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里顿时静谧无声,他们几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是在述说着害怕,又似乎有些别的情绪在涌动。楚辰的身子是滚烫的,而他因为失血过多,身上已经寒凉如冰。他有气无力地靠上她的后背,她顿时身子一颤,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了。
进来搜查的士兵闹了个鸡飞狗跳,却并没有掀开地窖的盖子来,想来是查漏了。楚辰贴着墙壁听了一阵,确信他们已经走远了,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撕开他的裤腿,只见他的大腿上落着暗红的枪伤,皮肉已经发焦,幸而子弹陷得不深,隐隐还能够看见金属壳。楚辰脱下军服,撕了一只旗袍的袖子要为他止血。吕东明已经飞快地把军装脱下来,又脱下了衬衫交给楚辰,身上只留了一件褐色的布衫:“把它撕了吧,别冻了自己。”楚辰并没有去接,而是把衬衫重新替他穿回去,又撕下另一只袖子来替他包扎:“你且忍一忍,等明天天一亮,我就想办法替你取子弹。”
吕东明握着她的手:“不要再撕了,放心吧,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
她明知他不过是为了安慰她,但楚辰觉得只要得他这一句话,她的心里便多少能够安定下来。她点点头,说道:“好歹睡一会儿吧。”
吕东明闭上眼,虽然睡不着,但为了令楚辰能够安心,他还是勉强睡了过去。而楚辰却是不敢入睡,她并非害怕冯军再找来这里,而是怕他的伤口血流不止,这样下去早晚是要体力不支的。楚辰担忧着,更是无法再闭眼,靠在墙壁上呆呆地对着黑漆漆的地窖发愣。
过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从地窖里出来,见那宅子里依旧灭着灯,便敲了敲门来试探。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应答,屋子门又没有落锁,便推了门走进去。她摸着黑,借着浅淡的月光在屋子里细细翻找了一阵,总算是找见了一枚镊子,几卷纱布。
她忙带着东西退出来,下到地窖里摸黑开了一坛酒,把镊子伸到里面去消了毒,之后用纱布仔细包好了放着。
她继续靠在墙壁上发呆,过了两个钟头,吕东明开始反反复复地咳嗽着,每次都几乎猛咳出一身虚汗来。楚辰拍着他的后背问:“你哪里不舒服?”
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咳,并不应答。楚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倒也不凉不烫,才松了一口气。她安静地守在边上,时不时为他顺一顺气。总算是熬到了天亮,他倒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猛咳了,意识也渐渐清醒过来。她悄悄挪开一点地窖的盖子,见院子里依旧安静无人,便索性将盖子打开了,让日光照进来。
她取出纱布包起的镊子,对吕东明道:“怕是会很疼,你且忍一忍。”
吕东明笑道:“从前在鬼门关里都已经走过的人,还会怕这点疼。”
楚辰点点头,听了他的话,恍惚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她与他初次相见,其实比去军校那次还要早,早到她对感情几乎还是懵懂初识的年纪。
那是十四岁那年,萧奇刚与她定下婚约。此时正逢萧冯两军争夺苏州的第一场仗。那时候的萧奇虽只是一个小小的营长,却也终究是要带兵上阵的。因是新喜,萧奇实在不该在这时候去打仗,只怕有个好歹冲煞了喜事。于是吕德仁便替吕东明请缨,说是想求个机会让儿子历练一番。
萧鼎天自是要给吕德仁一个面子的,虽然吕东明无任何军衔职位,但念着确实是个能人,便让他暂代萧奇的营长之位领兵去了。
那一场仗萧军轻松得胜,却几乎要了吕东明的性命。那粒子弹只离他的心脏差了半公分,当时军医院里麻醉的药剂已经用尽,从就进的医院里调来只怕至少五六个钟头。然而吕东明危在旦夕,几乎是一刻也等不起的。军医铤而走险,征询了吕德仁的意见,决定不用麻药,直接进行取子弹手术。
吕东明到底是代替萧奇上阵的,为了给吕东明鼓劲,萧奇带着楚辰进了手术室里陪着。吕东明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神智尚有些清醒,萧奇在他耳边道:“一会儿没有麻药,只怕会很疼。”
吕东明笑了笑,声如蚊呐:“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萧奇道:“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还等着明年来喝我的喜酒呢。”
这一日,楚辰陪着萧奇在手术室里等了三个多小时。这三个小时里,吕东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但他并未因为疼痛吭一声。楚辰想,要从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取出一枚子弹来,那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
她望着他,眼中是无尽的钦佩。他也望着她,目光却是混沌的。那一天,楚辰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吕东明当如是。那一天,楚辰也恍惚明白,什么是爱慕,她对吕东明当如是。
自那之后,每每想起吕东明,内心深处总会蔓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情愫来。
吕东明能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忍住撕心裂肺的剧痛取子弹,今天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虽是如此,楚辰到底还是不敢下手太重。她解了绑在他腿上的布,伤口依旧在流血,暗红的伤口令她不由感到惶恐。
她将一团纱布塞进他嘴里,紧咬着牙关将镊子探进皮肉里,小心翼翼,却又十分干脆利落。
吕东明因为疼痛,不由自主将身子蜷缩起来。他越是拽得紧,她便越加紧张。但怕再弄疼他,便把牙咬得死死的,如此才不会令双手颤抖。
过了十几分钟,子弹终于被取出来,楚辰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恹恹地没了半分力气。吕东明安慰道:“楚辰,已经没事了。”那口气仿佛受重伤的人是她一样。
她吐了一口气,忙在洞口抓了一把雪,摊在手心里替他捂着伤口周边来止血。擦干他腿上的雪水,又拿纱布缠起伤口,她说道:“想必天冷伤口不至于发炎,我们在这里住两日,等你的伤口结痂了就想办法离开吧。”
刚说完,她便攀上酒窖的口子准备出去。吕东明问:“你要去哪里?”
“去附近找些吃的。”
“不能去,万一在附近遇上冯军的人,你一个人如何应付。”
楚辰并未理会,只是扬一扬手里的枪便要出去。这时候院子外忽然传来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皮鞋落在地上的声音。她以为是冯军又找来了这里,连忙躲进酒窖里,将盖子盖严实了。
那皮鞋声越来越响,就像是慢慢从头顶碾过,楚辰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就在楚辰正准备与他们拼死一搏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娇娇糯糯,像是唱歌一般动听:“陪着宋老板跳了一夜的舞,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你倒好,只是陪着跳跳舞。我还陪着江老爷唱了一夜的曲儿呢,喉咙都要唱破了,今晚还得再去呢。”又一名女孩子道。
先前那个女孩子道:“江老板出手向来阔绰,我还宁愿去唱曲呢,你不知道宋老板那小气样。”
两人的闲聊声渐渐弱了些,紧接着楚辰听到“吱呀”一声,似乎是她们推门进屋了。她悄悄从盖子的缝隙里窥了窥,发觉不过是两个身姿娉婷的女子。想来她们是住在这里的游女郎,夜里陪人喝酒跳舞,白天就回住处来补回笼觉。虽不是冯军,但好歹屋里有了人,楚辰自然不敢丢下吕东明一人去找食物。她把枪收起来,对他道:“怕是要忍耐到晚上了。”
吕东明道:“我不饿,如果真饿了,晚上的时候随便在院子里摘些草叶打发就是了,你一个人出去实在太危险。”
楚辰道:“我随便吃些什么倒是不要紧,可你失了那么多血,不能随便打发的。”她也没说晚上要往那里去,只是坐下来脱了军服披在他身上。
他赶紧把衣服披回她身上:“你只穿着旗袍呢”
楚辰却是把眼一瞪:“我要是连这点冷都挨不得,岂不是白白在军营里历练三年了。”她不由分说重新把衣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你要是怕我冷,大不了我现在出去替你买一身棉袄回来。”
他怕她真去了,便不敢再多言了。
两人相并着靠在墙壁上,到了早上八点多钟,楚辰已经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了。吕东明也是饿得有气无力,再加上失血过多,嘴唇是纸一样的苍白。楚辰摸了摸他的手,竟是凉得如同冰块。他冷得瑟瑟发抖,却还想要强作忍耐,只怕被楚辰看出来。
楚辰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是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是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一般,冰冷得骇人。她犹豫着伸出手将他拥进怀里,她虽也冻得手脚冰凉,但到底比他身上要温热些。
吕东明见她这样毫无避讳的抱着自己,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在了一起,忙从口里吐出一句:“楚辰,放开我。”
“都冻成这样了,这时候还要逞能。少说两句吧,或许还能存些热气。”她说完,又将他拥得更紧些。
这般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吕东明的心跳得飞快。他心知此时根本拗不过她,只得收敛了心神,闭上眼来养精蓄锐。楚辰一面拥着他,一面听着外头的动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八个多小时,她始终拥着他,只怕放松一会儿,便会将他身上仅有的一丝热气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