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高跟鞋的咯嗒声再次响起来,那两个游女郎已是说笑着出门做生意去了。楚辰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饿得没有了一丝力气,头脑昏昏沉沉的。她慢慢坐起来,见吕东明正睡着,便爬出了酒窖,准备去外面的灶台间找些东西来吃。
她在灶台间里翻找了一阵,只找见了一个咸菜包子。她把咸菜包子捂在手心里,走去天井里摘了些草叶拼命往嘴里塞。那草叶极苦,混着泥土的气息,是说不出的恶心滋味。可是她顾不得这些,她必须挨过去,只有她坚持住,才能带吕东明活着离开这里。
胡乱吞了些草叶,她重新跳下酒窖,对吕东明道:“你把它吃了。”
吕东明并不作答,无精打采地靠在墙壁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她低头去听,过了好久才听清他在说“水”。
楚辰又爬出酒窖去找水,然而前院里空荡荡的,莫说是井,就连半只水桶也见不着。她不敢往后院去,后院连着巷子,只怕被人瞧见了去。她只得悄悄去推屋子的门,却发现那两人已经将屋子上了锁。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在院子里仔细找了一阵,忽然发现那酒窖的盖子上还覆着一层残雪。她连忙抓了一把雪塞进口里,那冰凉的雪入口,她冻得浑身打颤,唇齿间几乎是要麻木了。可她还是死死紧闭着嘴,直到将雪含化了,才弯下腰慢慢度进吕东明口里去。
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吕东明虽不再要水喝了,可因为喝了雪水,身子越发的冰凉。楚辰再次紧紧拥着他,把包子放到他手里,命令般说道:“无论如何都要吃下去。”
他颤抖着接过包子,心知楚辰不爱矫情,他若推辞只会招她腻烦,便慢慢吃了下去。过后他说道:“我若是回不去了倒也好,萧帅就不必犯愁把第九师师长的位置授给谁了。”
楚辰被他突然其来的一句招来了眼泪,她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有胡说,我能不能挺过去,自己清楚。我怕是就快要不行了。我如果当真去了,你千万不要冒险带我走。”他笑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能有这样的死法,也算是壮烈了。”
楚辰哽咽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玩笑,有我在,你还怕挺不过去!”她虽如是说,心里却明白,吕东明这一次只怕是要挺不过去了。虽然那次在军医院里,他连胸口中了子弹也硬是挺过来了,可那时候有军医有看护,有药有食物。不像现在,窝在这般潮腻不堪,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还得挨饿受冻。
她悄悄抹了把眼泪,别过头去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眶。有些话在心里徘徊了许久,最终她还是说出了口:“三年前执意要进军校,我是为了追随你。三年后捣冯军粮仓,我更是为了你。我从没想过做师长,只是为了能够在军营里谋一个位置,能够与你说上话。”
吕东明原本已是意识混沌,听了她一番话,心中自是百味陈杂,惊喜、甜蜜、惶恐、担忧、惋惜……
傍晚时分,天际间是苍茫一片,灰暗的云层像是将要压过他们头顶,仿佛大雨将至。楚辰本想晒一晒太阳,也好为他驱一驱寒气。如今将迎来的却是一场雨,她连忙将地窖盖严实,未多时果真下起了雨来。两人缩在狭小的角落里,彼此相拥着,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吕东明沉吟了一阵子,才说道:“其实出发之前我接到了萧帅让我两合作的命令,可我想着……想着你若得了师长一职,便是活在了萧帅的眼皮子底下,那便一辈子都要顶着萧奇未婚妻的名分过活了。”
楚辰道:“即便无职无衔,我也注定是萧家的儿媳了。”
一语刚落,两人便奇异地陷入了沉寂。地窖里寂静无声,惟有嘈嘈的雨声噼里啪啦地在头顶响着,像是急切地拍打着他们的心。昏暗的地窖里,仿佛有一种情绪在慢慢滋生,将要破茧而出。楚辰迟疑了一瞬,忽然在黑暗中吻上了他的唇,那样热烈,那样急切。
他纵然已经虚弱道了极致,然而这一刻却也不由自主去迎合。他们紧紧拥抱着,吻着,仿佛是要吻到天荒地老去。
之后吕东明放开她,想来已是虚弱到了极点,大口地喘着气。楚辰轻轻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他喘了一阵子,忽地握住她的手道:“楚辰,我若能活着回去,你敢不敢与我一道去向萧帅恳求?”
楚辰盈盈将她望住,目光无比坚定:“只要你敢,我必定无所畏惧。”
他们坐在那里,分明是冷冰冰的地窖,凉得不含一丝温度。可他们的心却是温暖无比,那是一种妥帖与安心。只要他们都无所畏惧,便没有什么可担忧了。萧鼎天虽极爱面子,却也不是个不通情理之人。只要他们彼此的父亲对萧鼎天来说还有用处,还楚辰自由婚配的机会总还是容易的。
楚辰道:“不过我们断不能这样贸然地同他去说,等我们哪日立了功再提,才显得顺理成章。”
吕东明点了点头,强笑道:“只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为萧军立功。”他说完便开始拼命咳嗽。
楚辰轻拍着他的背,他却是越咳越厉害,似是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就在楚辰手足无措的时候,地面上忽然传来其中一个游女郎的说话声:“酒窖里是什么声音,该不会是有人在偷我们酿的酒吧。”
楚辰心一提,忙握住了枪。吕东明知道外头有人,想要努力压制住咳嗽,却是越咳越猛烈,实在无法强忍住。另一个游女郎道:“像是有人在咳嗽。”话音刚落,那游女郎飞快地揭开了地窖口的盖子,只见两双惊恐而又犀利的眼睛正盯着她,楚辰手里的枪口正对准她的胸口。
她吓得惊叫了一声,随后见吕东明的裤子上染满了血迹,楚辰亦是衣衫不整的样子。又见他们穿着冯军军服,就道:“两位军人受伤了?”
楚辰道:“少废话,你给我让开。”她一面拿枪对着她,一面将吕东明往身上背,想要爬出地窖来。那两个游女郎见她极是吃力,便伸出手,用吴侬软语道:“你放心,我和我姐姐没有恶意的。”
楚辰的母亲是苏州人,她从小就与母亲学了不少苏州话。听她们两说的是苏州话,便犹豫着将吕东明放下来,让两个游女郎帮着把他拉出了地窖。她的枪却始终对着她们,问:“你们是苏州人?那怎么会在这里做女郎?”
“我们哪敢在家门口挣这样的钱啊,被熟人知道了岂不笑话了去。”那游女郎一面躲着她的枪口,一面道,“我一听口音就知道你是从金陵来的,你们是萧军的人吧?”
楚辰眼角一挑,警惕道:“你的话太多了。”她扶着吕东明就要走,然而到了门口又怕遇上冯军,便迟疑着站在那里。
两个游女郎一齐道:“我估计你们就是冯军通缉的一男一女吧,现在冯军到处在找人。你们这样走出去,必死无疑。同是一个地方来的,我们自然不会坑害了你们。如果你们肯相信我们,就留在这里把伤养好了再走。我们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你付得起一天十块钱。”
“如果你们耍花招呢?”
“你有枪,我们哪敢啊。”
楚辰觉得如果再拖延下去,吕东明随时都有可能离她而去,眼下她也惟有搏一把了。她扶着吕东明回来,从他身上摸出几张钞票交给游女郎:“替我们去买些消炎退烧的药,再买两身棉衣。另外,麻烦再替他做些饭菜。”末了,她道了一句,“多谢你们出手相助。”
其中一个游女郎道:“我叫眉芝,她是我妹妹翠萍。你叫什么?”
“钟楚辰。”她说完便扶着吕东明进了屋子。
翠萍很快做了三菜一汤,让楚辰和吕东明先把饭吃了,又同眉芝去灶台间熬中药。楚辰见她们走远了,把每样饭菜都吃了一些,过了几分钟发觉没有异样,才敢喂给吕东明吃。
吕东明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是虚软无力地张开嘴,任由她把饭菜往口里送,却是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翠萍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走进来放下煎好的药说:“他怕是在地窖里冻得太久了,再加上失血过多,水米不进,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我觉得光吃药没多大用,还得找医生来看。”
楚辰看了吕东明一眼,却见他摇着头道:“熬得过便熬,熬不过也罢了。万一被大夫出卖,会连累她们两个的。”
“我听你的,我陪你一起熬。”楚辰握了握他的手,回头对翠萍道,“麻烦你替他去煮一碗米粥来吧。”
翠萍很快煮了一碗瘦肉粥,楚辰喂他吃了小半碗,躺在床上紧紧抱着他:“一定会熬过去的。”
吕东明握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楚辰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了。翠萍和眉芝还在隔壁睡着。楚辰起来煮了一碗鸡蛋粥喂吕东明喝,不知不觉他竟吃了大半碗。楚辰见他胃口好些了,不由喜出望外。中午的时候,翠萍煮了一些浓浓的肉汤,又让楚辰喂他喝下去。
午间吕东明裹着被子睡了一会儿,楚辰为他在床边烧了一个炭炉子,又替他煮了驱寒的中药,等他睡醒后督促着让他喝了。
几日下来,他的面色终于渐渐恢复,不再是纸一样的苍白了。这时候眉芝竟领回了一个年轻的医生:“孙医生是从苏州过来开诊所的留洋医生,我正好在路上遇上了,就请他过来给吕先生瞧瞧。楚辰你只管放心,孙医生是我们的朋友。”
楚辰想着这几天姐妹两尽心尽力帮着照顾吕东明,若是要出卖,何必等到今日,便点头道:“哪里话,你们的朋友我自然是百分百信任的。”
孙医生替吕东明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其实并没什么要紧的,他不过是受了冻,导致器官功能下降。仔细调养几日,再加上药物驱寒,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翠萍笑道:“亏了把孙医生请过来,刚开始看吕到先生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就要死了呢。”
眉芝拧了拧她的胳膊:“别胡说八道。”
楚辰笑道:“翠萍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只可惜他长得太丑,阎王不收他。”
翠萍歪着头看了看吕东明:“不丑呀,我觉得挺英俊的啊。”
一席话引得众人不禁莞尔,楚辰摸了摸吕东明的额头:“等你好得差不多了,我们还得想办法出城去。”
孙医生道:“你们是要出城吗?正好明天我要去金陵办事,不如就跟我一道走吧。”
吕东明道:“不了,冯军正在四处搜查我们两个,会拖累你的。孙医生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放心吧,我之前替冯仕荣取过子弹,他的部下不敢来查我的车,你们只管跟我走就是了。”他说着掏出一张名片来,吕东明看了一眼,不由惊讶道,“原来你就是从前东洋人想要高薪聘请的孙晋程医生。”
孙晋程笑:“看来我是臭名昭著了。”
眉芝忙说道:“只怕是美名远播吧。”
吕东明与楚辰想着他是大名鼎鼎,不为东洋人利诱的孙晋程医生,便同意跟着他的车出城去了。临行前楚辰给了两姐妹二十块大洋作为感谢,眉芝却拿它去置办了好些干粮和食物让他们带在身边。楚辰感激道:“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眉芝朝他们拼命挥手,目光却是久久落在了孙晋程脸上。
孙晋程有些不舍道:“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少喝些酒。”
跟随孙晋程顺利出了城门,吕东明道:“一会儿你把我们放在静霞山附近就行了,我们的车就停在那里。”
孙晋程点点头,把一盒西药交给楚辰,叮嘱道:“这是防止伤口溃疡的药,每天记得给他抹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