他说是的,无力,肿胀,一阵阵抽,非常痛苦。今天见到苏心慧才好过了一些。

苏心慧说:“你不是胳膊抽,你是脑子里有一根筋在抽。”

她问刘克服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可笑?既然没有意愿,为什么当初要跟李美英说东道西?旁人乱开玩笑,为什么不主动说明制止?刘克服说他不想伤害别人。论起来彼此都要克服,花痴比瘸手更卑微更无助。

苏心慧说就是这根筋。怜香惜玉,包括花痴?

刘克服说都是人啊。

苏心慧说这要吃苦头的。

苏心慧来看刘克服,是让他跟她回展览组去。刘克服答应了,但是也说自己很担忧,心里没底,应县长那边怎么办呢?

“这个不用你管。”苏心慧说。

苏心慧独自前来,骑着一辆女式小跑车。办公室里车辆不多,县城也不大,没有下乡,她都是骑车来去。她把刘克服从学校当堂提走,就用她的小跑车。时刘克服的破自行车没气,用不上,苏心慧说小刘瘦巴巴没几斤重,她的车拉得走。于是两人共用一车。当然不能叫领导当苦力,刘克服自觉承担,他骑上车带苏心慧走。从湖洼地往龙首山行进多为上坡路,自己一人骑上去尚且吃力,何况加带一个。刘克服埋头苦干,气喘吁吁从下面往上拱。苏心慧问上得去吗?下车推着走算了。刘克服摇头说没问题,他有力气,能行。

他们一直拱到机关大门外,于大门边意外受阻,被迫下车。

有一群人乱哄哄挤在那里,声响杂沓。两人赶过去一看,是众人在围观一对上访者。上访者为乡下人,一个老女人,拉着一个小男孩。老女人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有些异样,她一手牵人,一手抹泪,哭嚎不止。有人在一旁议论,说老人“颠”了吗?怀疑老女人有病。所谓“颠”在本地土话里有神经失常之意。

苏心慧问:“小刘你怎么了?”

刘克服在发抖。他扶着自行车站在一旁,自行车在他手下嗦嗦晃动。听到苏心慧询问,他只用左手扶车,放开自己的右胳膊,车子立时不再抖动。

他说:“哎呀,可怜。”

他目不转睛看着老女人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言不发呆立于侧,垂着双臂,表情呆滞,却让人触目惊心:他的两只小臂光秃秃如两支小棍,在高高挽起的袖圈里晃荡,臂下无物,两手无存。

这一老一少被门卫拦在政府大院门外。老女人外表邋遢异常,语言却不含糊,清楚明了。她哭诉,说他们有冤,他们要找县长喊冤,让县长赔钱。

苏心慧急喊门卫:“快通知信访办来人。”

门卫说已经去叫了。

刘克服跟断手男孩阿福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个对他而言分外特别的时候。

他回到了政府大院。时九号楼满楼年轻干部正痛苦不堪,因为楼梯口小便处的尿桶满溢,臭水泛滥,无人问津。

这时候大家格外想念左撇子。

3

那天他们坐大卡车下乡,去了湖内乡。苏心慧坐车头,刘克服和另几位工作人员坐在车斗里,守着一车的展板。他们一路小心,因为车上东西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一块一块颜色鲜艳,画面精美,千娇百媚,但是质地脆弱,都是塑料板、泡沫和颜料胶结而成,易脱易碎,得特别关照。

那时候已经过了国庆,县里的庆祝活动圆满结束,他们的展览已经顺利完成,展览组大功告成,可以解散,各自回去吃饭。但是苏心慧有想法,她向应县长报告,说搞这么一个展览不容易,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光在龙首山下摆几天太可惜了。可以考虑在全县各乡镇搞一次巡展,让更多人看看,充分展示。县领导们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于是刘克服等人还有事做。

那天是湖内乡赶集的日子,乡间展览得凑集市热闹,否则农人四散而去,只好赶一群鸭子来看。刘克服他们到了集上,乡干部们早已到位守候,大家在苏心慧指挥下赶紧动作,抬展板安展架,轻车熟路,一会儿完成。然后有一个小仪式,敲几声锣,放两挂炮,几位领导拿麦克风各讲几句,热烈祝贺巡展在湖内乡隆重举办,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等等。接下来各自去看,这就行了。

苏心慧在敲锣放炮那会找人,发现刘克服不见了。她吩咐赶紧把小刘找来。苏心慧找刘克服有事:由于路上颠簸,有一块展板受到损伤,解说词里掉了几个字,把一位县领导的名字弄得残缺不全,让人看了不好。这种事难免,自有办法补救,苏心慧找刘克服赶紧处理,用刻刀在泡沫板上临时刻几个小字粘上。刘克服右胳膊不得劲,干这种事却行,左撇子比谁都快,只是一眨眼人不见了。

其实他没跑远,就在展区旁边跟一个小孩说话。竟是断手男孩阿福,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不管有手没手,男孩多喜欢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凑,这阿福混在一群小孩中跑过来,让刘克服见着了,一下子非常在意。上一回在机关大院门口他记住了这小孩,当时没法多问,不知道孩子哪来的,出什么事了。不留神间在这里忽然碰上,刘克服立刻喊那孩子,把他叫到一边一根电线杆下。时展板已经安好,领导正在热烈祝贺,刘克服没任务,有空闲。

他说:“给我看你的手。”

小男孩哪有手呢。他把双臂伸出来。刘克服摸摸小男孩两支断臂前端的肉疙瘩,感觉到那层皮细细的,隔着一层软肉,里边是骨头。刘克服触电一般,只觉自己的指头忍不住晃动。

刘克服手上有一根香蕉,是当地乡里犒劳展览组的。他剥了香蕉皮,塞给男孩。男孩一边吃一边说话,告诉刘克服自己家在湖内乡顶坂村,今天一早随奶奶离家来赶集,走了七里地。男孩的两手是在山前村被一枚挂炮炸掉的,带他到县里上访的老女人是他奶奶。正询问间,男孩的奶奶手中抓一只空布袋,喊着男孩的名字从另一头转过来。老女人还是早先那副样子,衣着邋遢得像个“颠”,但是言谈清楚。她见到刘克服给小男孩香蕉吃,顿时眼睛一亮,说这位是领导?刘克服说不是,他来搞展览。老女人问是县里来的?刘克服说县政府办公室的。老女人突然把布袋一扔,往地上一跪,抓着刘克服的衣襟大叫冤枉。

刘克服愣住了。时恰好苏心慧找,一个同事跑过来叫他。老女人揪着刘克服,哪里肯放。同事一看不好,即跑去搬乡里干部。那些人赶过来,老女人这才松开手。

苏心慧知道情况了,她直摇头。

“你啊你啊,看看。”她说刘克服,“吃太饱了?”

刘克服说小男孩两手炸光了,还有他奶奶,可怜。

“别招惹你管不了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响,赶紧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