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有过花好月圆的时光,只是很少人会做好有一天被洗劫一空的准备。岁月看似深厚,实则凉薄如纸,那些说好不散的人,最终或不相往来,或阴阳相隔。
上高中之后,因不在同一所学校,我和小冉渐渐失去联系。
秋天已足够悲凉,冬风还要肆无忌惮过境。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人生之春始终遥遥无期。
放寒假回家后,初中班长组织同学聚会。我本想去小冉家通知她,母亲告诉我,小冉肯定不会去的。我以为小冉还未从悲痛中缓过来,但母亲说她在学校体检时被查出患了和她母亲一样的病。
寒风长驱直入,微雨渐渐下成雪。萧瑟的秋和寒彻的冬,色彩都不浓烈,因悲恸永远是惨淡的。
我踌躇一番,最终还是去了小冉的家。她爸爸不再瘫在沙发上喝酒,而是竭尽全力撑起这个家。雪挂树梢,天气阴寒,已经逝去的无法挽回,而他当下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种郑重的仪式和庄严的承诺。
小冉躺在房间里,此前糯软的嘴唇变得苍白干涩。她望着窗外的雪,无法预知春天何时到来。她问我,像她这样的人,可不可以有爱情。我转过头,看到她的眼里噙着泪水。
我们像从前那样拉着手,窗外是严酷的冬季。
等她睡熟后,我抽出被她紧紧攥住的手,帮她盖好被子,轻轻走出屋门。那时,她的父亲正在给她熬制中药。正当我踏雪迈出大门时,恰好碰到初中同学李浩走进来。我的眼泪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他的心疼瞒不过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小冉问我的话。
街上行人很少,雪地靴踏在地上有着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回到家后问母亲,李浩一直在照顾小冉吗?母亲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应了一声。语气中,是赞叹,是惋惜,也是无奈。
爱情从没有定义,一千对恋人,便有一千种对爱情的理解。它可以轰轰烈烈,天涯海角相追随;它亦可以平平淡淡,看尽细水长流。不管它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它都有一种属性——笃定。笃定彼此的心,叠在对方心上。
小冉问我,她可不可以有爱情。其实,她是害怕辜负一个人的心。她亲眼看到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的生活是如何从精致美满变得粗糙残缺。爱情有着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力量,可建立一座避风的城堡,亦可摧毁一座坚固的城池。尽管小冉已经爱上李浩,但因预料到了残破不堪的结局,所以每次李浩去看望她时,她或是在睡梦中,或是将房间上锁。
如若小冉在睡梦中,李浩便坐在床边,直到她醒来;如若她将房门反锁,他便帮着她父亲熬制中药。爱情里,多半是中听的承诺,殊不知,真正的承诺,正是这被所在之人看在眼里的一举一动。
因知晓命运给予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他想要给她极致的爱情。所谓极致,于他而言,便是每日下午前来守候。一句“我爱你”,远不如一日陪伴,这是他的爱情箴言。
李浩的父母不是没有反对过,他们曾不止一次问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在决定爱的那一刻,爱本身就产生了意义。
这是李浩心中的想法,但他始终没有回答。他只愿有一天,父母会理解他。
花落尽,叶落尽,又到深秋。
小冉咯出的血染红了医院的白床单。她的手在李浩的手中渐渐变凉。
人们都在追寻永远的爱情,以为永远即是完全。但在那个凉风秋月夜,李浩永远失去了小冉,却收获了一份完全的爱情——不会变质,不会过期,跨越时间,超脱空间。
再见到李浩时,是在初中同学十年聚会上。
他很大方地向大家介绍他的妻子,脸上是平静的幸福。
我不知道在秋风起时,他会不会想起小冉,但我知道这是小冉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因为,爱一个人就是要他幸福。
我是你流浪过的一个地方
幼儿园里一片寂静,阳光透过密密的枝丫筛下斑驳的树影。色彩鲜艳的滑梯安静地坐落在院落中央,人工草坪上偶有小鸟飞过。
教室内窗明几净,小萍拿着画有图画的英文单词书教孩子们读英文。她读一句“Miss”,孩子们就用稚嫩的童声跟着读一遍。
Miss,Miss,Miss,小萍读了三遍,告诉围着她坐的孩子们想念妈妈时,就可以对妈妈说这个词。孩子们似懂非懂,自顾自地在书页上折下许多角,或随意画下许多线条。只有一个脸圆嘟嘟的小孩子结巴地问老师,万一妈妈理解错了怎么办。小萍注视着这个孩子,猛然想起这个单词并不只有想念一个意思,它也代表错过。
我想念你。
我错过你。
此刻,我如此想念你,是因为我已经错过你。
那一晚,她在幼儿园门口等了一夜,却只等来一封辞别信。
幼儿园不远处驻扎着一支武警部队,队长的儿子小飞便在小萍的班里。由于队长太过繁忙,每天送小飞上幼儿园的任务便落到了班长宋斌身上。小萍每日站在幼儿园门口迎接孩子时,宋斌都会嘱托小飞几句,看着他欢快地跑进教室后,他才转过头来跟小萍寒暄几句。他的话很短很简单,多半都是感谢之言。小萍大多时候也只是笑笑,说都是应该的。
时间的针脚密密麻麻,置身其中的人从不知晓它的寓意,待回头看时,才恍然明白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向彼此靠近。
小萍从未拒绝过宋斌的搭话,这即是一种委婉的应允。故而,当宋斌提出周末邀请小萍到部队转转时,她便没有顾虑地答应了。宋斌的战友很是热情,纷纷拿来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水果递到小萍面前,胆子大的战友甚至向她开起善意的玩笑,管小萍叫起嫂子。小萍听到后并不恼,只是假装嗔怒地让宋斌好好管管他们。
周末晚上七点战士要全部到操场集合,这是这支部队的惯例。于是,将近六点时,小萍主动提出要回去。宋斌没有阻拦,戴上军帽便陪着她走出部队大门。
从部队到幼儿园,很短的一段路,他们却走了很长的时间。也正是这迟迟不愿迈出的脚步,让他们更清楚自己以及彼此心中涌动的爱意。因而,宋斌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手,覆在小萍的手上时,尽管对方有瞬间的惊慌,到底没有躲避。
随着彼此相处时间越来越长,小萍渐渐了解到宋斌老家在内蒙古,父亲年轻时是一名优秀的骑兵,但因身患重病,在他十二岁时,便病逝离他而去。他与哥哥皆听从父亲临终时的遗愿,自十八岁参军。所不同的是,哥哥留在了内蒙古,而他离开那片美丽的草原,来到了现在所在的城市。
临近年底,宋斌转业的时日一天天逼近,他的神色也一天天暗淡下去。每次送小飞上学时,他总是不敢直视小萍的眼睛。
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总有些东西暂时被掩盖着,只是日出一到,雪就会融化,那些被掩盖的事,也终究会被消解。
周末,寒风凛冽。然而,比风更寒更冷的,怕是两人的心。
他们并肩走在再熟悉不过的街上,行人从他们身边匆忙走过。他们并不急着走向未来,因他们已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路至此戛然而止。
有些事情与其逃避,倒不如坦然面对。即便遍体鳞伤,总也好过在沉默中无疾而终。小萍裹紧大衣,看着宋斌的眼睛问他是不是转业想转回家乡。宋斌沉默良久,终郑重地点了点头。俄而,他拉起小萍的手,认真地对她说,希望她能随自己一起回到那片美丽的草原。
小萍坦言,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但要和父母商量一下,毕竟家中就她一个女儿。尽管这只能算个折中的答案,也已让宋斌惊喜万分。
回到家,小萍告诉父母自己的意愿时,遭到了他们的坚决反对。纵然在这个城市里,自己家并不富裕,倒也能衣食无忧。内蒙古草原虽然美丽,终究太过荒凉与寒冷。父母的爱,是种禁锢,亦是一种保护。
小萍拗不过父母,只得劝宋斌留在这座城市。宋斌呵出一团团雾气,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临走前一天,宋斌与小萍约好下午五点在幼儿园门口相见。
她等了许久,从午后至傍晚,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又到黎明。他始终没有出现。待到清晨时,与他关系甚好的一个战友则替他转交了一封信。
小萍读完信后,方才知晓宋斌执意回家的缘由。在信中,宋斌告诉小萍,前一段时间,他哥哥在一次军事行动中去世了,他曾劝母亲离开内蒙古,来到他所在的城市。但那片草原上,睡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她今生不会离开草原半步。宋斌再不愿母亲在孤寂中度过余生,便义无反顾地选择转业回乡。
寒风袭来,小萍将信捂在胸口。如若说遗憾,小萍最大的遗憾是,在最后的岁月里,她没有用更多的时间好好爱。
所幸,宋斌给予的温暖从未冷却,小萍给予的祝福也从未远离。在余下的时光里,他们仍会在各自的生活中,笨拙而用心地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