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会儿,看不进书。大概是节日情结吧,又下去传达室给家里打电话。还是没人接,问过沈彦祥,也没人打电话给他。坐在床上,呆呆的,似乎这几分钟里叶芬一定会来电话。越发失望。
“我出去散散步。来电话你记下号码,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好。”沈彦祥手脚利索地去开门。
小镇生活最难捱的是晚上。夜幕刚刚下垂,街道便是清寂一片。店门关了,每个亮灯的窗口都是自家的天地。虽然在党校时黄士宝也不上街,夜晚几乎都在家,但家的外面便是车水马龙,便是灯火辉煌,闹中取静便是一种追求和情调;如今不一样,外面的静阒让他心里发凉。他信步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十字路口,仙客来饭店霓虹灯闪闪烁烁。这是小镇的唯一亮点。门前停着几部小轿车,有摩托车、自行车,还有派出所的三轮摩托。他羡慕起章永清他们了,小镇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自得其乐,如鱼得水。他从来没有进去,一次两次邀请,他借故推辞就没有人自讨没趣。
门厅里摆着仿红木的椅子、茶几,铺着肮脏的红地毯,大玻璃水箱里游动着龙虾、鳗鱼、虾蛄,玻璃颜色泛绿。总台服务小姐穿一身红缎绣花旗袍,身后挂着锦旗,果然是“见义勇为”,章永清对他说过的。门厅大门的黄铜拉手已褪色。几个人进进出出,满面喜气。玻璃门发出很大声响。
谁也不会认识他。进去?不进去?
陈碎儿他见过吗?他是有点不经心、粗心。在这里遇到镇里的干部,他怎样解释?做人其实十分复杂,最复杂的是处人处世。他不善周旋,不喜欢应酬。
石海琴如果出现在门厅,看见他,文文静静地笑,招呼他:“黄书记,你怎么来了?进来坐一会儿。”他一定会进去,今天是过节。
男人忙的时候不需要女人,在寂寞的时候需要。女性为寂寞而存在。
他在门口站着。有人醉了,被朋友搀扶着出来。有两个人进门。他们自在。石海琴没有在门厅。她生活的地方不应该有这样肮脏的地毯。
他往回走。沈彦祥对他说,没有叶芬电话。他又问:“有别人的吗?”
“没有。”沈彦祥抱歉地说。
院子空落落的。房间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进仙客来饭店是胆怯,软弱。再去?怎么对老沈说,又去散步?有一个电话就好了。办公楼,院子,宿舍,还有他的内心,全像是废弃了的空鸟巢。
月亮升起来了。红红的,圆圆的,很大很大。他关了灯,让月光照进来。房间顷刻间明亮了,白花花的月光凉凉的。“疑是地上霜”,他嘀咕一句,对自己说:“睡觉吧!”
“黄书记,睡了吗?电话!”沈彦祥在院子里兴奋地喊。
他拉亮灯,跑到传达室。
“黄书记吗?我是阿琴。刚才有人看见你在饭店门口,陈老板跑下楼你走了。你来吗?陈老板和镇长他们都想请你来。来吗?”
“不,不,谢谢,谢谢。”黄士宝满心欢悦,语调柔和,“我还有事。你们玩吧,祝大家节日愉快。”
“再见。”石海琴说。
本来她再坚持一下,说说“与民同乐”之类话,他会去的。她怎么不说呢?
他再上楼梯,步履轻快。中秋节是个美好的夜晚。马上入睡,睡得香甜。
这个夜晚对陈碎儿也是令人振奋的。他目送黄士宝远去,眼光跟随他。心急吃不上好粥。他回到办公室再给黄士宝打电话,传达室沈老头耳朵不灵光听不出他的声音,神气活现地说:“什么急事明天不行?”这个势利的老资本家的儿子!再让石海琴去电话,他就在她边上。想当新资本家没当成的沈老头懂得书记心思:书记感到寂寞了。这个人用得着!
陈碎儿从来没有过节的感觉。过节就是客人多,喝醉的人多,赚钱多。章永清今晚上又喝多了,拉着他的手口口声声喊“兄弟”。他的新屋址遇到点麻烦,当官的其实也没他痛快。深夜一点,席终人散。他回到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口正对着月亮。
办公室里的电视机,冰箱,真皮沙发,藤椅,都是他的。老板桌宽大,上面摆着国旗,乌木非洲女裸雕刻,济公木雕。墙上挂着新华书店买来的字幅:“鹏程万里”。房间明亮如昼,可以看得见报纸上的小标题。
这一切都安安静静属于他。
他看电视剧最大的味道在揣摩漂亮女演员脱光了是什么模样,奶头大不大,阴毛多不多,还有,做爱哼不哼。他在这时候性欲旺盛,每每要找石海琴。她不比她们逊色,他和她做爱就像是跟她们,把她压在他身体下面有淋漓的满足,想象的欢愉。
今晚上他要和她上床。
这些年,他悟出人世间的三个道理:第一,钱是个好东西。谁也爱钱,倒在银子堆里睡觉不怕冷。说不爱钱,要么假正经,要么没开窍。第二,男人全好色。不花心的男人准是哪里有毛病。男人不花心哪来的儿女?让他安心,放心,不付大代价和不必负责任,男人见有姿色的女子都会动心。越有权,越有钱,越花。第三,谁的肚子里都有屎,谁的头上都有疤。只要有恒心,下苦力,逮谁是谁。
中秋月色明晃晃,他把这几条也看得明明白白。现在,要套住的是黄士宝!
中秋节过后,黄士宝有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从中学食堂出来,在十字路口的仙客来饭店前折回,绕过一方池塘到镇机关。陈碎儿在二楼总能看到他,基本准时,前后相差不到十分钟。于是石海琴与他常常“不期而遇”。起初点点头,笑一笑,后来便有几句交谈。
“忙吗?”黄士宝总是这么开始。
“客人多了我也要帮忙。今天来人多。”
“你也端莱?”
“不,我怕把汤洒了。”石海琴笑起来,细白的光亮的牙齿。细嫩的脸上没有笑纹;没有鱼尾纹是青春的标识。
“客人对你……礼貌吗?”
“喝多了有人就会说不好听的话,动手动脚。我们有保安,镇里的人谁也认识谁,不敢怎么样。”
“治安工作很重要。对派出所的工作你们还满意吗?”
“满意。朱所长很关心我们的。书记看不看电视连续剧?晚上有好多频道,可惜我们没时间看。”
“我也不看。”
“镇里文化生活太单调。你又不来饭店。不来也对,人员太杂。黄书记和他们不一样。你看VCD吗?”
“VCD?”
“我们饭店有两台。片子很多,看外国影片还可以学英语,中文字幕。下了班我一个人看。明天我给你送一台去,借给你。”
中秋节过去已经一个月。
4
石海琴二十三岁。
她在江西一个偏僻山村读完小学,在乡里上中学。她在全县会考第二,高考以两分之差落榜。英语拉下分数,中学的英语老师年老多病,常常请人代课。她家很穷,从伙食费里每月省下四十元,星期日步行20里山路到县中学英语老师家补课。有一天,这位新婚不久的英语老师从身后抱住她,向她求欢。那年她十八岁,吓得夺门而出。从此不再补课。她后来想,满足他的要求,不就是用自己的身体让欲火难熬的他高兴一下,她可能就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她的一生完全会是另一种命运。她有语言天赋,她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国际贸易学院,心气很高。来年再考,在家复习功课不到一个月,来了一位声称开发山区人才资源的某集团公司的雇员。他让石海琴写了两篇作文,大加赞赏,说是准备让她担任公司秘书,先送她到北京培训半年。她说:“我想学国际贸易。”他说:“那完全有机会。”父母不同意,她跟着他逃了出来。原来此人是人贩子,以三千五百元的价格把她卖给了一个45岁的光棍。她坚决不从,以绝食抗争。终于在第四天,体力不支晕晕迷迷被老光棍强暴了。本来可以换取大学生身份的东西被一个老文盲粗暴剥夺了。这家比她家还穷,光棍的老母亲每天煮两个鸡蛋眼泪汪汪地慰抚她。十天后,深夜,她逃跑了。身无分文。
陈碎儿有早起习惯。目标会改变一个人,自从当上眼线尝到甜头,钱,威,权——无冕之王的权,他便勤奋努力。早起推门,发现台阶上蜷缩着一位青年女子。石海琴走了几天几夜,又累又冷又饿,奄奄一息。陈碎儿叫人把她抬到房间里,天亮了送到医院吊静滴。陈碎儿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刚刚能起床,就双腿跪在他前面,说:“这生这世,我的一切全是你的,是你让我还活在世上。”陈碎儿也倚重她,疼爱她。最初是领班,后来是秘书,办公室主任,现在是管内务的副经理。她尽心尽力,知情知义。她给父母每月寄钱,但从不留地址;给那位老光棍的母亲寄去三千五百元,作为补偿,不少分文。对陈碎儿,她是完完全全的奉献。
“陈老板是个好人。”黄士宝听了石海琴的生平,很同情,不禁感叹一句。他在想,当昏迷的石海琴被抱进房间,陈碎儿是否抚摸和看到她的胴体。事实是,她第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浴缸里。乡下习俗,冻僵的人要泡温水。旁边坐着陈碎儿。她本能地曲起腿护住私处,用手捂住乳房,但又昏迷过去。
“饭店就数他忙,早起忙到深夜。”石海琴很高兴黄士宝对老板的评价。
“马克思说,共产党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就是消灭私有制;列宁讲,社会主义就是消灭剥削。私营企业主是不是邓小平讲的绝不允许出现的新生资产阶级?我们是不是重复刘少奇建国初说的话:剥削有功?是不是像他形容的把猪养肥了再宰?我们甚至不说私营经济是补充了,是组成,社会主义经济的组成部分,鼓励私人资本参与分配。列宁讲资本输出是帝国主义对殖民地、落后国家的掠夺方式,可我们现在到处招商引资,欢迎外国资金到中国来,我们自己也向国外资本输出。我们现在遵守的原则只有一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新的实践,新的真理。”
这是石海琴第三次来黄士宝宿舍。第一次送月饼,第二次送VCD,坐了不到十分钟。这次是换VCD影碟片。书记问起,她才说出自己的身世。她说得条理清晰,语气平静。究竟是遇见贵人了,她现在的收入一个月是家乡父母的一年。黄士宝是好听众。石海琴也是好听众。黄士宝的一番议论,在镇里没有对象,在党校也不敢放开讲。
黄士宝望着她两个紧紧并合着的小膝盖,黑黑的柔软的短发,突然想,那个占有过她的老光棍一定很丑陋,手指大骨节,手掌起茧,阳具又黑又脏。他的心一阵急跳,那个人竟然进入她的肉体,得到她的肉体,享受她的肉体。
她是头一回听副教授讲课。副教授,她认识副教授了!副教授只对她一个人讲课!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闪烁着灵灵的光。
“阿琴,电话!”楼下沈彦祥喊。
石海琴说:“看过了再给你换。你打电话好了,让陈老板转告。”
黄士宝想,这不是让他主动了吗?她是故意的?
“我把时间忘了,店里很忙。再见。”
她匆匆走了。她的气味久久地留在房间里。她不是处女了。她很坦率。
当初要是他救下她就好了。她这么高个,脚却不大,小小巧巧。
两张VCD放在桌上。
VCD机子还是她教他进放停取的。拿走的两张不知道她看过没有,一张印着“广录进字”,一张是盗版片。两张片都少不了床上做爱镜头,以不露阴毛为底线。黄士宝初次看这种片子,看得触目惊心,夜不安寝。他感到不解的是女演员怎么会愿意拍这些镜头,奇怪做爱原来这样令人激动和发狂,女人原来这样让人刺激和不顾一切。他把窗帘拉上,快进快退反反复复欣赏精彩画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石海琴,可是她来了他却在讲马克思列宁。
VCD机子是陈碎儿新买的,影碟片也是托人在市里买的,他没兴趣也没时间看,全是为了黄书记。他让石海琴送莱,送月饼,送碟片。这天去了,他有点不自在,没着没落的,他很少这样心神不定。于是打电话召回。
陈碎儿的妻子在老家。大他七岁,和他结婚时已满脸皱纹,常年织渔网的双手全是瘢痕。陈碎儿说自己如何如何她不听,本来就是个牛皮客、散讲人,找不上女人才找她。她也只图让两个孩子有个喊爸的人,找不上才答应陈碎儿。两个人全是“捉只蒲鞋凑凑对”的心思。没想到不出一个月陈碎儿挨了刀,县委书记都来床边看望他还送他锦旗,方才明白她丈夫是个拳头上跑马的人精。陈碎儿越来越发达,她越来越自惭形秽,躲在陈碎儿给盖的小楼里。在镇里开了饭店,陈碎儿就不回家了。她也从来不去找他。零花钱由儿子带来,花不完就捐给佛寺。两个儿子一个在仙客来开车,一个当采购,都喊陈碎儿“老板”。这样她已觉得烧了高香抽了上上签。儿子心满意足,只盼“老板”有一天多给点钱娶老婆。
年过半百的陈碎儿对女人不大在意。人各有志,在发泄性欲上他宁可选择手淫。年轻时偷鸡摸狗,那才是乐趣。现在,坐台小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像镇干部吃宴多了烦酒菜,女人全是那个样!有了石海琴他基本上不再找坐台小姐(偶尔对刚来的坐台小姐尝个新鲜)。石海琴对他有求必顺,听任摆布。她没有什么感觉,根本不相信黄带里的那种呼天喊地。她闭着眼睛,紧紧搂抱他取悦他。石海琴也有场面应酬,然而他绝不让人沾她便宜,镇里人都知道这是陈老板的底线。她十分感激他的保护。
今天,他放鸽子又收鸽子。一种感觉提示他,黄士宝和石海琴很般配。般配才要提防,才叫人挠心。他要作出选择了,当老太真的那么有意思?他在掂量值不值。
黄士宝当晚就看完两张影碟。他想马上给石海琴电话,去办公室两次。过后几天也没打,每一次都犹豫,下决心,退缩,拿起电话,放下,甚至拨了几个号。最后总是找到理由:时间晚了。松口气,一个胜利。懊恼和欣慰交织。
章永清向陈碎儿通报消息:镇里要建造文化公园。这个小镇出了不少名人,有状元、进士,书法家、画家、诗人,近代还有数学家、教育家、学者。文化公园以名人馆为依托。建筑设施和道路已被市里一位领导的亲戚承包,剩下是绿化工程。绿化工程的价格难评估,浮动大有油水。文化公园是黄士宝倡议而且由他主管。
机会来了!
陈碎儿对石海琴说:“晚上给黄书记送两张片子,带色的。”已经过去半个月,黄士宝没有来电话,陈碎儿也没有叫她送片。傍晚那个时间他总让她有事干,他又和她做爱,她也不再想什么了。本来也没有什么。
“带色的?他是书记,会不会有看法?”百依百顺的石海琴问陈碎儿。
陈碎儿对她还是佩服的,人家是高中生,看报纸,知道政策。
“下午你什么也别干,挑两张,有点刺激的。他上个星期六也没有回家。”
石海琴的到来让黄士宝喜出望外。
“陈老板说你一定看完了,换两张。”
“看完了,早看完了。本来要给你打电话的。”
“那为什么不打?架子大?”
“不是的,不是的。”
上星期他在县里开会,晚上带着全家去酒楼吃饭。他看见迎宾小姐的细腰肢和高开衩旗袍的大腿,就想到石海琴。他准备在床上与妻子享受一番,让妻子上他的身,被她一顿抢白:“发什么神经!”这时候他全靠意淫,把身下一动不动了无情趣的妻子当作石海琴才维持性生活全过程。
现在,幻想赤裸裸躺在他身旁的她就站在他前面,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穿红裙,短靴,紧身毛衣下乳房温柔地隆起。如果他一伸手,他的生活将会是另一个样子。接过影碟,碰着了她的手指。
“我几时再来换片?。”
“明天吧。今晚上正好没事。”
“再见。”
她马上走了。窄裙紧紧裹住她的臀部,圆圆的曲线扭动着。这是天然的扭动。
他本来想说晚上迟一点来拿。
她在远去,楼下开门声。他站起来看,原来她带着钥匙。原来在这个大院里,只有他和她。原来这是个完完全全的机会。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