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场子事件给这所房子带来里程碑式的影响,各房间的人开始正式通话,建立信任,然后迅速打成一片。“三姐”加入东东家的晚宴,大个子开始向东东献殷勤,陪唱姑娘也在厨房与我拉起家常。当然,陪唱姑娘主动跟我们说话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脸男友走掉了。一代天骄小白脸,不知在哪儿赌钱,输掉十万,无路可走,请来黑龙江的爸爸,爸爸答应替他还债,但有两个条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并且这辈子再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陪唱姑娘不承认小白脸是她男友,因为她还没有离婚,尽管和老家的丈夫断绝来往一年多了,离婚手续却一直拖着没办。一个二十五岁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无论生理上还是生活上都需要有个男人,所以干脆找了个有模样、敢打架的小白脸。有意思的是,小白脸也曾与我聊天,他否认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说小区门口超市那个营业员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吹嘘他家在黑龙江是如何有势力、如何的趁钱,又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数落陪唱姑娘,说她背着他在外面跟个老头子来往,说她在老家还有个三岁的女儿。
陪唱姑娘离开厨房,东东溜进来,拿起一根油条嚼着说:“超哥,你刚才和那个小婊子聊什么了?我算看明白了,你就好已婚妇女这一口。”我说:“闭嘴。”她说:“哟,超哥生气啦,哈哈,超哥你要坚持住啊,赶明儿我也嫁人了,生个娃离个婚,然后来找你,你带着我远走高飞。”我说:“滚。”她边滚边喊:“妈,超哥欺负我,他说我胸小,妈你要给我做主啊。”
5.
吕小嫣抓起货架上的帽子说:“你也是,早跟你说过了,我这边经常有退租的,你搬过来住多好,离地铁又近,你瞧瞧你那边都住的什么人?你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现在为了省那几百块钱,非得跟一帮盲流合租。”我说:“你不能这么说,我的邻居们出身是差点儿,但都是正经八百的好人,受过高等教育怎么了,受过高等教育就一定是好人?”吕小嫣放下帽子:“我没说他们是坏人,只是这类人都不安生,你们跟中介公司闹只是个开头,这往后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有句话叫‘富生骄,穷生变’,你懂不懂?”我说:“什么富啊穷啊的,大家不都是在天通苑住的吗,有什么差别?”“你什么意思?”吕小嫣瞪起眼,“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我拿起她手里的帽子问:“干吗买这么多?这顶是送给谁的?”她说:“给我妈的,回头我给她快递回去。”我说:“你还会给她买帽子?你不一直恨她吗?”吕小嫣白我一眼说:“恨怎么了?再恨那也是我妈。”
半年多孜孜不倦的问候,吕小嫣终于默认了我的追求,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她那里住两天,周一下班再回到自己的住处。我没法儿对邻居隐瞒自己与吕小嫣恋爱的事实,他们都和吕小嫣一起吃过饭,也知道我全部的心思。
“你会和她结婚吗?”“三姐”把衣服架取下来递给我。我说:“不好说吧,没问过她。”“三姐”说:“都在一起了,干吗不问问?就算她给不了你准话,你也应该问问,她会很高兴的,起码知道你对她是真心。”我笑了笑,说:“我没信心,真的,我们相处得并不好,她是个各方面要求都很苛刻的人,我们经常为一些小事吵架。比如买东西,她的钱包比我大好几倍,但每次都故意让我掏钱,我一旦没带钱或者掏钱慢了,她就冲我黑一晚上的脸。我确实是真心喜欢她,她不一定。”“三姐”说:“你呀,恋爱谈得少,不懂女人,女人一般爱比较,她闺密的男朋友如果都是积极型的,她自然会对你不满意,你得多留意她身边的人,多学着点儿。”我望着窗外不作声,“三姐”拍拍我肩头说:“有时间再把她带到家里吃个饭,让东东妈开导开导你们俩。”
元宵节,东东妈带着我和阳阳忙活半天,摆出和上次一样的规格迎接吕小嫣,主卧的家庭晚宴也因为“三姐”、大个子等人的加入比往日更加热闹。吕小嫣七点半准时赶到,和初次拜访时的姿态并无两样,整个过程面冷语寡,除了必要的问候和答复,几乎没话。晚宴接近尾声时,东东妈乘着酒意故意吹捧我各方面的优点,东东也跟着添油加醋地帮我说话,但表达能力远不如自己母亲,张口就酿出祸端:“我妈的意思是我们超哥这样的你得珍惜啊,正经没结过婚的潜力股。”
吕小嫣柳眉倒竖,啪的一声摔下筷子,起身到门口,飞快地换上高跟鞋,大踏步向外走去。我酒正喝了半口,始料未及,狼狈地站起来跟过去。东东在后面说:“这人怎么这样?耍什么横啊,这又不是你家!”东东妈喊:“你给我住嘴!”
楼下,我按住车窗,气喘吁吁地说:“她一个小姑娘,说话不经大脑,真没别的意思,你能不能别这样?”吕小嫣说:“把手拿开!”我说:“给我个面子行吗?后面你要我怎么补偿你都行。”“王蛋蛋!”吕小嫣尖叫,“把手拿开!”
我回到家中,去厨房帮大伙儿收拾,东东妈说:“让他们几个干吧,超,你别管了。刚才我把东东训了一顿,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没事,她就那个脾气,习惯了。”东东妈静静地望着我,依旧一脸歉意。
陪唱姑娘敲门,我睁开眼爬起来说:“坐吧。”陪唱姑娘挨门坐在床边,拘谨地说:“我来借充电器,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她说:“你这女朋友脾气挺大的。”我说:“,她气她的,伤不到咱们的脾胃肾。”我把充电器递给她,说:“拿走用吧,不用还了,我明天出差,可能过一个多月才回来。”她抓着充电器,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咽回去,起身慢慢走了出去,我一头栽回床上。
6.
两个月的差旅结束,我回到北京,得知家里出了大事:东东和大个子好上了。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陪唱姑娘,我把从南方带回来的烟递给她,她抽出一支点上说:“那个东东到底喜欢女生还是男生?”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刚出差没几天,她就跟我隔壁的大个子搞上了,你也知道,隔断间不怎么隔音,我亲耳听到好几次。”我说:“不会吧,他们认识才几天。”她说:“大哥,现在的年轻人猛着呢。”我说:“那这事她妈知道吗?”她说:“哪里会知道啊,她妈回老家走亲戚,和你前后脚回来的。不过这事指定瞒不住,你想啊,大家都一间屋住着,加上那姑娘那个张扬劲儿,她妈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一准闹,东东妈心气多高啊,怎么会看上那个大个子?”我叹了口气,说:“唉,这小姑奶奶真是厉害。”她笑笑说:“这小姑奶奶在你跟前没少说我坏话吧?”
东东妈闹起来,显然这一切对她来说过于突然,她眼眶微红,动作僵硬,路过我房门时停下,探出半个脑袋说:“东东,你来屋里一下。”东东不抬眼皮地说:“什么事啊?打牌呢。”东东妈说:“打个屁牌,快点儿,有事跟你说。”东东觉察到妈妈语气不对,脸色渐沉,回道:“没空!”
东东妈在隔壁一遍遍敲墙,大个子越来越慌,放下手里的牌说:“过去吧,你妈都急了。”东东说:“没你的事儿,打牌!”大个子无动于衷,东东怒了:“你有种没种啊,老娘们儿喊就把你吓成这样了!”我拉着陪唱姑娘一起把牌放下,对东东说:“还是过去一下吧,把事儿说开了又能怎么样?”东东甩下手里的牌,说:“真受不了!”
东东妈跑进来,拽住东东的胳膊向外拉,东东挣脱着说:“有事就跟这儿说,你拽什么拽!”我和陪唱姑娘站起来拉劝,东东妈红着眼说:“超,你看看她,她今天就想把我气死。”我按住东东说:“你把手松开,松开!”东东松开手,我转向东东妈说:“您先消消气,让我们先劝劝她。”东东妈看东东一眼,又动了气,大声说:“今儿你们谁也别管,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个小丫头片子!”
主卧房门紧闭,东东在里面喊:“我没管过你的事,你也不许管我的事!”东东妈说:“什么叫你的事?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理了!”东东喊:“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东东妈说:“没做你急什么?我叫你,你怕什么?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些破事啊,还不是为了你好!”东东喊:“我,用,不,着!”
“三姐”走出来,看着走廊里的大伙儿说:“刚才我在屋里全听见了,要不咱们再进去劝劝?”陪唱姑娘说:“门都反锁了。”“三姐”说:“那怎么办?”我说:“没办法,等着俩人吵完吧。”我们一起看向大个子,大个子像个石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坦白说,我也不看好他,他人不坏,可是以他的收入和阅历,根本不可能驾驭东东这样的姑娘,更不要说东东的妈。
东东妈与女儿的沟通失败了,不得不重新找到我,要我以半个兄长的身份出面劝这对恋人分手,我对她说:“我没权利劝人家分手,您也没权利,人家都是成年人了,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不过这事您甭急,这俩人性格犯冲,短则俩月多则半年,根本长不了,等着就好。”东东妈说:“好,超,别人我不信,就信你一回,我听你的,我跟她耗,看她后面怎么跟我交代。”
二十天后,东东便甩了大个子,简直比摊煎饼还快。
她怒不可遏,跑到我屋里吐槽,说大个子徒有其表、自私虚荣、讲话摆谱儿、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大个子也跑到我屋里诉苦,说东东生活挑剔、难伺候,为了个不男不女的朋友对他发火。我对俩人统一回复说:“算了。”
东东与大个子回归最初的邻里关系,但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地方,阴霾升起便再难散去,事实上这段介乎偷情与恋情之间的交往所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两个年轻人分手这么简单,它完全撕开了东东母子之间长达十几年的裂痕。
周末家庭晚宴,大伙儿照旧帮着东东妈忙活,洗碗切菜,端盘码筷,一切就绪,呼啦啦盘腿开喝。酒酣,东东妈最后一个打圈,她端着酒杯对“三姐”说:“你人好,也机灵,可我告诉你,宝贝儿,别把男人想得那么简单,要论斗心眼儿,女人永远斗不过男人,记着,最后真疼你的还得是手里的钱。”“三姐”举杯喝完,垂目不语。接着是陪酒姑娘,东东妈说:“你觉得我们超怎么样?”陪唱姑娘喝了一半的酒呛回杯子,红着脸说:“哎呀,阿姨你喝醉了。”东东妈说:“我哪儿醉了?我的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甭跟阿姨来这套,你们那点儿破事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陪唱姑娘冲我使眼色,我示意她别过分紧张。
东东妈转过头说:“来,大个儿,跟阿姨喝一个。”大个子急忙双手端杯挺起身子,在场所有人紧张起来,东东脸色尤其难看。东东妈摆手说:“不用这么正式,坐下坐下,听阿姨说。大个儿,东东说得对,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不过阿姨觉得你们没成其实对你是好事,这丫头,我都降不住她,难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吗?你以后多学学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力努力,将来事业做大了,有钱了,能找一万个比刘奕东漂亮的。”东东拍桌子说:“妈,行啦!”东东妈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你说!”东东说:“我说什么说!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说!”
我、阳阳和东东弟拉着东东妈,大个子、“三姐”和陪酒姑娘拉着东东,一屋子人手忙脚乱,酒瓶子、菜盘子摔得咣当响。东东飙着眼泪喊:“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你说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东东妈喊:“他摔死的你也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你们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东东喊:“我爸爸是自杀的!你当初就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爸的,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敢说吗!”东东妈喊:“我就是为了钱怎么了!用得着你这个小白眼狼教训我!你给我滚出去,刘奕东!”
夜色,笼罩着天通东苑。
7.
很多时候,我无法读懂东东和东东妈,也无法看清她们各自存有的那个心结。一对母女,名分超过二十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为心底一块难以抚平的伤疤,这块伤疤如此敏感,不慎轻触,便可激出痛楚与苦脓。
东东走进来,裹着被子蜷在床边说:“超哥,你能陪我聊会儿天吗?我心里堵。”我摘下耳机,转过椅子说:“怎么了?”她说:“我想我姥爷。”我说:“东东,你应该理解一下你妈,不要老跟她对着干,很多时候她只是教导你,并不是害你。你将来有天也会做母亲,难道你会成心害你的儿女吗?”她说:“我已经很让着她了,可她真没资格来教训我。我知道她搬过来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没有家了,也没脸回老家,就指望我嫁个有房有钱的北京人,以后好靠着我。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小时候她那样对我和我爸,现在看我长大了,又过来拉关系,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错事?你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给她改过的机会,何况她还是你亲妈。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血缘关系的分量,外人对你再好,最后疼你的还得是你家里人。”东东抹着眼泪说:“超哥,我想结婚,想找个老家的人结婚,我什么都不图,只要他有钱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说:“没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妈妈当年一样吗?”她说:“我不怕,结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说:“你呀……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招女店员,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别老跟家里窝着闹心了。”
陪唱姑娘站在菜市场一头招手,我走过去说:“怎么了?”她说:“有个事……想看你有没有空帮个忙。”我说:“什么事?你说。”她一脸别扭地说:“明天不是周末吗?我们那个地方新来了个领班,想让你明天下午把我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你假装是我男朋友,装一下就行,然后你就回来,回头我请你吃饭。”我说:“不是太明白,你那边不允许单身?”她说:“你是不明白,我们那一行,领班一般都没什么好人,有男朋友,她就不敢随便欺负你。”
傍晚,我扮演完别人的男朋友,和陪唱姑娘一起从KTV出来,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脸得意地说:“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我说:“这点儿事不用请客,挺好玩的,以后还需要我装就说句话。”她说:“这个领班不经常在这边,给她看一次就行,你也别推辞了,帮这么大的忙,我得请客。”我瞟了眼远处说:“你真想谢我?”她说:“是啊。”我说:“那接下来两分钟你别说话。”
她皱起双眉,我捧着她的脑袋亲过去,她浑身颤抖一下,睁着眼一脸错愕。
我抱着陪唱姑娘,望着十几米外的吕小嫣,吕小嫣黑着脸钻进车,啪的一声摔上车门。陪唱姑娘脸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扭过头笑笑说:“行了,你赶紧放开我吧,你女朋友要开车把咱们撞死了。”
东东接受了我介绍的工作,每天和阳阳一起搭地铁去海淀区上班。面试那天,我故意带着他俩在那边的工业园区转了一圈,目的是让他们见识一下北京最现代的职场氛围,并以此激发他们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认知与向往。阳阳显然中招,双目不停地打转,嘴里啧啧不停,东东不以为然,一路无话。
郭小羽边开车边说:“你介绍的那俩人不错,尤其那个东东,聪明、勤快,做事情有条不紊,最主要是懂得学习,经常主动向我反映岗位上的一些问题。这姑娘在销售和行政两方面都有天赋,以后这样的人你记得多拉点儿过来。”我看着窗外说:“你们公司要是不要求学历,我能带一堆这样的人过来,可惜啊,你们这边都眼皮子浅,看不起我们底层人。”他回头看我一眼说:“少来这套,你放心,我现在是部门经理,东东干好了,我照样给她个主管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