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士宝一提名,章永清心里有数立即表示支持。只有一票弃权,其余都表态“可以”。弃权的只是说:“不是不可以,看有没有更合适的。”他是新调来的副书记。黄士宝深深领悟第一把手的威权了。本来他还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设计了几种可能。他讲五分钟,两分钟通过,总共也才十分钟。这么顺利他反而感到不安,内疚。因为掺杂了石海琴。
“种草种树不像买校服,那个是一次性的。船大浪大,这里面千丝百藤。”章永清不无眼红的规劝陈碎儿。
“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
近来,陈碎儿越来越用这种不中听的口气说话。
他肚里有本账。公园绿化工程买草皮有价,买树苗说不清,造型树,盆景,那是艺术品,艺术无价。四棵三米多高枝干奇特的榕树,十万元,两盆五针松,三万元。要说贵,十几万几十万的也有,你懂不懂艺术!
这以后,他把精力投入文化公园了,饭店的业务交给石海琴。关系就是生产力!陈碎儿在绿化工程中赚了三十万。
他不想独吞。一天,他去黄士宝宿舍。很晚了,他与石海琴正搂着肩看影碟。陈碎儿很少来,石海琴每星期都要来一二回。他们都已心知肚明,不过黄士宝还是惶惶然怯怯然。两人都不自在。
“阿琴,你先回饭店。”
“好的。”石海琴不知道他要来。每次她来都不瞒他,光明正大的了,回去他也不再问,有过第一次,多少次就不必在乎。可是也常常有不痛快的心绪。也许她多疑,她就更体贴,有几次还主动问陈碎儿:“夜里我过来?”他就会说:“不,我累了。”今天应该不会有事的。
黄士宝却不然,本来他还有点书记的感觉——只欠欠身,现在站起来了,碰着椅子背。如果老板扇他一个耳光,他也只有捂脸的份。他已准备道歉,与阿琴断绝往来。阿琴对他说,老板偷拍了他们“亲热”的录像。他可怜巴巴、孤立无援地看着阿琴走了。阿琴说了声“再见”。
陈碎儿心满意足。这才叫老太!
等石海琴走远了,他才说:“黄书记,坐下啊。”
“你坐你坐。”
陈碎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大信封,递给黄士宝:“这是两万元,意思意思。”
“这不行,绝对不行!”黄士宝轻松了,又找回感觉。
陈碎儿送礼有三大注意:一是一人对一人,哪怕是亲人也不能在场,二是事出有因,能说出个名堂找个借口,让收礼人有个自我道德安慰,三是一般送钱不送实物,实物不实用,又容易显眼,钱也不能是新钞,怕连号。
“这是顾问费。你是书记,当顾问屈了你,不好明说。我把你当大教授,知识分子。我尊重文化人。不叫领导,叫指导。你的指导对我太有帮助了。不叫顾问费,指导费也行。”
“不行,绝对不行。”
黄士宝想起来了,有过两回他在公园现场遇见陈碎儿。他信口开河,说过这片种什么哪片种什么,自己最后也忘了到底种什么了。
“陈老板,你知道这钱是不能收的。收了我倒不好做人了。”
“你这点工资,是饭店坐台小姐的一半,厨师一个月顶你半年。这点钱,不要说排场,不腐败体面都体面不起来。这样吧,两万元算你的,我给你存起来,你的名字也行,阿琴的名字也行。密码存折又不用身份证。怎么样,555888?一言为定。”
他提到石海琴,黄士宝就不能冠冕堂皇。财、色、气,色上已无话可说,气也因此损一半,就靠这一道“财”的防线了。
“不摇头就算数。”陈碎儿咄咄逼人。
“那就给阿琴。你一定要给就给阿琴,我不要。”
“这也好。是你送给她的。”
陈碎儿说着就起身走了。黄士宝才品出这句话的味道。他是太迂了。这不更没“气”——这时候还讲什么气!
现在能给他安慰的是办点实事。从党校出来,对说些认认真真的废话,完全正确的别人的话,他没有多大热情了。村镇干部很意外。对“肚皮”(计划生育)“地皮”(批土地)这两项乡镇工作的基本权力和财政收入的支柱,他也兴趣不大,乐得让章永清去抓。他最钟情的是文化公园。凡人留下的是记忆,成功者留下的是纪念。名人馆给了他这种启示。他能留下什么纪念,不就是文化公园嘛!
他尽心尽力。到第二年5月,已初具气势。
县委书记林辉到双溪镇指导工作。他对文化公园大为赞赏。一个镇搞文化公园,建名人馆,全县唯一。
“小黄啊,看来把你放到这里放对了。你没有给我丢面子。当初我是力排众议,也捏一把汗。是人才,就会议论纷纷,是庸人,倒没有不同声音。中国难出人才,这绝对是关键。篓底河蟹自咬自,再大的个儿也爬不出来。对那些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的话你大可不必理睬,中国人尤其喜欢传播男女绯闻,列宁说的,谁有什么病就爱说什么。你是大理论家,列宁说过的吧?我就从来没有听你说谁谁谁偷鸡摸狗。”
林辉坐在文化公园的石阶上,沐着初夏的阳光侃侃而谈,兴头十足。黄士宝低头坐着,谦卑的样子。他插不上话也不便插话。
中午在仙客来饭店用餐。陈碎儿亲自操办。石海琴在包厢侍候。
席间,林辉又说起文化公园。
黄士宝说:“门口几棵榕树和盆景,是陈老板专程从福州采买的。”
林辉说:“好品位,好品位。你们要向他学,现在干什么都要有品位,讲品位。”
陈碎儿说:“书记过奖了。我心里还总不踏实,价格高了些。”
林辉问:“多少?”
陈碎儿说:“四棵榕树十万,两盆五针松三万。”
林辉说:“值,值。讲品位就不能怕多花钱。榕树能活几百年,五六百年,十万元不就是每年两百元,让人民群众欣赏,提高他们的审美趣味,文化素质,两百元贵不贵?我们吃一顿饭花多少钱?盆景你们看得懂看不懂?这是东方文化的精华,咫尺之间气象万千,所谓‘一石一世界,一树一景观’。我对盆景绝对是情有独钟!我去香港访问,那里有棵铁树,学名叫苏铁,从巴西买来,二十万美元,专机运来。张大千知道吧?”
林辉用筷子指着问副镇长。副镇长想了想说:“佛教协会的吧?这名字听着耳熟。”
有人笑起来。
林辉说:“你也说得对。张大千是大画家,不过也当过一百天和尚。他家就有好盆景。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没有他活得潇洒,工作太忙,当领导就得为群众办事,也太穷,不要说城市,就是在你这个镇,街上走一圈,碰到的有多少人不比我们收入高?小黄你说对不对?将来退休了……”
一桌子的人个个停筷听书记高谈阔论,他倒是边吃边说。他一人在夹菜,也不知觉。说到这里,一桌人笑着插话:林书记还早呢,怎么就说退休。
林辉点了点筷子,说:“自然规律,还有四五年。四五年快得很,想想已过去的四五年就知道四五年有多快了。我这一说话,不也就过去几分钟。将来退休了,就可以弄花莳草。你多大了?”
石海琴不敢相信是在问她。她端端正正靠墙站着,上菜时接一接手。她听得入迷。
章永清说:“阿琴,问你呢!”
“二十四了。”石海琴怯怯地说。
“初升的太阳,含苞欲放的花蕾。该叫一声伯伯吧?”
“伯伯!”石海琴受宠若惊。至今,她见过的最高首长是黄士宝,当年在村里,见了村长都让道,与村长从来没说过话。
“这么说是认下侄女了。侄女叫什么?”
镇办公室主任说:“石海琴。”
林辉说:“这个名字很美,有意境。海之琴奏出涛声,让礁石听。不过和我不一个姓。不一个姓也不要紧,有这个心就行。”
石海琴觉得林书记有意逗她说话,便大着胆说:“将来到县委找你,站着岗让我进吗?”
林辉说:“门卫不让进,你就说我是林书记的侄女。我承认,我承认还不行?不用发文件了吧?”
大家都笑。有人笑得很响。
黄士宝从来没有见过林辉如此失态。酒桌上,人会变得平易随和,乱性放肆。自己就太严肃太呆板了。“干活有女人不累,喝酒有女人不醉。”这女人当然是年轻漂亮的。今天林辉情绪高昂肯定是石海琴效应。食色性也。为阿琴付出代价值得。有人告过状,林辉实际上是打招呼,表明他已顶了回去。那人是实事求是,不是空穴来风。冤枉那人了。只是动机、出发点可能有问题。阿琴是他的,今晚要缱绻一番,充分享受。想到这里,他感到血痒痒的,烫烫的,不禁打量阿琴一眼。她太美了。
陈碎儿在门边站着,端菜来给开门。他有盆从福州买回来的三角枫,潇洒隽秀,清爽飘逸。他在思谋,是现在就放到车里,还是以后专程送去。林辉一认侄女,他决定和黄书记、阿琴一起去他家了。林书记是不是对阿琴也有意思?当年他从门口救下的山里女子,怎么县委书记也流口水!做起爱来,阿琴只不过嫩一点,软一点,别的没两样。
林辉转换话题,在谈名人馆的资料收集。陈碎儿给阿琴使个眼色:他要去照应司机。
他的一条经验,是小车司机不可小看。领导的司机消息灵通,不要说公车私用,就是接送个女人,给领导的领导送个礼,都瞒不过他们。领导怵他们几分,听得进话,也常常给点好处。而且他们不会怕这怕那,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没有乌纱帽可丢,人言不畏,给东西就要,“放到行李箱里”,讲实惠。难怪人们叫司机“书记”。从司机身上,摸着领导的处人为世也不离七八,可以看出领导的为人、做派、喜好,领导严肃,司机不多话,领导好色,司机爱开玩笑,领导爱吃司机也馋,领导不受礼司机就不敢拿。
林辉的司机小王安排在小包厢。饭店办公室主任作陪,一位坐台小姐侍候。
陈碎儿进来小王不怎么搭理。办公室主任介绍,小王连个笑脸都没有。他提着两瓶酒,两条烟摆上桌。
“王师傅,领导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不劝你喝酒了。这两瓶十年陈茅台和两条大中华,你捎回去。”
小王听说是十年陈,才笑着说:“陈老板太客气了,哪能吃了还拿!”
“就算你在这里喝了。镇上不比县城气魄,喝喝抽抽总还够的。你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过一会儿,小红陪你唱卡拉0K。”
“酒带上,烟不要了。”小王谦让一下。
“这就小看人了。小红,你拿去放到车里。行李厢开着吧?”
小王说:“开着开着。怎么说哪个小偷也不敢偷县委书记的车!”
办公室主任赶忙站起来,说:“我去,我去。”
他说着提上烟酒就走了。
陈碎儿拿过酒杯,让小红斟满,说;“王师傅,我敬你一杯,我干。小红,你陪王师傅喝饮料。林书记正说得高兴……”
小王看小红挨着他坐下,来了情绪:“他一喝酒嘴上就跑马了。酒量不大,酒风好。是个痛快人,讲情义。他对你们黄书记看重的很。你去吧!”
陈碎儿点头哈腰:“实在对不起。我不陪了。日后少不了麻烦你。”
小王说:“没说的,闲话一句。”
陈碎儿从小包厢出来,没有马上去大包厢。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两斤的狸猫叼三斤的鸡,他当县老太也不是没门!他要把这个美美的感觉多品一品,回到办公室沏一杯茶。
8
傍晚时分,徐步登东山是林辉的享受。东山不高,拾阶而上十几分钟可登顶。山顶有一塔,原塔建于北宋,文革中被毁,是林辉任代县长时拨款重建。当时财政不宽裕,拨款建塔而不是建桥建安居房建学校,他很有压力,如今这塔已是这个县的象征,小山也成了塔山公园。他把建这座塔看成是打一个战役,现在看,是他的政绩的纪念碑。离塔不远有一石亭,他取名叫“大观亭”,在这里可以纵览全城。他任代县长、县长、县委书记这十年间,在大观亭上看到的景色日新月异。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楼房,入夜,华灯初上,县城如同缀满珍珠铺在大地上的巨网。
爬山,微微出汗,浑身筋骨舒展,呼吸顺畅,这是体力享受;县城就在脚下,满眼风光是在他的领导下出现,他是第一功臣。这是精神享受。
见过黄士宝的同学邢洁非,到双溪见过黄士宝,本来全是不大相干的,却在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是对人生的思索。邢洁非口若悬河,谈笑风生,在和林辉交谈时那种居高临下的亲切随和,在提到黄士宝时那种不念旧情的自我欣赏,是命运的赐予。黄士宝兢兢业业,小小心心,他有才学,有能力,有抱负,但在他的眼神中不时闪现努力求上进的基层干部常有的迎合。不过他有石海琴——这是直觉。错不了,虽然他俩在饭桌上既无言更无行。原先不相信不理会揭发信,黄士宝严于律己,不会把人生的投资押在女色上。在党校时传闻他有性功能障碍。不管他和她有否上床,有一位红颜知己也是补偿。邢洁非的春风得意不也只是一种补偿?
林辉的补偿呢?
仕途是他选择的人生投资方式。当年知青支边,在黑龙江荒原上冒风雪、跳冰河历经磨难,当上了团支书、小队长。他因为“工作岗位离不开”毅然放弃报考大学。当省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称号成了嘲笑的符号,他又艰难地重新开始,从县团委办公室副主任开始。每个台阶都留下汗水,心血,屈辱和兴奋。付出最大的是自我迷失,他自我校正的唯一标星是政治和仕途的需要。从小喜爱文艺,却不敢写作品,那很容易受到非难,更不敢上舞厅唱卡拉OK,那无疑自断前程。守着糟糠之妻不敢越雷池半步而且要时时显出恩爱满足的样子。妻子只上过小学。这是他不忠的报应:瞒着组织在家乡山区订下婚姻以便日后从边疆调回来。
人生其实是投入和产出的平衡。平衡便是公平,便是合理,就应该是合法。大学学历成了仕途通行证,他的高中学历成了绊脚石,这怨谁?从黑龙江逃回来的成了大老板,省政协委员,他服吗?他利用权力依法给予支持、放行的,现在出入是自己的高级轿车,住自己的别墅,他的收入只是他们的零头;唯利是图成了新观念,以最少的资本获取最大的利润是成功者的追求。他赔本。他付出的不比他们少,风险不比他们小,能力肯定不比他们差,素质绝对不比他们低。贡献,怎么比贡献?谁承认你的贡献?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亮。党给政策,谁也会干。他二十年蛰居在一个县里,因为上面没人提携,就像黄士宝。让他当省长,他不信不会当。他的补偿在哪里?他用什么补偿?马上要到权力有效使用期,不补偿更待何时?年过五十,他除了当官什么也不会。不当官了怎么办?
再登东山,他已有沧桑的感慨了。下一任,头几年,他扶植的人接任的头几年也许还会说几句林书记如何,再过几年,连自己都要好汉不夸当年勇了。现在的体面是权,将来的体面是钱。这是现实。改变不了它,就适应它。
双溪回来的第三天晚上,黄士宝和陈碎儿、石海琴来林辉家。
陈碎儿和司机抬进一盆黑松。黑松苍古嶙峋,虬曲雄奇。林辉激动得直搓手,赞叹不已,又是搬椅子又是端凳子。
“精品,精品,绝对是精品!”林辉一连声说。
“这是全国盆景大赛获金奖的作品,题名《历尽沧桑自盎然》。”黄士宝介绍说。他带他们来,他自己是第二次来书记家。第一次是几年前为给全县干部开讲座的事。
林辉尚未离开双溪,陈碎儿在办公室喝茶的时候就决定:一、专程送盆景到书记家,机不可失,二、送一盆比三角枫好的顶尖盆景。第二天他打听到市里有个盆景艺术家协会,七拐八弯找到会长,送酒送茶叶又找到著名盆景大师家。他一看是金奖的东西,一出价便是二万五千元,把大师吓一跳。大师儿子在上大学,支出不菲,只得忍痛割爱。
林辉围着黑松转圈,说:“这么重的礼我可不敢收!多少钱?我付钱,我付钱。”
陈碎儿乖巧地说:“都是朋友,我也不花钱的。”
林辉说:“这怎么行,你们有来有往,我怎么能白拿?小黄,你说是不是?这可是个原则。”
“我当中介人。陈老板一片心意,林书记坚持原则,我看林书记出两百元算了,两全其美。”黄士宝是知道价格的,这里也有他的情意。他觉得自己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