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的地牢中总是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时间一久,这些令人发指的恶行便不再成为秘密。有人在齐庄公面前告了崔杼的状,崔杼知道后就派人把那人给醢(将人剁成肉酱的刑罚)了。
庄公虽然是一位颇有作为的君主,可他是仗着崔杼的势力继承君位的,所以只杀了崔杼的一名家奴,将事情搪塞了过去。
都说红颜祸水,棠姜带给崔杼的祸害才刚刚开始。来到崔府的第二年,棠姜便为崔杼诞下一名男婴,取名为明。崔杼对之疼爱非常,渐渐冷落了元配为其所生的两个儿子。
一天夜里,崔成与崔强在临淄城里的一处酒馆里饮酒。兄弟二人推杯换盏,促膝长谈。
“大哥,父亲他变了。在那个妖妇来到咱家之前,父亲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崔强愤愤不平地说道。
“唉,父亲如今是色欲熏心,难辨是非。长此以往,我崔氏必遭灭顶之灾啊!”崔成兀自灌下满满一爵清酒,他眉头紧锁,目露愠色,显然是早已对崔杼的所作所为心怀不满。
“大哥,依我之见,不如先下手为强,将那孽子和妖妇……”
崔成没有说话,他时不时地望向通往一楼的栈梯,看上去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就在两兄弟陷入沉默之际,一位身着赤色绸服的中年人径自走上楼来。
“啊,先生您终于来了,快快请坐。”崔成连忙起身相迎,对来者毕恭毕敬。
“大哥,原来这位就是今晚的神秘嘉宾啊!”崔强认出了中年人,他就是和崔杼同为上大夫的庆封。庆封曾做过崔成的老师,所以崔成仍以师生之礼事之,这虽然不合周礼,却显得格外亲昵。
“两位贤侄,这顿酒不是那么好喝吧?”庆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幽深,眉毛粗浓,单是从相貌上来看,就是一个颇有城府和野心的人。
“还是先生最知我心呀!”崔成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为庆封斟了满满的一爵清酒。
“你们可是为那棠姜而忧心?”
兄弟二人闻言后既惊又喜,这庆封既然能够猜透他们的心事,想必就一定会有替他们排忧解难的良谋。
“先生,您可真是神了,不瞒您说,我兄弟二人日夜忧惧的,正是家父和那继母的事情。您与家父是老朋友了,相信您的话他还是能够听得进去的。”
“哦?他连自己儿子的话都听不进去,又怎么会容我一个外人去说三道四。这是你们的家事,恕我不便多言。”
“先生!”崔成显然有些着急,说着便拜倒在庆封的面前,“请先生务必救我崔氏于水火啊!”
“贤侄快快请起!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快起来。”
“先生,您不救我们,我们便长跪不起!”崔强也拜于庆封之前。
“好吧,好吧,容我想一想,你们先起来,先起来。”庆封轻拂胡须,闭目凝神,须臾之后,幽幽说道,“这件事说来也很好办,只是……”
“先生但说无妨,只要能够解除家族不幸,我兄弟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庆封面不改色地示意兄弟二人靠将过来,对他们耳语了一番。两兄弟闻言后大惊失色,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夜深时分,崔府的后门突然“吱扭”一声地开了一丝小缝,紧接着,一个侍婢模样的少女蹑手蹑脚地从门缝外溜进府中。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轻车熟路地躲开了提着灯笼的守夜人,于一间偏房附近消失不见了。
崔府的正堂之中,崔杼还在与夫人棠姜歌舞宴饮。
“如此饮酒实在是无聊得很,妾身早就听闻夫君少年早成,不妨说来与闻以助酒兴?”
这棠姜果然善于揣测男人的心理,她深知崔杼极好面子,年轻的时候也确实做过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是便总拿那些尽人皆知的陈年往事来讨崔杼的欢心。
崔杼不是傻子,心里自然明白夫人的用意,可他偏偏对这种自吹自擂的蠢事乐此不疲:“夫……夫人,你……你是不知道,想当年,我以弱……弱冠之年得宠于惠公,后虽遭宵小流啊……流放,可是,一……一回来,老子就把他……他们那帮混蛋给收拾了,全收拾了,真的。”
“夫君,你可真是这乱世中的不二英雄,来,妾身再敬你一杯。”
“好,好,夫人,你也喝啊,喝,你我今夜当一醉方休!”崔杼虽然酒量了得,但终究还是会醉。此刻,他就已经喝得有点找不到北了。
“夫……夫人,你……你是不知道,这……这当今齐君,要不是我……我的襄助,轮……轮得着他?”
“夫君,休得胡言!你喝醉了,妾身扶你回房歇息吧。”
“我……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没醉!”
棠姜不安地环视左右,生怕崔杼酒醉后的胡言乱语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去。
“婴离,婴离!”棠姜赶忙呼唤自己的贴身侍女。
“夫人,婴离姐她今天不太舒服,叫我来服侍您和老爷。”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从屏风外小跑进来,前趋答道。
“怎么回事?晚饭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工夫就病了?”棠姜满腹狐疑地瞥了回话的侍女一眼。
“她……她来那个了,说是肚子痛……”
“原来是这样,那好吧,那你现在赶快到厨房去煮一碗安神汤来。”一切吩咐妥帖后,棠姜才发现,丈夫崔杼早已在自己的怀中呼呼地打起了鼻鼾。她望着怀中的丈夫,仔细地端详了起来。
“小时候常听家里的老人们说,‘眉主早成,须主晚运’,看这个男人的眉毛不粗不细,纹理清晰而有光泽,也算是一副上好的眉相,难怪会少年早成。可是这胡须……”
就在棠姜于灯火通明的正堂之中兀自出神的时候,崔府的后门又一次被“吱扭”一声推开,这回闪进府中的是两个男子的身影。他们束发玄冠,锦衣袭身,一看便知是公子贵胄。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正堂之外。
在室内灯光的映照下,两人的面庞才变得清晰可辨,原来是崔成和崔强两个兄弟。
“两位少爷,这……唔,唔……”两兄弟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窥探室内的情形,竟忘记了注意自己的身后。还是崔成反应灵敏,他一步上前捂住了侍女鄢灵的樱唇,并挤眉弄眼地示意她马上闭嘴。
鄢灵是个聪颖的丫头,她立刻点头以示会意。崔成这才松手,鄢灵一只手端着盛有安神汤的铜簋,一只手夸张地抚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是谁在外边?灵儿,是你吗?”正堂内传来夫人那摄人魂魄的声音。
“夫人,是我,我为老爷送安神汤来了。”
“哦,端进来吧。”
鄢灵一边侧身推门,一边顽皮地回头,冲隐于柱后的两位少爷做了个鬼脸。待房门重新从里面合上之后,兄弟二人才重新现身,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而是各怀心事地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朝,齐庄公显得神采奕奕,在议完国政之后,还邀请几位近臣携夫人于当晚至宫中赴宴,其中自然也包括崔杼和他的夫人棠姜。
走下朝堂之后,崔杼满腹狐疑,禁不住对身旁的庆封说道:“君上今天这是怎么了?既没有使者来朝,又没有功臣复命,国无喜事为何要举行宴礼啊?”
“君上体恤下臣,那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且今日所邀之人,当年都曾为君上复位奔走出力。再说,什么是‘宴’?不就是‘安’的意思吗?安抚、安定、平安,这都是好事嘛!君臣感情融洽,这对国家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啊,举行个普普通通的宴礼又算得了什么?崔子想必是多心了吧?”
崔杼没有说话,径自回府去了。庆封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傍晚时分,崔杼、庆封、闾丘婴等近臣纷纷携夫人于燕乐宫中有序就位。齐庄公与正妃孟姬姗姗来迟,君臣东西相向而坐,庄公命内侍宣布开席,一时间,堂下笙箫合奏,钟鼓齐鸣,宴会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
几上菜食丰盛,盛有干鲜瓜果和鱼肉佳肴的笾、豆(皆为食器)分列左右,烤肉与醯酱(由食醋与黄酱搅拌而成的调味品)也按照由外至内的顺序整齐排列。
庄公亲自举爵祝酒,主宾之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酒过半巡,庄公与卿大夫们玩起了投壶劝酒的游戏。
所谓投壶,就是将一铜壶置于席中,宾主各执四支除去箭头的令箭,轮流投向壶中,每轮不中者罚酒一爵。这投壶之礼原本出自“六艺”中的射艺,那个时候,男子不会骑射是会被人耻笑的一件事情。主人宴请宾客之时,常于庭中设置标靶,主宾之间切磋射艺以示尊礼。后来文人雅士为了附庸风雅,就将射礼改为投壶之礼,投壶从此便成为一种宴饮中的时尚。
庄公是投壶的高手,几轮下来,竟未失一矢。而再观几位卿大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善投射,因此都被罚了不少酒,皆已喝得酩酊大醉。
崔杼倒在案几上打起了呼噜,端坐一旁的夫人棠姜,望着丑态百出的众位臣僚,心中甚是尴尬。
不经意间抬头,棠姜正好迎上庄公那双充满暧昧的眼睛。她立刻将目光转向别处,脸上同时泛起一丝火辣辣的红晕。
事实上,庄公的眼睛自宴会开始后,一刻也没有从棠姜的身上离开过。这位好色的国君早就听闻崔杼迎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妻子,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今日一见,庄公的魂魄都被这狐媚的女子给勾去了。
除了庄公,还有一个人的眼睛也在暗暗注视着羞赧之中的棠姜。那人便是以深沉博学著称的大夫庆封。可是,这位平日里受人尊敬的翩翩君子,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却是那样的复杂,既有微醺时的惺忪迷离,又有明目张胆的猥亵之意。
伏于案几之上的崔杼,仍在呼呼地沉睡,他的嘴角边荡漾着思春的笑意,却不知自己从那时起便已坠入了他人设下的奇局……
又是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崔府的正堂之中依旧是歌舞升平。
棠姜梳起了高耸的发髻,镶银的玉制梳篦与雕琢精细的金笄于发髻间流光溢彩。她的女人味越来越浓,将崔杼迷得几乎与之寸步不离。
侍女婴离将刚刚温好的黍酒,小心翼翼地置于夫人棠姜身旁的檀木案几之上。
棠姜偷偷地向门外瞥了两眼,轻声问道:“老爷还没沐浴完吗?”
“回禀夫人,老爷正在更衣,再有一会就要过来了。”
“我问你,上次托付给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办好了,请夫人放心。”
“嗯,那就好,那就好……对了,这件事绝对不能声张出去,否则……”棠姜目露凶光地恐吓道。
“奴婢不敢!”婴离惊恐万分地跪倒在棠姜的脚下,这已是她第二次被人以同样的口吻相威胁了。
“把东西交给我,你就可以到外面候着去了。待会老爷来了,你就把门关好,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明白了吗?”
“是,夫人!”婴离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细绢捆成的包裹,并小心翼翼地将之递到棠姜的手中。
婴离一边屈身退出房门,一边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场遭遇。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婴离奉夫人棠姜之命,到临淄城东的广济药铺里抓取食膳所需的诸味药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前,几个面目猥琐的男子突然截住了她的去路。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婴离惊恐万分,不自觉地用双臂护住了自己的胸口。
“哟,小妞儿,走这么急,这是要会哪个野汉子去呀?”为首的那个男子猥亵地扫视着婴离的身体。
“你胡说些什么?你们不要乱来啊,我可是崔大夫家的婢女!”
“哎哟,你们听听,崔大夫!吓死我了!老二,你听说过什么崔大夫吗?”为首男子拍着一个小喽啰的脑瓜问道。
“什么翠大斧,绿大斧的,俺就听说过抡大斧的。”这个被唤作老二的小喽啰,估计是脑子有点问题,一番狗屁不通的回答把婴离给逗乐了,她禁不住笑出声来,竟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
“蠢货!”为首男子狠狠掴了老二一个耳光,然后嬉皮笑脸地转向婴离,“小妞儿,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嘿嘿,有点胆量呀。”
老二恶狠狠地瞟了婴离一眼,她这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来,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怎么?这下知道怕了?”为首男子那猥琐的目光又一次扫遍了婴离的周身,“妹子,你别怕,我们这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盗亦有道,没有办法呀!”
“谁是你妹子?你们这群下三烂的无赖!”婴离表面上杏眼圆睁,心里却思绪飞转,听这家伙的口气,背后似乎还有主谋。于是,她稳了稳神,故作惊慌地问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你答应为我去做一件事情,立刻就放你离开。”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婴离一转身,果然看到一个身着黑袍的中年男子从身后的巷子里慢慢地向自己走来。
“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婴离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如果不是和几个无赖混在一起,实在很难将这样的人与坏蛋联系在一起。
“这是你的宿命,你必须这样做,因为你的命不是你的,它还决定了其他人的命运。”
婴离被这番奇怪的话给弄糊涂了:“什么我的、他的,你在胡说些什么?”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露出了浅浅的鱼尾纹,他的目光深邃幽静,隐约还透着几分慈祥。不知怎么,婴离忽然想起了自己那死去多年的父亲……
“离儿,发什么愣呢?”崔杼的声音打断了婴离的思绪。
“啊,是老爷,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婴离望着阶下的青苔出神良久,竟没有注意到崔杼的脚步声。
“罢了,罢了,夫人呢?”
“回禀老爷,夫人已在堂中静候多时。”
崔杼满面春风地推开了房门,一步跨了进去。房门再次掩合,正堂中顿时响起了令人滋生邪欲的靡靡之音。然而没过多久,乐声骤停,棠姜一个人从堂中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
“离儿,去看好老爷,老爷他又喝多了。我要出去办点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奴婢知道,请夫人放心。”婴离目送着这个越来越妖冶的女人,自己心里的那份罪恶感与日俱增。她又想起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
那天,婴离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药包交到了男人的手中。中年男人只是轻轻嗅了一嗅,便喃喃自语道:“干姜、菌桂、乌喙各二,细辛四,舒筋活络,益气养颜,看来这妇人还颇有些门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