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搬着啤酒走进来,带起包间内新一轮高潮,两张桌子二十几号人抓瓶举杯,一派喧哗。高磊俨然是主角,带领大家玩起“大王与乞丐”的纸牌游戏,他大呼小叫,旁边的人东倒西歪。被罚酒的袁胖子招架不住,单膝跪在地上称呼高磊“大王”,高磊不依不饶,吩咐其他人开灌,袁胖子吓得趴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大家再次笑得东倒西歪。
恍惚间,我有了种时空颠倒的错觉,眼前的人事不过是过去某一阶段人事的重复,那个时候,高磊是这帮人的大王,如今依然是他们的大王,而袁胖子的倾情一跪,直接将高磊的大王生涯推上了巅峰。
警察把车停到路边,关掉警示灯走出来。我夹着烟坐在台阶上冲他笑,他面不改色,双手插兜站到前面说:“怎么没人来送你?”我说:“大哥,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去个北京也要人送?说吧,什么事?”他瞄了瞄周围,说:“其实是想单独找你谈谈,可你没时间,所以只能跟到这儿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聊聊高磊这个人。”我说:“你能不能坐过来说?你这么站着,人家路过的还以为你是来抓我的。”“抓你怎么了?你是什么好人吗?”他瞪着眼睛说,“就站着说,爱听不听。”我说:“行行行,你说,高磊怎么了?”他说:“高磊这两年升得很快,也吃得开,帮了不少老同学的忙,但我劝你一句,别跟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更不能做违法的事,我可不想将来开着这辆车去抓自家兄弟。”我掐灭烟,义正词严地对他说:“我以我的人格冲你发誓,我和他之间绝对没有做任何犯法的事,行了不?”
他不再说话,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许久,他叹口气,走过来坐下说:“给我根烟。”我说:“你不是要出差吗?”他说:“抽完这根就走。”
4.不一样的天空
火车上,我想了一路警察的话,也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德行。其实在老同学里不止是警察一人对我酒贩子的身份有看法,在石家庄和北京工作的老同学早就在私下向高磊表达过对我的不满,他们也许是眼红,也许是看不惯我的张狂,总之他们认为我这样利用老同学关系官商勾结谋取私利,毁坏了画班老同学的名声。在我这次回牛城前,北京老同学曾集体致电高磊,声称以后郭小羽出现的地方,他们不再出现,除非让这个人滚蛋。
高磊自然不想放弃与每一位老同学的关系,摆出和事佬的架势来到北京。他先陪同我见了北漂老同学中声望较高的一个女生,让她替我们约其他的人。我掏钱包下东三环一家KTV的包间,与高磊一起站在大门口等待,虽然我始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是决定向大家道歉,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出现,也没有一部电话可以打通。
送高磊回宾馆的路上,我咬着牙不说话,高磊拍了拍我肩膀说:“算了。”
我驱车赶到酒商住处,告诉他这个生意我不做了,他惊愕之余问东问西,我说:“别问了,反正打今天起,你自己去牛城谈客户就行,不用再带上我,我退出。”他说:“整个冀南的分销体系是咱们一起努力建立起来的,这才刚起步你就不要了,不觉得可惜吗?再说我还指望你朋友的公司帮我们新签几个经销商做宣传,你不能说不干就不干。”我说:“宣传这件事我能说上话,他们公司愿意接这种活儿,但以前咱们见的那些人我不再见了。”
明明在电话里露出一丝为难,绕了半天弯子才说自己不想接酒商的活儿。我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拣我能听懂的说。”他说:“最近我们公司做了调整,全部精力用于帮着开发区政府做招商,不再接一般小单位的项目,你说的这个事情我在公司提过了,袁胖子和其他几个人明显持反对意见。”我说:“那就是说这事没缓和余地了,对吗?”他说:“我也没说不能接,只是我们这边负责企业广告这块的是袁胖子,他是业务经理。我虽然是总经理,但袁胖子一个人就拿着五分之一的股份,所有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事你得让高磊出面,袁胖子他们比较服高磊,高磊说话了,他们才有可能给你这个面子。”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故乡和故人有了一丝厌恶,当然,我同时更厌恶自己,我本不是一个势利的人,可自从与酒商和故人打交道以来,所作所为无不显得势利。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复杂的人,然而现实中的我们一个个的都变得越来越不简单。
高磊很痛快地答应了帮忙,他问我:“那这次你还回牛城吗?”我说:“不回了,你冲袁胖子他们说句话就行,不用太费心,他们答不答应都没关系。”
“高郁?浓郁的那个郁?”朋友突然来了兴趣。我说:“没错,你认识她?”朋友说:“是不是黄头发、波浪卷、瘦瘦高高的,左胳膊内侧文着一行拉丁文那个?”我惊恐地看向他,朋友笑起来:“我×,这么巧,当然认识啦,我们乐队主唱的女朋友就是她,前不久俩人刚分的手,听说她现在去野马唱片那边混了。这妞,专挑签约的歌手傍,我们这种没签约的,丫说到底根本看不上。你跟她什么关系?”我说:“就是个老乡,当初都是学美术的,我和她哥比较熟。这姑娘怎么了?你接着说。”朋友说:“难听的话你要不要听?”我说:“废话,卖什么关子?说!”“这姑娘不怎么样,”朋友放下茶杯看我一眼说,“太虚荣,太势利,整天搞关系攀名人,梦想着自己能签约去当个歌星、电影明星什么的,可谁在乎她啊,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人私下没人拿她当朋友,都当果儿[?
果儿,摇滚圈的专有名词,指情迷音乐、追随乐队,并热衷于和乐队成员发生性关系的女子。
]睡的,不过丫好像也不在乎,傍完一个算一个,都傍出名来了。”
朋友走后,我心乱如麻,为摆脱无聊,开始对住处进行大扫除。明明打来电话,我跳到沙发上问:“什么事?”他说:“你介绍的那几个做酒的客户和袁胖子干仗了,他们没按时打款,还说我们这边怠工,我当初就说你不应该揽这事……”我打断他说:“明明,你能不能别跟我提你们工作上的事?你们做主不就行了!”“你怎么了?”他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减缓语速继续说,“那个酒商是不是找你谈过了?我也没别的意思,这不都是你以前的朋友吗?咱们一起商量个解决办法。”我闭目平复了下心情,重新拿起电话说:“好吧,我明天跟酒商回去一趟,你们等着吧。”
我双手掩面躺下,电话又开始振动,抓起一看是酒商打来的,直接摔到远处。
开发区主干道,酒商按下车窗说:“你老家这地方发展真快,来一回变一个样,所以说咱们在这边做推广是对的,这种地方对中低端快速消费品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我伸手拍司机一下,说:“改道,先去开发区政府。”酒商问:“去那儿干吗?”我说:“找高磊,让他出面帮着调解。”酒商笑起来:“哎呀,我怎么忘了这茬了,高磊在这边说得上话啊,没错,先去找他。”我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对他说:“也就这一次了,以后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就好,我不想再求高磊了。”酒商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明明公司的会客厅,我和酒商被众人围住。小宁伸臂挡开袁胖子,袁胖子不依不饶,隔着小宁指着我说:“当初我们就不想接这几个单子,是你让高磊保他们,现在怎么样?当着高磊的面,你还有什么话说!”我说:“你喊什么喊,不就一点儿生意吗?你们爱做不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次回来还不是帮你们追款,你以为我愿意管这破事啊?”袁胖子嚷嚷:“你装什么好人,跟你没关系?你之前不都是跟着他们一块儿倒腾酒的吗?没拿好处你能这么帮他们说话?”高磊走过来,帮小宁一起拉住袁胖子,劝道:“好了,好了,大伙儿都看我的面子上,咱们坐下来好好聊,成吗?自己人跟自己人闹,不嫌丢人吗?”袁胖子说:“高磊,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人情做的,跟郭小羽这种酒贩子谈合作,你能落什么好!”我说:“你说谁是酒贩子!”“说你了怎么着,还有你!”袁胖子指向酒商,“你们今天不把款给我们公司补上,谁都别走,咱们直接去工商局立案去!”
整个过程,明明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转过脸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酒商隐忍半天,开口说:“行啦!叫你们会计来,我现在就给你们打款,不就这点儿钱吗?我替我那几个客户垫了,咱们的合作就此终止!”
酒商怒气冲冲地上车离去,我、明明和高磊站在企业园区门口,彼此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望着对方。在高磊眼里,我此行也许是个阴谋。在我眼里,明明和袁胖子才真正是耍阴谋。过了半分钟,高磊开口:“行啦,事了了,一会儿都跟我走吧,上我家喝一口去,咱哥仨也很久没在一起聊聊了。”我说:“下次吧,我定了回京的票了,一会儿就得去车站。”高磊急起来,说:“小羽你能不能别这样?这么早回北京,你能有什么事?兄弟们好不容易碰上一次,你别太不讲情面了。我告诉你,郭小羽,别的日子能放你,今天不行,我没请谁去过我家里吃饭,今儿就咱哥仨,你看着办。”我瞅明明一眼,他平静地说:“高磊说得没错,留下来吧。”
高磊家书房,地板上堆满干果和熟肉,我、明明和高磊三人各自盘坐。一打啤酒喝完,高磊有了几分醉意,转着地上的酒瓶子说:“当年一起玩的几个小哥们儿现在都不如以前那么亲了。”我说:“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现在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想法自然也不太一样了。”高磊说:“你的意思是环境把人改变了,这些都是必然的?”我说:“是啊,咱们这代人,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不都这样吗?混钱、混名、混地位,最后连朋友都混没的时候,就算成功了。”明明说:“高磊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所有人都当哥们儿,可他们不一定以同样的心对你?有好处时,瓜甜子儿蜜,讲兄弟论感情,没好处时,谁还记得你。”“我没想让他们都记住我,”高磊弹开酒瓶子说,“我对十个人好,有五个人领我的情,我就知足。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现在都有钱了,眼里只有钱,我还是看重朋友,钱再多,买不来朋友。再说,钱再多,说没就没了。朋友呢,就算闹掰了,情分闹不掰,早晚还能走到一起。”
“明明,”他眨了下眼说,“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你觉得我高磊哪个地方做得不地道,直说。你看看咱们画班的老同学,上百个人,现在甭管在哪儿混的,有哪个敢说我高磊对不起他?”明明脸红起来,说:“哎呀,高磊你喝醉了,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我不是说了吗,你对谁都一样,总会有人领你的情。”我打圆场说:“是啊,大家都这么多年了,高磊你别说这些见外的话行吗?”高磊瞪起眼来,说:“行,郭小羽,你说我说见外的话,那你说句自己人的话给我听听。你摸着你的良心讲,你拿我当过自己人吗?你们拿我当过自己人吗?我从来都是什么都跟你们说,可你们呢,你们有多少事情瞒着我?郭小羽,你跟我妹妹的事,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跟我提过?你问过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绊脚石,是不是觉得是我不想让你们俩交往?”我说:“咱说点儿别的,别老提这些过去的事行吗?”高磊提高嗓门:“提呀,干吗不提?你把我妹妹都睡了,现在却害怕跟我提过去的事?”明明伸手按住高磊:“高磊你别激动,坐下来好好说。”高磊坐回原位,面不改色地盯着我。明明说:“高郁是不是好几年没回来了?”高磊抓起一瓶酒喝下,双眼泛着泪说:“快四年了,过节就给我爸打个电话,我爸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跟我爸不一样,我一直就当没这个妹妹,这死丫头跟我妈当年一个样,吃了我们家的饭,翅膀一硬就飞走了。郭小羽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爱高郁吗?你找她去啊,你要有能耐留住她,就找她去啊!你最虚伪了,我告诉你,你们都他妈的虚伪!”
5.京城的小丑
回京后,我开始贪杯,几乎每晚都在买醉,我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仿佛只有喝醉时才能找到一丝存在感。我渐渐失去理智,开始从公司公关部骗取招待用酒喝,直到喝得胃壁出血、不省人事。合租的朋友深夜打车将我送到附近医院,值班医生忙活一通,站在床头对我朋友说:“等他醒了,你得好好劝劝他,这么年轻,可不能再这么喝白酒了。”我睁开眼说:“其实我喜欢啤酒。”医生说:“可拉倒吧!什么酒喝成这样都不行!”
董事长从国外回来,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关上门,递给我一支烟,说:“最近总经办的人对你意见不小,我先放你一周假,回去避避风头。”我说:“不用,工作上的事我应付得来。”董事长坐下说:“不行,你得回去,把酒戒了再来,戒不了酒,我没办法保你。你有才华,这边的人也都挺重视你,我不想最后就因为喝酒这个事断了大家的缘分。”
我识时务,当场答应了董事长,之后半年,远离了所有含酒精的饮料。我停掉所有兼职,将精力全部用在本职工作上,公司几位领导慢慢恢复了对我的信任。为打发闲暇时间,我听从总经理的意见,报了个英语口语培训班,在班上认识了个北京姑娘,不久和她成了男女朋友。我女朋友出身比我显赫得多,曾在地中海一个小国家留学,具体学什么专业,她死活不说,总之是个十分教条的姑娘,在她的教唆下,我开始去福利院做义工,去聆听古典音乐,甚至去天主教教堂学习教义。
秋冬换季时,我染上了肺炎,开始日夜不停地咳嗽,有时我觉得这种炎症远比醉酒可怕,每次发作都毫无征兆,办公室、食堂、厕所、大街,咳得人满身冷汗、心神俱乱,却又束手无策。我不得不再次请了病假,回住处静养,其间深居简出,再不见人。明明从牛城寄来一箱中药,样子十分吓人,我一点儿也没敢吃。他在电话里提出在北京开公司的想法,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我说暂时没兴趣,他接着说:“那你帮我问问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学,做设计的、做策划的、做市场的,看看有没有想创业的。”我咳嗽完,用纸擦着嘴巴说:“北京这边的人心气高,你想用他们不是太容易。”明明说:“你告诉他们,想要什么待遇随便提,老子有的是钱。”我笑起来,说:“行,我帮你问几个,不过你是老板,这口号得你来喊,你也知道北京的老同学以前对我都有点儿成见,我说的话人家不一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