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离对自己的父母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后来才从田管家的口中打探到一些有关身世之谜的信息。
原来,婴离的外祖父是晋国赵氏宗族的一员。几十年前,晋国内讧,权臣屠岸贾在国君的支持下明目张胆地屠戮了赵氏家族,赵氏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婴离的外祖父就是在那时带领家人亡走他国,几经辗转投奔到一位齐国旧友的门下。
婴离的母亲赵氏虽是晋人,却出生在齐国。就在生下婴离的第二年,赵氏不幸染病去世。婴离的父亲早年在战场上被流矢射杀,母亲死后,她的亲人便只剩下那位素未谋面而又远在雒邑的姑妈了。
借着清冷的月光,婴离从怀中取出一个被捂得发烫的刺花容臭(即香囊),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信物。她努力地想象着姑妈的样子,仿佛只要见到姑妈,就等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翌日清晨,传舍的后院里多了几辆齐国来的驲车(相当于现在的邮政专列),这种轻车皆配有矫健的驲马,只要及时换马,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诗经·小雅》有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意思是说那时的大道就像反复磨砺过的石板一样平整,并且笔直如箭。这虽然有些夸张,但王都雒邑与各诸侯国之间的确都修有宽阔平整的官道。
早在西周初年,通往王都的大道便已宽至九轨(一轨约为1.8米),除了官道,王都与各诸侯国之间还修有专司通信的驿道。平直的驿道上,每隔十里便设一庐(专供饮食),三十里设一委(专司住宿),五十里设一市,市有候馆,常备厅楼、浴室,是接待高级使臣的地方。正因为有了如此完备快捷的通信系统,诸侯国频繁的会盟才成为可能。
婴离对突然出现的驲车很感兴趣,于是她悄悄来到后院中的一丛箭竹后,探着身子向院内张望。驲车旁边,几个伻人(又名驲夫,相当于信使、邮递员)模样的汉子一边高声谈笑,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黍麦烧制的大饼。
“他奶奶的,听说这郑、宋两国今年要闹饥荒,可你们看看,这里有没有一点要闹饥荒的样子?”包着头巾的汉子笑骂道。
“你是听那鲁国的梓慎老儿放的臭屁吧?老子祖上就是郑人,你看咱这黄池,水美土肥,哪来的饥荒?”面目黧黑的小个子接道。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高鼻梁的汉子面带不屑地说道,“我跟你俩说,那梓慎也算是我的同乡。据说他曾拜一位老仙为师,什么阴阳五行、天象人伦,那叫一个精通。”
“你就吹吧,那你给俺说说,这回那龟孙儿的预言咋不准啦?”小个子揶揄道。
“唉,也难怪呀,人家是入春时放的屁,这会儿哪还能闻到臭味啊?哈哈!”包头巾的汉子与小个子你一言我一语,把高鼻梁的汉子气得面红耳赤。
“说点正经的,你说咱们这次火急火燎的为的究竟是啥事啊?”小个子故作严肃道。
“能有啥屁事?仗是打不起来了,就窝内斗呗!”包头巾的汉子抹了抹嘴。
“那庆封不是已经把崔氏给收拾了吗?还有啥好斗的?”小个子不解道。
“你懂个屁!”包头巾的汉子忽然来了精神,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你连这点屁事都看不出来?我问你,那庆封灭掉崔杼以后都干了些什么?每天花天酒地,搞人家老婆。咱们先君生前偷偷摸摸地搞人家老婆,结果还不是被人家干掉了?这庆封老儿如今倒好,明目张胆地搞人家老婆也就算了,现在干脆直接住进了那卢蒲嫳的府中。我看啊,这家伙就快要倒大霉了。”
“话是不错,可如今在齐国的地盘上,谁敢动他啊?恐怕齐君都不敢打他的主意吧?”小个子还是不太明白。
“我说老六,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你没看庆封用那几个人?卢蒲癸、王何,那可都是先君的旧臣,先君蒙难的时候,这俩小子跑得可比谁都快,现在倒好,都成了庆府的红人。你想去吧,这能不出事?”高鼻梁挖苦道。
“行了,都赶紧吃,吃完了好早点赶路,老子还想在太阳下山前喝壶热酒,再睡个安稳觉哩!”
几个汉子的嗓门都不小,藏于箭竹后的婴离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是真真切切。
“这几个粗人心还蛮细的嘛!”伻人们对齐国形势的恰切分析令婴离刮目相看,与此同时,她又不禁担忧起来,“唉,也不知道田管家还有鄢灵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出了黄池一路南行,婴离乘木舫渡过了黄河。农历六月初,她来到了旃然河畔的索氏(今河南省荥阳市东南)。索氏地处广武山之南,浮戏山之北,西临汜水,东接旃然河,可谓是山环水绕,地势险要,沿着官道再向西行,离周都雒邑便不远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旃然河水早就如奔腾的蛟龙般呼啸着汇入黄河了,可是今年,河水却不涨反退,下游的一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黄褐色的浅滩与矶石。湿热上浮,蚊虫滋生,使得当地的不少百姓都患上了肠辟之疾(即痢疾)。
婴离在河边采了一些鸭舌草,这种常见的草药功效十分显著,内服可清热解毒,预防肠辟;外敷可去疼止痒,免受蚊虫困扰。在崔府做侍女的那段经历,让婴离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在药膳烹煮方面,颇有一些心得。
“咦?那是什么?”婴离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的一丛水草旁,似乎有团东西蠕动了几下。她好奇地走上前去,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见那人眉清如水,目修耳阔,鼻梁高耸,唇厚齿松,乍看上去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英朗之气。美中不足的是,年纪轻轻便髭发皆白,并且肤色黄中带青,隐隐然似有菜色。
婴离一眼便看出,此人染上了当地的瘟疫。她用手摸了摸那人的额头,“哎呀,怎么这么烫?喂,你醒醒,你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醒醒啊……”那人的意识已经迷离,任凭婴离如何呼唤,始终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
“这可如何是好,没有郎中,我一个弱女子又背不动他,难道就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吗?像他这样的人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个,我还要管吗?”
婴离心乱如麻,这一路过来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血腥的战乱,可是也没少遭逢那些生离死别的画面:流离失所的难民、伏地呻吟的伤兵、冻死街头的乞丐、身染瘟疫的老翁……一切都是那么触目惊心,战争的后遗症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难以治愈。
“不行,我不能扔下他不管。”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挣扎,婴离还是决定要对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施以援手。
由于没有煎煮汤药用的火石和器皿,婴离只好从河边找来两块平滑的石头,将刚刚采来的鸭舌草磨碎后喂入那人口中。
“来,把药吃了,吃了药你就会好起来了。”见那人没有咀嚼吞咽的迹象,婴离又耐心地将他的上身扶起,并轻拍着他的脊背劝慰道。
在婴离的不懈努力下,陌生人总算是吃下一些草药。
“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婴离不知所措地坐在陌生人的身旁。
突然,陌生人伸手握住了婴离那细弱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病中之人所能发出的。
“你这家伙,快放开我!”婴离被捏得生疼,可是她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只有力的大手。
“先生,先生……母亲,母亲……别走……”陌生人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口中咕哝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婴离突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位慈祥的母亲,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形貌怪异的陌生男子,渐渐忘却了手腕间传来的丝丝痛楚……
离开相邑后,伯阳归心似箭,他马不停蹄地涉过了睢水、浍河,一路西行,数日之后便来到了水流湍急的涡河河畔。过了涡河,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苦县。
伯阳在苦县老家盘桓了数月,与亲朋好友相处得其乐融融。担水劈柴,拾粪锄地,伯阳任劳任怨,他还帮养母陈氏用竹篾编织了不少手艺精巧的竹箱和竹篓。
闲来无事的时候,伯阳就捧着厚重的竹简,一遍又一遍地诵读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不想读书的时候,他就看天,看地,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星星点点的羊群。
伯阳还兴致勃勃地跑到自己童年时常去的那些地方,当然,也包括曾经读书识字的校舍。
“这孩子自幼聪颖明理,只是性格有些古怪,喜欢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是伯阳在乡学就读时,一位告老还乡的父师对他做出的评价。伯阳起初很是不以为然,可是,当他再次回到那间风雨飘摇的学舍时,往事历历在目,而老先生却不在了。一想到这里,伯阳的心中便百感交集。
周灵王二十七年(公元前545年)二月,伯阳告别养父养母,正式踏上了前往雒邑的旅途。同年六月,一路游山玩水的伯阳来到了风景秀美的荥阳境内,从这里的官道出发,距离雒邑便只剩下不足三百里的路程。
伯阳原本打算在这里逗留数日,稍作歇息,然后一鼓作气直奔雒邑。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地突然爆发了严重的瘟疫。一夜之间,不少人都出现了上吐下泻,高烧不退的症状。据走方的郎中说,这是湿热上侵、正为邪阻所致的胃肠滞泄,算不上什么大病。可人们吃了他开的药方后,一连数日仍不见好转,不少人都因为严重的腹泻与高热而丢了性命。
一个湿热难耐的午后,伯阳正在河边静坐观鱼,忽觉下腹阵阵赘痛,胃里也翻江倒海似的频频抽搐。伯阳知道自己定是染上了当地的瘟疫,于是马上回到借宿的茅屋里去取丸药。
接下来的几天里,伯阳头晕目眩,腹泻不止。一天正午,烈日当头,伯阳口渴难耐,正欲取水来饮,耳畔却忽然响起了商先生的呼唤。他连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踱出屋外。那朦朦胧胧的声音忽远忽近,将伯阳引到了一条漂着浮沤的小河旁。头顶上的日光一圈一圈地投射下来,伯阳被这刺眼的白光一晃,竟一头栽倒在路旁的草丛里……
“伯阳,醒一醒,难道你不打算前往雒邑了吗?”伯阳的耳畔又回响起商先生那熟悉的声音。他吃力地睁了睁眼睛,却觉得眼皮仿佛被千斤的重锁封闭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他急得想要挪动身子,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又袭上心头,那疲惫如一股摧枯拉朽的洪流,一下子便将他的意识重新击退到那个黑黢黢的世界里。
当伯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三日的清晨。随着眼睑的缓缓舒展,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一位面色蜡黄的妇人身影。
“这位大娘,我这是……”伯阳方要起身,却又浑身无力地栽倒在土炕上。
“你终于醒了,要是再醒不过来,恐怕就要把你和那些死人一块烧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刚投好的麻布敷在了伯阳的额头上。
“付大娘,我回来了。”伯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身着菱纹曲裾长裙的少女,笑吟吟地挎着一个竹篓走进屋来。
“姑娘,你回来得正好啊,你救的那个人,他醒了。”妇人接过少女手中的竹篓,里面盛满了各种新鲜的草药。
“谢天谢地,他总算醒了。”少女宽慰地看了伯阳一眼,那流光溢彩的眸子令伯阳不安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六月将尽,暑热剧增,郑国大旱的情势也越发明朗起来。
伯阳的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连日来,那位萍水相逢的少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采药、熬汤、洗衣、煮饭,少女任劳任怨,而她就是那个从崔府中逃出来的小丫头——婴离。
“付大娘,待会鱼汤好了,记得要将油脂滤掉再给老聃哥端去,我这的药还要再煎一会才行。”婴离一边挽起绢花的袖口,一边拭了拭额角的汗水。她似乎更喜欢用“老聃”这个名字来称呼伯阳,而伯阳在她面前常常腼腆得像一个小姑娘。
“哎,哎,大娘明白,大娘明白。”付大娘按照婴离的吩咐,小心翼翼地用竹篾撇去了鱼汤里的油花。
“付大娘,离儿姑娘,我来帮你们吧。”伯阳在灶房的门外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来。
“不用不用,你一个男人能帮什么忙,快出去吧,这些事有我们女人来做就好了。”付大娘向伯阳摆了摆手,叫他到外面去等。
伯阳红着脸退出门外,结果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望着伯阳的那副窘态,婴离忍俊不禁道:“老聃哥,你想什么呢?怎么平地走路还栽跟头呀?”
“没……没想什么,真的没想什么……”伯阳结结巴巴地答道。
“老聃哥该不会是饿了吧?顺着香味就寻来了,呵呵!”
伯阳知道婴离这丫头又在拿他戏谑,可不知怎的,心里竟一点也不生气。
“离儿姑娘,你又来拿我寻开心了。”伯阳憨憨一笑。
用过午饭,婴离拉着伯阳到旃然河边散步。
“老聃哥,自从我来到这里,还没见下过雨呢。”婴离所说的确是事实,不光是索氏,几乎整个郑地都是一个样子。
“照这样下去,恐怕挨不到秋天庄稼便都要旱死了。”伯阳忧心道。
“是啊,我听人说,鲁国有一个名叫梓慎的大夫,他在开春的时候就已经预测到郑、宋两国今年必有饥荒了。”
伯阳闻言一愣,想不到这个小丫头的消息还挺灵通。他略微沉思了一会,对婴离说道:“今年开春,不像往年那般天寒地冻,这的确有点反常。天地之间的阴阳之气自有定数,二者此消彼长,却又无法消灭彼此。隆冬之季本应阴气盛行,唯有阳气过盛,压制了阴气,才会出现今年这种状况。”
“这和饥荒有什么关系吗?”
“阴阳调和,四季方能分明。阴阳失调,就会导致天时不正,天时不正则必有灾荒。”
“老聃哥,你懂得可真多。对了,那个梓慎还说,饥荒一定发生在郑、宋,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要是注意过初春时的夜空,就一定会发现,今年的岁星(即木星,其公转轨道大约为11.86年,古人观测手段有限,误认为是12年,因此用木星来记年,故称之为岁星)星位不正。它本该运行到‘星纪’这个位置,结果却提前到达了‘玄枵’(与星纪一样,都是古代星宿名,为了方便天象的观测,古人将黄道附近的天空分为二十八宿,与西方星座学上的黄道十二宫相类似)。这自然是有问题的。”
伯阳望着婴离那迷惑的眼神,继续解释道:“正所谓‘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天上的星宿必然与地上的疆域一一对应。岁星为青龙,恰好代表着郑、宋二国,如今却跑到了虚、危二宿(这两个星宿都代表蛇,是玄枵的组成部分)之下,这就叫‘蛇骑龙’,必然对二国有所不利。此外,虚宿居中乃中虚之象,枵又有消耗之意,土地中虚而百姓消耗,不正是灾年饥馑的凶兆吗?”
“如此说来,那梓慎并非信口雌黄咯?”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概是要应验了。”
“老聃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到雒邑去……明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