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沈彦祥受陈碎儿的邀请去仙客来吃饭。他有点受宠若惊。他在村民前面俨然是镇干部,拿腔拿调,爱理不理,他说让进门就让进,说等着就在门口站几个小时。可是在镇机关里,他又是年纪最大,地位最低,那个学校刚毕业的“女的”都敢数落他,指使他干这干那,他也诺诺。端人碗让人管,机关里的人谁都得罪不起。这工作究竟不坏,有干部的感觉,四百元稳拿不愁发不出工资,事又不多,黄书记散步回来就锁大门,夜里谁喊门就训上几句,骂骂咧咧也痛快。仙客来饭店他只进去过两回,机关吃分岁酒。很光荣。中秋节黄书记“特地邀请他一人吃饭”更是荣幸了,足足兴奋了一个月,一般是这样开讲:“团圆节我正想着去哪家,一年一回不能不挑一挑,书记说,老沈呀……”入冬,他也有点说腻了,现在,是陈老板约他去仙客来吃饭!
在二楼过道最东边是个小包厢,四个座位,一台电视,一张又大又宽的沙发。这是陈碎儿小范围的知己去处,比大包厢带小套间更要方便一些。许多男女苟合之事就在沙发上。今天请沈彦祥就在这里。
“沈主任……”
“不,不,就喊我老沈。”沈彦祥急忙说,不过他觉得如果传达室设一个主任,当然是他。
“这也行,喊头衔见外。老沈——不敬了,你一个人生活,还要烧饭做菜,不如日后就来我这里,敝店虽然小也足够你吃点喝点的……”
“那里那里,贵店富丽堂皇,宏伟气派,在镇里首屈一指。”
“我们聘请你当荣誉职工,顾问。你来了,随便找张桌子坐下,两个小碟,三两一瓶古井贡酒——我看你爱喝这种酒,两莱一汤就饭,全算在我的账上。想来就来,天天来最好。”
沈彦祥哪里想到有这种身份这等待遇!他不大相信这是真的,愣愣地看着陈碎儿脸上的刀疤。
“不敢当,不敢当。”
“今天算是见面礼,略备薄酒,不成敬意。”陈碎儿学会这几句话,使用率颇高。“论辈分,你是前辈。我们就不拘礼,一起吃顿饭。”
这顿饭,荷叶甲鱼,茄汁龙虾,上的五粮液。正吃着,石海琴来了。
“黄书记不是要看片吗?你送去。”
沈彦祥掏出钥匙:“麻烦你自己开门了。”
陈碎儿给她使个眼色。她接了过来。
“开门时左右瞧着点,别让人看见。”
“没事,没事。陈老板的干女儿谁还信不过!”
没想到她很快就回来了。陈碎儿偷偷瞥一眼表,才半个小时。他有点高兴,又有点失望。
“黄书记不在?”沈彦祥问。
“在。我给他了。”
“以后少不了麻烦老沈。”陈碎儿说。
“陈老板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陈碎儿望着醉眼迷蒙的他,感到陪他喝酒太屈尊了,真想把一杯酒泼在他自得自满的脸上。
5
沈彦祥回到大院已经十点。一路上在想,他父亲当年当老板才二十来个伙计,就被社会主义改造得倾家荡产。如今陈老板五六十号人,也是共产党的天下却如此风光。世事真说不清!
开大门时听到传达室电话正响。人进去没声音了,沏上茶刚坐定,电话又响起来。
他问找谁。找黄书记?声音不熟悉,是个男的,便说:“你戴表了没有?书记也吃五谷……”
“我是北京来的,他的同学……”
“马上马上,我立马喊他。”沈彦祥这一惊非同小可,酒意全消,踉踉跄跄出门,站在院子里喊了两声,黄士宝答应了他还往楼上跑。
黄士宝正看第二部片子。他按了一下暂停。他想这时候来电话不外乎两个人,一是妻子,不是不高兴妻子的电话,都十点了,准保是她或是儿子病了,二是石海琴,真希望是她,最希望她立即来取片,还才十点。
原来是邢洁非!
“啊呀是你呀!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到处打听,你们县委书记叫林什么的,他说你在双溪镇当书记,电话号码还是他告诉我的。我打了一晚上了。不能和老同学失之交臂啊!你都好吧?”
“好,好。你住在哪里?我明天看你去。”
“不,不,我也想顺便去你那里看看,你当官的地方。江南小镇风光,秋水长天,落霞孤雁……算了算了,你比我有文采。你做东,怎么样?让你放放血,可不该动用公款。”
“当然当然。”
“我们喝两杯,痛痛快快喝。记得那年国庆,我们五个同学聚餐?放开量喝,我三两,你二两,徐东二两,都是一醉方休。你在基层工作,一定长进了,我还是三两,进步慢。去年去广州讲课,徐东请吃饭,他是个什么厅的副厅长,什么厅想不起来了。我还是老经验与他一杯对一杯,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家伙把我放倒了。下午讲座,五百多人的小礼堂,我才开了个头:‘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面临的抉择,这个题目……刚才徐厅长把我灌醉了。’我一头栽在讲台上,麦克风传出我打呼噜。亏得主持人马上说,要先宣布几件事,布置下阶段学习内容。我到后台喝了一大碗醋,吃了一根萝卜,两片姜,沏一杯浓茶重上讲台,你看怎么的,台下热烈鼓掌,像是受伤运动员重新上场。主持人又刚刚讲完学习的重要性。”他一边娓娓道来,一边笑,容不得黄士宝插话。“叶芬好吗?还把你管得那么严吗?”
“改革开放了。你这次光临敝市有何贵干?不会是为讨杯酒喝吧?”黄士宝很高兴,但风趣不起来。
“贵省邀请讲课,讲了两个下午。贵市又来人,专程邀请,非去不可。其实我很忙,下个月要去欧洲,上半年在美国访问考察一个多月,疲于奔波,真没意思。坐飞机十几个小时,想想都怕。我是想见见老同学,公费会友才答应来的。今天给市委中心学习小组讲课。前天到,市委书记接风设宴,今天晚上是市长请吃饭。你们县委书记、县长也是中心组成员,我有意打听你。明天他们来车接,下午去你那里,双溪镇,对不对?”
“对。我去市上接你吧?”
“不用,不用。老同学客气什么,彼此麻烦。你等我。叶芬能来吗?她也见老了吧?有句话怎么说,女人四十不张扬?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女人没几年嫩。老同学当别论……”
“叶芬不在,出差了。”黄士宝已决定不让叶芬与他见面,后遗症太大,她会施加压力的:你看邢洁非多有出息!当年,他和邢洁非是“情敌”,叶芬是才女、“班花”。
他们班有三人考上研究生。他第一,最高分,邢洁非第三。叶芬没考上。他因为要养家,叶芬又催着结婚,只上一年,也感觉导师知识和观点陈旧,学不到多少真东西。邢洁非口才出众,思维敏捷。另一位现在是西北一个省的省委书记秘书,副厅级。邢洁非调到中央党校任教,十年前就出书,头两本书给黄士宝寄来了,他们同班同宿舍,是班里的“三剑客”。这两本书没有什么学术分量,属泡沫学术之类。后来经常见到他的论文和著作,据介绍已是教授,出书二十多本了。在中央党校讲课,省部级、地市级领导都听他的课,都是他的学生,这身份不可等闲视之。现在,黄士宝连听同学讲课的资格都不具备了。
一晚上,他辗转反侧。县党校校长算什么,副教授算什么,镇党委书记又算什么。他本来珍惜的一切,其实都被命运之神作弄了。他至今才有两本书,一本是讲义,非正式出版,一本是自费出版。他嫌别人是低水平重复,那么他的呢?两本书里,有哪一句话是自己研究的成果?你不能接受的只是他得到的比你多。
黄士宝发觉自己很尴尬,红和黑两落空。红——仕途,至今科级,以这样的态势这辈子最高目标也就是县委书记,市委书记又能怎么样?黑——做学问,在这个县城连外文报刊也见不着,信息闭塞,交流无路,既没有人捧也没有人恨。副教授是县里顶尖职称了,而且只能称高级讲师。
老同学的到来扰乱了他的心如止水。他是坐县观天,人家是在天上飞来飞去!他良好的自我感觉太可笑了,太可悲了。不能责怪叶芬,她出于爱——后来她觉得爱是轻度精神变态。他不得不承认他暗暗盼着邢洁非能在县委书记面前为他说好话。市委书记肯定没听过黄士宝这个名字。市委书记迎逢邢洁非,县委书记迎逢市委书记,他迎逢县委书记——太可怕的距离!
早晨,一个好天气。
起床,做广播操,在院子里走走。夜晚的感觉太不可思议了。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有什么!邢洁非是幸运儿,你也不能说他不努力。嫉妒是可悲的,不光明正大,猥琐。对老同学的发迹应该庆幸。怎么说他不是想到老同学了吗?“打了一晚上电话”,“不能失之交臂”,他比自己高尚,有情义。有名望有成就的人凤毛麟角,他们班出了一个,这不好吗?很好,太好了!
上班时他想,要不要准备汇报镇里的情况。不要。只谈友谊,重逢的喜悦,故旧的信息。他翻翻报纸,时间过得很慢。十点,去仙客来饭店。
他的好心情、豁达的心态和决定要去一趟仙客来饭店有关系。
在门口就遇见石海琴。她穿工作服,蓝西服裙,红领结,蓝西服。她的秀美端庄让黄士宝吃一惊。就凭常常能见到她,不也是幸运?她文静地笑,跑过来。也可以说,她尖尖的圆浑的下巴最美。笑眼盈盈。
“陈老板在楼上,我带你去。第一次来,是吗?”
“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在楼梯上,他说。三宝殿的比方糟糕透了。
“我猜猜,什么事。你要请人吃饭,是外地的朋友,大城市来,是学者教授还是大干部……说不上,反正是男的,长得没有你帅,年纪比你大……头发不多,太费脑了。”她说说笑笑,不时俏皮的侧过头询问地望着他。
陈碎儿闻声从办公室出来。他认定是重要顾客,没想到是黄士宝。他小跑着把他迎进办公室。急忙拿烟,急忙倒茶,急忙端椅子坐在书记边上。
“晚上我请老同学吃饭,从北京来。有几个人陪同。一桌人,省里、市里、县里可能都有人来。弄得好一些,生猛海鲜,是这么说的吧?陈老板,这件事托付给你了。”
“一定,一定,你放心。我马上派人到海边采购,从船上拿货。你何必亲自来,一个电话,或者让阿琴去一趟就行了。这桌饭请赏个脸,我做东……”
“不,我付钱。这个不要再说来说去了。”
陈碎儿和石海琴带他参观饭店。楼下是大厅,二楼小厅,五个包厢,办公用房,三楼多功能厅,五间KTV,四楼客房。
黄士宝是首次和陈碎儿这位名人见面。其貌不扬,动作灵活,脑子更好使,一双眼睛总是在盯住什么,不安分。刀疤在脸上,让你一看就记住,想起他的光荣经历。他是改革开放后发迹,一定拥护共产党,拥护邓小平理论。十多年就闯荡出这个局面,很有能力,有奋斗精神。在党校教课,他可以当例子。殷勤,善解人意,能办事,这样的人哪个领导都喜欢。
告别时握握手。截然不同的手,陈老板的黑瘦,有力,阿琴的柔软,信赖。他是第一次和她肉体接触,手也是肉体。回来的路上他又感觉一下自己的手。
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一会儿,想想还需要作什么准备,也想过通知叶芬。电话响了。对方是手机,信号弱,声音断断续续。邢洁非对他说,来不了了,他正去市里一个国家级风景区。陪同的省委宣传部理论处长新任命,没来过。市委宣传部部长无论如何要请吃饭,他都犯愁吃海鲜了。初冬阳光明媚,他只好主随客便。明天的机票。只能后会有期了。代向叶芬致意。
他有被愚弄的感觉。
第一个念头是怎样向陈老板和阿琴解释,马上去电话还是中午再去电话?第二个念头是晚上看VCD,放松一下——我有我的生活!
奇怪,没有感到遗憾。
6
这天晚上,早晚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石海琴来的时候,天色已暗。难熬的期待。他听到楼下开门声,锁门声,上楼梯,经过走廊。沈彦祥又把钥匙交给她了。
过程却意外地简单。
可以?不可以?这已是他痛苦的拷问。渴望和自制,一次又一次碰撞。梦想、幻想着她的裸体,VCD里一样的裸体,他没有经历过的快感,占有的满足。法国人说,最大的幸福是旅游时遇见漂亮的异性伴侣,双栖双宿,分别时不留住址和电话号码。能遇到这样的好事?没有白吃的午餐,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是什么?他是男人,他的性生活不美满;他又是党委书记,是党的干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阶级斗争……这些提法过时了,那么是什么?温柔的陷阱?堕落?英雄难过美人关?
石海琴进来了,把VCD交给他。
他不可能把邪恶与她联系在一起。他的眼前只是美丽和柔情。
“我来晚了吗?刚洗过头发,还湿的。”
“是还湿的。”他触摸一下她的头发。湿头发有游泳过的感觉。她穿着曲线毕露的平滑的连衣裙,这比比基尼泳装更性感。腹部微微凸出,平坦,柔软。
她俯下身让他触摸头发。他突然、来不及认真考虑,就双手捧住她的脸。她把他的头拥在胸前,翘翘挺挺的乳峰夹住他的头。他一片迷乱,只闻到些些体香,一动不敢动。她抚摸他的头发,他抚摸她的背脊。她的腰肢瘦小,结实。他的手碰到她又小又圆又硬的奶头,轻轻地呻吟一声。她吻他,尖尖软软的舌头在他嘴里搅动——叶芬接吻从来不用舌头,嘴只是一个空洞。他想起她已经不是处女,这让他减少了负罪感。他把她抱到沙发上,她的白净修长的腿紧紧合拢。他手忙脚乱,什么也没看见,张开她的腿,刚刚戳入她的体内,滑润温热,就哼了起来。结束了。她的裙子下摆湿了。她把腿并起,疲惫地望他一眼,露出可爱的亲切的笑容。
“对不起。”黄士宝有点狼狈。
“我很快活。”她优雅地蜷曲双腿。
窗帘未拉上。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一本打开的书,钢笔没套盖……什么也没有变,他变了。他和不是自己的妻子发生了性关系。他享受到淋漓酣畅。他不忠实家庭。世界上只是男人和女人。几百万年的原始本能。人人平等。
他望一眼石海琴,她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他不想再抚摸她,只希望她赶快穿上白色内裤。越快越好。
石海琴离开沙发。裙子下垂。里面没有穿裤子。他又升起了一股热望,很想掠起裙子窥视她的私处。
但他呆呆地坐着。
她要了卫生纸,抹去留在她身上和裙子上灰白色的东西。
“对不起。”黄士宝又说。
“我愿意。我明天来吗?”
黄士宝说:“我打电话给你。”
石海琴独自在街上慢慢地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懒洋洋,舒适的疲倦。想起沈彦祥等着她还钥匙,才回到饭店。
陈碎儿问:“他操你了?”
石海琴点点头。没有表情。
这天夜里,他叫她过来,特别卖力地做爱。她还是闭着眼,搂抱着他。他不像平日那样草草了事。她微微扭动着身体迎合。
“书记也一个样,是不是?”
她不作声。
这晚上,黄士宝没有看VCD。他对女人有点失望。淡漠地躺在床上,他的生活乱七八糟。
第四天他给石海琴电话。她来,带了两张新影碟。
“陈老板知道吗?”
“知道。”
他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完了。
“他说什么了?”
“没有。”
既然有第一次,再有十次也是一样。他拉上窗帘,急不可待。见了她才会急不可待,他们都脱光了衣服。他觉得自己真正是男人了,石海琴气喘,有汗,从未有过的兴奋。黄士宝的生活里再也不能没有石海琴。
这时候,陈碎儿成了双溪镇的老太。
7
章永清对陈碎儿是不能不服了。他感觉陈碎儿和黄士宝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真有你的!”
“鼻涕流到嘴里,顺路。”
陈碎儿不能什么话都对他说,他不配。章永清琢磨这句话,弄不明白。
镇党委开会,黄士宝提出要加快文化公园建设进度,加大力度。规划设计高标准,这是他坚持的,由国内名牌建筑设计院完成。石海琴对他说,陈碎儿想承包绿化工程。“不行就算了,不要为难。会不会影响不好?”为什么不可以?土木建筑工程不就是市领导的一个电话就给了这位领导的外甥女婿。至少陈老板还是本镇人,获过奖,熟人多路子宽财力足。他没有搞过绿化工程,镇里谁搞过了?他给自己找了几条充足理由,一一写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