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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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齐国局中局(1)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伯阳已经跟随先生有六个年头了。这一年(公元前546年)的七月,中原地区的十三个诸侯国如约而至,陆续抵达宋都商丘。虽说是弭兵大会,然大国却多以兵车之盛来炫耀武力,小国则唯唯诺诺,望风使舵,一副奴颜婢膝的“小人”之相。

秦佚见状连连叹息:“果然被伯阳大哥给说中了,这些诸侯真是狼子野心,一丘之貉。小国怨恨大国,也不过是在怨恨自己为何不能像大国一样耀武扬威罢了。”

“秦佚哥哥,爷爷在后堂,叫你赶快过去。”一个清脆的女声从秦佚的背后传来,原来是商先生十三岁的孙女商婉。

“先生找我什么事?”

“哎呀,你过去不就知道了嘛!”

“好了,好了,婉儿妹妹,我这就过去。”秦佚一直把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看作是自己的亲妹妹,常常为满足她的各种古怪要求而煞费苦心。

秦佚穿过种满花草的院子,来到一扇拱门之前。拱门之后是一小块菜园,先生闲时除了读书抚琴,还喜欢亲自种植一些新鲜的菜蔬。

所谓的后堂其实不过是一间茅草搭建的凉亭,先生很有雅致,为凉亭题名曰:“弃智亭”。亭中此刻正端坐着两个人,年长者正是商先生,另一位便是伯阳。

“不知先生唤我何事?”秦佚向商先生行礼之后,也坐于凉亭之下。

商先生的面容有些憔悴,他看了看秦佚,又望了望伯阳,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你们俩跟随为师多年,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了。”

“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会有如此感慨?”伯阳惴惴不安道。

“是啊,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秦佚年纪虽然不大,但也感觉出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对。

“唉,人老多情,一点不假啊。为师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便离开家乡到列国周游去了。现在这一把老骨头是哪也去不了啦,要不然还真想重温一下当年走过的那些地方……”

“先生……”伯阳和秦佚不约而同地起身而立。

再观先生,早已是老泪纵横,可脸上却依然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慈祥,仿佛冬日里的暖阳般照耀着他的两位爱徒。

“你们都坐下,坐下。为师老了,对自己的人生也早已了悟参透,咱们师徒三人今后能像这样坐在一起的机会恐怕是越来越少了……”

“先生,您这是……”伯阳红着眼睛,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

“咦,你们三个大男人这是怎么了?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商婉的脚步很轻,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凉亭中的。

“婉儿,你是不是一直在旁边偷听爷爷说话呀?”商先生将商婉搂进怀里,目光中充满了长辈独有的慈爱之情。

“爷爷,你还说,你先回答婉儿,你为何带着自己的这两个宝贝徒儿在这儿哭哭啼啼?”

伯阳和秦佚不禁相视一笑,婉儿可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缠人精”,自从她来到商先生身边以后,倒是给师徒三人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商先生开怀大笑,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他亲昵地用手指刮了刮商婉的鼻子:“怎么?就只许我们的‘鬼灵精’哭鼻子,爷爷和你这两个哥哥就不能哭一下吗?”

“不能,不能,当然不能,爷爷你说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嗯?爷爷说过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当然说过,你还说过食言而肥是可耻的。”

“哦?哈哈,可是爷爷哪里食言了?”

“你对婉儿说过,为人处世当坦诚相待,你对婉儿就不坦诚。”

伯阳嘿嘿一笑对婉儿说道:“婉儿,我们可都没听到先生这么说过,是吧文甦?”

“啊,对,对,没听过,没听过。”秦佚憨憨地配合着伯阳。

“骗子,不理你们了,哼!”商婉粉唇一噘,赌气道。

“好了,好了,婉儿,你去找狗蛋儿他们玩去吧,爷爷要和哥哥们说点事情。”

“我才不和那群脏兮兮的坏家伙一起玩呢。”

“婉儿,哥哥待会给你捏泥人好不好?”秦佚笑嘻嘻地望着婉儿。

“哼!谁要你的破泥人!”婉儿噘着嘴巴跑走了,秦佚的这招缓兵之计显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这个小丫头!”秦佚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充满了对婉儿的怜爱之情……

月色忽明忽暗,墙角下的蛐蛐儿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伯阳翻来覆去,却久久无法入睡。他还在回想商先生白天所说的那些话,先生那苍老憔悴的面容也在他的脑海深处反复萦绕,挥之不去。伯阳披了一件单衣,从自己的房间里轻声踱出门外,不远处就是先生的卧寝。自从学馆建成后,他们师徒三人便住在了同一进院子里。

夜深了,月亮也不知躲去了哪里。天边的黑云之下翻滚着耀眼的光斑,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学馆的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夏夜的燠热让伯阳有些心烦意乱。他静静地坐在前院石板铺成的阶梯上,草丛里的蚊虫“嘤嘤嗡嗡”地绕着他的身体飞个不停。

“伯阳大哥,你怎么也没睡呢?”原来是秦佚,他是从院子东面的屋子里溜出来的。

“和你一样啊。”伯阳挪了挪臀,给秦佚让出一席之地来。

“和我一样?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啊?”

“先生这是要赶我们走啊!”伯阳自顾自地说着,没有回答秦佚的问题。

秦佚一愣,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对于先生让他们到雒邑深造的建议甚至还感到满心欢喜。

“那伯阳大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先生的身体状况近来可谓是每况愈下,他这恐怕是在向我们交代后事了吧。”

“什么?那,那我们哪也不去,我们都留下来陪先生。”

“不,恰恰相反,我们应该到雒邑去。”

“这是为何?先生与我二人情同父子,如今他老人家身体欠安,我们难道不应该留下来照顾他吗?”

“文甦,你和先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比我要久得多,难道你还不了解先生的性情吗?”

“可是……可是……”

“可是我们总能做点什么,是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承先生的衣钵,带着他的治国理想到雒邑去大干一番!”

“先生不是一直教育我们不可勉强为之?如今的大周,唉!”

“就算是病入膏肓,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大丈夫生于乱世,虽不掌兵,但一定要有匡扶天下之志,这样才对得起黎民百姓。”

秦佚狠狠地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到雒邑去闯一闯。”话虽如此,可真让秦佚到雒邑去,他还的确是有点依依不舍。令秦佚放不下心的,除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商先生之外,其实还有那嗔怪任性的婉儿。

商婉是在双亲皆死于北地瘟疫之后,才被接到先生身边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在先生那里全部转化为对这个小孙女的疼爱。

“婉儿,没了我们,你可怎么办啊……”秦佚的心里难过极了,“假如没有生离死别那该多好。”

此时的伯阳年轻气盛,还顾不上考虑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事情,他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匡扶天下,抚境安民。

和先生一样,伯阳也不信命运、鬼神,前方的道路究竟如何,他的心里也没有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第二天一早,伯阳便开始着手整理出行所需的一应用具。他还特意到集市上买来了相邑地方的特产,准备在前往雒邑之前,回苦县去探望一下日益年迈的养父养母。

“伯阳哥哥!伯阳哥哥!你快来,爷爷他可能不行了。”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婉儿,伯阳手中的包袱一下子坠落在地上。

伯阳再也顾不上先生教授他的什么殷商礼法,箭步流星地奔向先生居住的内室。

立于病榻之前的秦佚早已泣不成声。伯阳双眼通红地扑倒在先生身旁,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安慰道:“先生,有我们在,您……不会有事的。”

病来如山倒,病榻之上的那个老者早已不再是那位精神矍铄的商先生。他形容枯槁,双眼无神,就连嘴唇的一丝翕动都显得是那样的吃力。伯阳的到来,令先生的精神有所恢复,他连忙示意秦佚将自己从榻上扶起。

“先生,您病成这样还是静卧休养的好。”伯阳紧紧地握着先生那骨瘦如柴的双手,心如刀绞。

商先生闻言后粲然一笑,他努力张开嘴巴,露出自己残存的几颗牙齿和已然发暗的舌头:“你们来看,我的口齿和舌头看上去如何?”

伯阳失魂落魄地答道:“牙齿几乎快掉光了,不过舌头除了颜色不正,还是保存完好的。”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但凡坚硬之物往往脆而容易折断,柔软之物往往弱而不乏韧性。示弱,才是生存之道。”

商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孙女商婉喊到近旁,将她的两只手分别塞到伯阳和秦佚的手中:“婉儿就交给你们了……”这,就是先生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学馆前堂的西阶之上挂起了先生的铭旌,上面是伯阳亲笔手书的四个大字——“圣师之枢”。伯阳和秦佚身披粗麻制成的斩衰(《礼记·丧服》中规定,丧服有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种,丧服的形制越粗糙,代表的服制也就越重。斩衰适用于诸侯为天子、臣为君、子为父、父为嫡长子,服斩衰的居丧期最长,理论上为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五个月),于堂前接待前来拜祭的众弟子以及先生生前的亲朋好友。

商婉是先生的孙女,所以只服齐衰,居丧期是一年。此刻,这个平日里任性顽皮的小丫头正安安静静地跪坐于爷爷的灵柩旁,眼泪吧嗒吧嗒地连成了线。秦佚时不时地望一眼哭成了泪人的商婉,无言的痛苦如泛滥的江水般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入夜时分,天空下起了蒙蒙的细雨。伯阳面色凝滞地将代表先生亡灵的木刻神主,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中庭的土丘之上。

灵堂中燃起了蜡烛,先生的数十名弟子坚持留下来为先生守灵。大家全都沉默不语地跪坐于堂前,一些人时不时地用宽大的袍袖轻拭着夺眶而出的眼泪。

丧礼结束后,伯阳和秦佚将先生安葬在学馆后山下的一处空地上。两人的面色都有些憔悴,连日来,他们几乎水米未进。先生的逝世令他们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大块可怕的空白,而一时间,他们还不知道究竟要用什么来填补这空白。

“伯阳大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等安顿好你和婉儿,我想先回苦县看看爹娘,然后直奔雒邑。我……我可能没法为先生守满丧期了……”

“伯阳大哥,我来为先生守丧就好了,婉儿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吧。你比我聪明,应该去干大事业,实现先生治国理想的任务就全靠你了。还有,先生临终前将这块玉佩寄放在我这里,他嘱咐我说,等你准备到雒邑去的时候就把它交给你。”

伯阳接过秦佚手中的玉佩,玉佩上“清静无为”四个大字令他心头一酸:“先生在世的时候,一直教诲我要师法天地,可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今先生不在了,我才终于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原来,他早已将自己的‘老师’介绍给我了……”

晓星高悬,晨露未晞,长满樟木和羊角榧的幽径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那声音被黎明的微风压得很低,带着微弱的震颤,由远而近。四个模糊的黑影在晨曦的映衬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三个身披麻衣、形容憔悴的人和一匹精瘦羸弱的老马。

“伯阳大哥,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牵马的正是秦佚,他将绳辔递到神色暗淡的伯阳手中。

“嗯,你们都回去吧。”伯阳压抑着心中的感情,眼睛死死地盯着消失在远方的道路。

“伯阳哥哥,你真要丢下婉儿不管吗?”泪眼婆娑的商婉,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婉儿听话,等先生的丧期服满之后,我就把你们都接到雒邑去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走吧,你走吧,婉儿不想再见到你……”一边说着,商婉那双柔弱无骨的双手却将伯阳的衣袖捉得更紧了。

送人千里,终须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伯阳的心中充满了离愁别绪,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跨上了那匹瘦弱的老马。

人们常说“老马识途”,可谁也不知道这匹识途的老马究竟会将背上的这位年轻人引向何方,引向何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

马蹄声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商婉那动人心魄的歌声。天色渐明人渐远,来时还为三人,归时却少了一人,人生的聚散离合也不过如此。

生于乱世之中,性命贱如蝼蚁,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蜉蝣尚有一日安,人却难得几刻宁。就在伯阳匆匆赶往苦县探亲的时候,齐国内部正在悄悄地酝酿着一场血腥的政变。

早霞消退后,熹微的晨光普照大地,虽然不像正午的日光那般灼热逼人,却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时任齐国右相,权势熏天的崔杼,像往常一样招摇过市地退朝回府。他春风得意,醉心于这种前呼后拥的排场,对自己危机四伏的处境还全然不知。

此刻,崔杼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待会回到府中要如何同自己的那些爱妾宠姬卿卿我我。只是,人可以不服老,却无法阻止走向衰老的脚步。近来,崔杼在与妻妾亲热的过程中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这是老了,但又总是有些心有不甘。

崔杼一共有四个儿子,三个亲生的,另一个是继任夫人棠姜,从其死去的前夫棠公那里带过来的,名叫棠无咎。崔杼的前妻为他生下长子崔成与次子崔强,后来突然染病去世,说来也巧,几乎就在同时,棠公也莫名其妙地离世了。

崔杼在与家臣东郭偃前往吊唁棠公时,被棠公的遗孀、东郭偃的姐姐棠姜的美貌所深深吸引。回到府中后,崔杼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满脑子想的都是棠姜那狐媚的眼神和窈窕的身段。

东郭偃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崔杼的心思,他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贿赂”一下这位齐国真正的主人。于是,东郭偃当晚便找到自己的姐姐,并向她晓以利害。

面对弟弟的非礼请求,棠姜矜持道:“夫君新亡,尸骨未寒,我却另寻新欢,这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况且这崔杼与我都是姜姓后人,怎么可以通婚呢?”

“姐姐此言差矣,齐国人谁不惧怕那崔杼,你若成为他的女人,比做王妃还要实惠得多呀。同姓不通婚乃商周旧俗,如今礼崩乐坏,谁又会在乎这些?就算有人说三道四,旁人的风言风语与实实在在的权势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讨厌!你这不是在拿姐姐我做交易吗?”

“哪个女子的婚姻大事不是一笔交易?这并不是问题,问题是看你和谁交易,这交易做下来究竟值不值得。”

就这样,在东郭偃的撮合下,棠姜顺利地成了崔杼的第二任夫人。对此,时人多有议论,说齐国必乱于崔武子(即崔杼),而崔氏必乱于棠姜。谁料想,一句来自民间的闲言,后来竟一语成谶。

话说棠姜生得的确是美貌动人,那袅娜的身姿,轻盈的步态,流光溢彩的眸子,吹弹可破的肌肤,举手投足之间风骚尽露,一颦一笑之际魅惑丛生。

生性好色的崔杼被这位举世难得的美人迷得晕头转向,不分昼夜地放纵淫乱,这使得他的身体日渐消瘦,精神也愈发萎靡。自古以来,男人只要鬼迷心窍,便会对他所心仪的女人百依百顺,死心塌地。当年的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自毁长城,上演了一出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如今,崔杼为了讨取棠姜的欢心,竟也摆出一副在所不惜的架势。

棠姜有一个残忍的癖好,那便是观赏对囚犯用刑的场面,并且刑罚越残酷就越是令她感到兴奋。崔杼投其所好,经常从牢中提取死囚,并施以酷刑。夫妇二人看得津津有味,甚至亲自设计刑罚来折磨那些可怜的犯人。他们有时会命人砍掉犯人的四肢,然后再以盐水浇灌伤口;有时会先削去犯人的耳鼻,然后再挖掉犯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