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照旧反对我与高郁来往,搬出自己的女朋友对我说教。明明女友是高郁大专时的同窗,毕业后两人在同一家单位实习,声称知道高郁很多事情。她把冲好的咖啡端到我面前,坐下来说:“你可想好了,这姑娘问题很严重。上学的时候就整天跟一帮玩摇滚的混,三天换一个男朋友,后来干脆连学校都不回了。实习的时候也不老实,跟我们那个五十多岁的老板玩外遇,听说还为那个老家伙堕过胎。”我说:“她骑电动车,穿着也普通,不像个小三。”明明说:“你笨,说她是小三,谁知道是小几呢?她也就是长得还行,没学历、没工作的,白玩都说不定。这事咱们牛城的老同学都知道,就你蒙在鼓里。她爸爸因为这个都和她断绝关系了,高磊也不敢替她说话,她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小妖精。”
我回到住处,播放AC/DC乐队(澳大利亚摇滚乐队)的歌曲,靠着沙发慢慢睡去。她一声不响地走进来,摘掉我的耳机,摆正我的脑袋,盯着我哈哈大笑。我忘了那天谁主动的,总之很快进入正题。她头发又多又长,缠着我的脖子,遮住我的脸庞,令我触摸不到窗台的月色。
我停下来,她瞪眼问:“干吗?”我说:“会不会怀孕?”她捶我一拳说:“哎呀,你快点儿!”接着她闭上双眼,忘情地扬起下巴,嘴里冒出一堆限制级的粗话,这些粗话声声刺耳,仿佛从地缝中喷出来的滚烫的气流,在一望无际的森林里肆虐咆哮。
她一丝不挂地趴在我身上,打着响亮的鼻鼾睡去,我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做了一晚上噩梦。
高郁光明正大地与我住在了一起,她没什么行李,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箱凌乱的衣服鞋帽。她没工作,也不找工作,白天窝在住处睡觉、上网,晚上出去疯玩,有时候大半夜才在闺密搀扶下一身酒气地回来。傍晚,我下班行至门岗处,她趴在公寓窗台上大笑着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招手示意她回屋,她喊得更大声,门岗大叔叼着烟望着我傻乐。她不做饭,倚着厨房的门嚼着薯片,嘲笑我穿着围裙像个守寡的少妇,我一碗冷水泼过去,她哈哈大笑着跑到另一边,抓起口袋里的面粉还击,直到把整个灶台折腾成白色。她买来一堆五颜六色的安全套,吹起一大堆濒临爆掉的气球,挂在床头和书桌对面的墙上,我每次坐卧都要抬头衡量自己与这些气球的距离,点烟时更是惴惴不安。
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源于何处,总之这不该是我印象里那个斯文低调、戴着套袖画画的姑娘,她的发型、身材、笑容都比当年更加漂亮,却不复当年那份温暖。有时忙完手头的工作,我会坐在一旁默默注视她许久,直到她扭过脸冲我龇牙咧嘴。我怀疑自己并不是在恋爱,我不过是收留了一只路过的蝴蝶,而她的那些妖娆,其实都与我无关。
高郁带来的不仅仅是无节制的性生活,还有远方老朋友的问候。高磊重新在网上和我说话,他大侃昔日情义,极力摆出和好的样子。无论这个男人平时多么清高,面对自己的妹妹,他本色丢尽,用几乎是半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高郁从小被我爸宠坏了,嚣张任性,不过心地不坏,你们在一起成了最好,不成,别伤害她,也别恨她。”
明明、小宁在外面敲门,我放下碗碟走过去,高郁扭脸说:“谁呀,大晚上的来这里瞎敲门?”我扯下围裙说:“自己人,不许乱说话。”高郁白我一眼,继续盯向电脑屏幕。
明明和小宁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望向高郁,高郁双腿盘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我说:“刚吃完还没收拾,有点儿乱,随便坐吧。”明明点头坐下,小宁依然站在门口发呆。高郁摘下耳机光脚跑进卧室,两分钟后穿戴整齐地走出来,抓起衣架上的包说:“你们聊吧,我姐们儿约我出去,今晚不回来了。”
高郁走后,明明和小宁坐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我边笑边削着苹果说:“瞧你们俩这点儿出息,平时说起话来都人五人六的,一个女孩子就把你们吓出原形了。怎么着?有什么话就讲吧。”明明点上烟,靠着沙发说:“我们俩这几天想了一下,以咱们现在的资历,做北漂真不如回老家创业,所以还是想再劝劝你。”我说:“甭劝,我早说了现在不想创业,你们自个儿做就好,别非拉上我,我先在外面干几年再说。”小宁说:“你去北京,跟你这个姓高的女朋友商量过吗?她也同意你去?”我咬一口苹果说:“她不管这些事。”
高郁转过身子,抓起桌上的毛毛熊扔到我面前。我关上门放下袋子说:“干吗这么大杀气,谁又惹你了?”她用力滑开椅子,怒气冲冲地指着电脑屏幕说:“谁让你跟他提我的?”我走近看一眼,坐回沙发说:“你没事看我聊天记录干吗?”她说:“问你呢,干吗跟他提我!”我见她真急了,换副表情说:“干吗干吗,你至于吗?他知道咱们在一起才联系的我,也是关心一下,他毕竟是你哥哥,不能向我问问你的情况吗?”她吼起来:“郭小羽!我早给你说过,在我面前少提我家里人,你们谈事情,别把我掺和进去!”我说:“你能不能冷静一下,不就这点儿事吗?”她说:“冷静个屁!你不是一直为你们画班当年那点儿破事内疚吗?你回牛城找他道歉去啊,你们是和是断,跟我有什么关系?以后少拿我说事!”
高郁说得没错,我确实想利用她重拾与高磊的关系,以洗清自己在东大街画班老同学心中那个“无情”的污点。但我过于失策,一来这对兄妹的关系远比我想象中恶劣,二来画班老同学依旧没几个人理我,这间接证明高磊并没有真正原谅我。被画班开除后,高磊复读两年才考上大学,和明明打架的那个男生被美术老师踢到其他二流画班,最后只考取了个专科,这些足以影响一生的变故所激发出来的仇恨,只能靠时间流逝一点点稀释,任何人为的努力都只会掀起新一轮的波澜。
高郁从后面贴上来,我放下勺子关掉火问:“干吗?”她搂着我说:“不许动,站好。”我呆呆地注视着窗外那片墨蓝色的天空,心里燃起一团久违的委屈。
两天后,她走了,她扎破气球、倒掉烟灰,将整个房间还原成当初入住时的模样,然后把钥匙留在了门岗处。我打电话问高郁闺密知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对方愣了一下说:“不知道啊,哎呀,算了,小羽,这种姑娘你留不住的,忘了吧。”
我离开槐底村公寓,搬去与大学同学合租,不久干脆辞掉了工作。同事没有坏人,但我不开心。圣诞节公司组织全体人员聚餐,我中途溜到大街上,大街上刮着风下着雨,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车站棚子下面的长椅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车辆,那时我多么希望身边有人爱我,可爱我的人,不一定懂我。我最后一次拨打高郁的电话,语音提示所拨电话为空号,我关掉电话,萌生去意。
离开省城前,明明请我吃了顿饭,却没来车站相送,因为高郁的事情,也因为高磊的再次出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我。小宁站在检票口外面,久久不愿离去,他张嘴想对我再说点儿什么,却被四面八方的广播声淹没。
同一年,牛城上学的老同学们出了事,他们因涉嫌酒后抢劫一名男生遭到指控,尽管事后高磊回到牛城帮忙走动关系,但涉案的老同学们还是被牛城学院集体开除。这件事也许改变了高磊对人事的一些看法,但在明明眼里,他们一直是狗肉,狗肉根本上不了筵席。
3.美术帮的游戏
当年我在十中上学的时候,曾有过一个男同桌,此人成绩一般,长相、性格毫不起眼,基本属于“人肉背景”(陪衬)级别的学生,但就是这个同学,给我们美术生长了回脸。他喜欢美术,也有一定的美术天分,可他那个当班主任的爹偏偏希望他攻取文化课正途,并怒斥他入学画班的请求。他又羞又恼,抄起书本扔向黑板,弹回来正中他爹后脑,父子两人再不顾师道尊严,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叮里咣啷地打起来,周围一片哄笑声。
五年后,这位“弑”父英雄三本毕业,几十个夜晚熬下来,考取公职做了牛城东区的警察。警察有严重的恋旧情结,几乎每年年底都张罗老同学聚会,你不去,他不介意,继续骚扰你,直到你发觉他是“真爱”。也许是因为当年开对方玩笑太多,现在实在不好意思见面,我一次也没答应过警察的邀请,后来人家找到真爱,点名要我回牛城去给他做伴郎,以谢天下,我只好去了。
高磊从远处走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挂着坏笑,我急忙起身迎接。他端着酒杯拍着身后人的肩膀说:“看到了吧,这就是郭小羽,我的老哥们儿,当年工人路的扛把子(老大),现在在北京发展,怎么样,一表人才吧?”我笑着说:“听说你进政府机构了,现在是什么官?”他摆摆手:“唉,算了吧,还官呢,新兵蛋子一个,副科级。”
三杯酒喝完,他转身走掉,并没有想象中的畅谈,不过这已足够令我对往事释怀。警察晃着身体站起来,对边上的小舅子说:“去去去,客人都要走了,去帮你姐送送。”接着抓住我胳膊,将我拉到另一张桌子旁,指着在座的人说:“喏,我把咱们老同学都凑到这张桌子了,等那拨场面人走光,咱们就在这儿正经开喝。”我说:“你和高磊一直都有联系,是吗?”他眯眼笑着坐下来,说:“说实话,我和高磊算不上什么朋友,你知道我们都是公家的人,不能走得太近,犯忌讳。”我说:“不至于吧?”他说:“你不明白,这是纪律,开不得玩笑。不过我觉得高磊将来会是个人物,他不俗,能折腾,你得多跟他搞搞关系。”我说:“哈哈,我和他拉关系就不触犯国法啦?你这是什么逻辑?”他瞪起眼睛:“我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你这家伙从来都不重视老同学关系,对你有看法的人多了,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苍生皆可用……哎呀,你们这些文艺青年对社交真是屁也不懂。”
警察结婚两月后,年假临近,高磊打来电话,要我回老家先去找他,我问:“有什么特殊的事吗?”他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吃个饭,介绍几个圈里的朋友给你认识。记得带两瓶好酒回来,这些人都是有背景的。”
腊月二十八,我拉着行李箱跟随人潮出站,高磊在远处挥手喊叫。与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位外地工作的老同学,其中两人也拖着行李箱,显然我是他们最后一个要等的人。
高磊开着公车载着我们离开火车站,一路上交警纷纷观车敬礼,他微笑着一遍遍鸣笛回应。闹市区,他大摇大摆地将车停在路边,对着电话大声训斥属下,完后扭过头说:“你们干吗不说话呀?都是自己人,几年没见就没词啦?”后座上的人面面相觑,无人作声,他笑一下,继续开动车辆。
开发区主干道,两旁尽是正在修建的高大建筑,高磊对着后视镜说:“政府把工作重点放到这边了,开发区挨着工业区,所以比市里有钱,现在这边到处都在改变,到处都是机会。相信我,不出五年,牛城的政府机关都得迁到这边来,这也就是我当初选择考回来的原因。凭我们家的关系,北京的单位我一样能进,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迷恋大城市,如今最好的工作都在三线城市。”“小羽,”他瞄我一眼说,“你和明明家应该都划到开发区了吧?”我说:“是,我也是刚刚听家里人说,过了年恐怕还得回来换身份证。”他说:“这就对了,划过来好啊,你们也算市里人了,关键是咱哥们儿在这边多少有点儿面子,以后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找人帮忙的,打个招呼就行。”
我相信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高磊会成为警察嘴里说的那种“人物”,因为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理想,也先一步找到了实现这个理想的途径。六年过去了,他的衣着、言谈、地位、风采,依旧高出同龄人一筹,尽管他的自信里夹杂着若隐若现的不实,但那种自信我们打死也装不出来。
他带着我们迈进招商办大楼,游刃有余地走在每一处通道,指手画脚地介绍每一个科室,路过的值班人员一一与他挥手致意,他一遍遍向同事介绍我们的身份。阳光射进天窗,地板上映出所有人的身影,我低头望着自己那身休闲衣装,几乎自惭形秽。
我承认自己那几年有点儿势利,这可能与当时的年龄或环境有关。在传媒业摸爬滚打几年后,我不再满足于固定的薪水与奖金,一心寻找有差价可图的私活儿挣钱,那时的我没什么职业观,觉得工作不过就是为了挣钱。与高磊商议完毕,我找到跟自己所在公司有合作的酒商,私下与他们签署了协议,有偿帮助他们开发中原地区的团购渠道。此举耗尽我业余精力,也摧毁了我在文艺青年圈子里的名声,很多朋友指责我媚俗、铜臭,成批量弃我而去。
“人我帮你介绍,具体事情你去操作。钱就算了,我不签协议,只能算帮老朋友的忙,”高磊放下手里的协议书,望着我说,“我要收了你的钱,性质就变了。”
我开始频繁回牛城,和酒商一起接见三教九流、绿林“奇葩”,这些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在KTV包间里搂着姑娘抓着酒杯扯淡。他们大多冲着高磊的面子,接下我们的名片,填完桌上的订单,最后笑嘻嘻地收起酒商快递过去的超额发票。整个过程,高磊的确没收过任何好处,也从没问过我卖酒所得,他孜孜不倦地扮演撮合者的角色,只为一份人情和一份承诺。
可我心里清楚,我不是唯一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他的社交能力与组织能力使他在整个开发区左右逢源、威风八面,几乎每一个有头有脸的年轻人都与他相识,或渴望与他相识。很快,他升职了,成为开发区最年轻的科级官员。高磊虽是小官,却不是小人,他出手阔绰、慷慨大方,对所有朋友一视同仁,从未表现出与哪个人的亲近优于旁人。人家请他帮忙,他一律应下,有些人的要求触犯国法,他也不起急,察觉后立刻放弃,并不与之交恶。他对人脉的笃信很大程度上折损了他的独断和锐气,但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警察说得没错,高磊不俗,他深谙“战略性投资”,从不屑于计较蝇头小利的得失,就像他当年不屑于江湖上的小恩怨。
就在我成功开辟第二职业的时候,明明和小宁的广告公司也在开发区正式挂牌成立,作为同乡兄弟和发小儿,我特意请假赶回去祝贺。
晚上六点,小宁带我走进饭庄二楼的包间,包括高磊在内的大批画班老同学站起来打招呼,明明红着脸把我拉到桌边,说:“嘿,瞧瞧,瞧瞧谁回来了?你们说,喝几个?”高磊说:“今儿是咱们老同学自己的公司开张,图个吉利,喝六个!胖子,给他满上。”我抓起几块肉塞进嘴里,警察高喊:“谁让你先吃肉的?不许吃肉,吃肉喝八个。”我欲言又止,低头接过袁胖子递过来的酒杯,深吸一口气至丹田,老同学们拍着桌面整齐划一地为我鼓气。
六杯酒喝完,我晃晃脑袋坐下来对明明说:“你说的合伙人,就是他们?”他小声说:“不然还有谁?你又不入伙,这边能说上话的也就这些老同学了,我让了三分之一的股份给他们,先干起来再说。这回高磊帮了不少忙,我跟他说好了,以后凡是开发区政府搞的招商活动都交给我们公司来做,瞧着吧,我们很快就能成为整个牛城业务最多的广告商。”我搓了搓脸,没有说话。明明说:“干什么,后悔啦?”我说:“没有。”明明说:“你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