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不知道明清所说的“大事业”是什么意思。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异口同声地说,大事业嘛,不就是生老病死吗。怀堂老爹的解释也许更准确一些,他告诉我,明清在城里办了个公司,搞建筑呢,全城的高楼都是他们建的,多了不起!我没有去过城里,也不知道他们盖那些高楼有什么意思,长这么大我见过的最高的房子就是现在明清他们家的那座三层高的楼房(实际上只有两层半不到,第三层只有一间供怀堂睡觉的房子,其余的则是露天平台,平台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椅子和条形板凳,板凳坑坑洼洼,上面有些干鸟屎,有的白有的黑,看上去就像是出过水痘的麻花脸。)。在我眼里,这楼房就像一个火柴盒子,四四方方的,既难看又不实用;而怀堂呢,就像是盒子里面的唯一一根火柴,磷片头已经磨光了,之所以还留在盒子里,是为了证明这个盒子还有存在的必要。总之,这么多的房子怀堂一个人肯定是住不完的,而明清又从来没有回来住过一夜,那么,明清为什么要修它呢?难道是为了改善老鼠们的居住条件么?以前我问怀堂,怀堂就那么“哼”上一声,后来再问,他就连“哼”也懒得哼了,他说,你又不是没有长腿,跟我上去几回不就晓得了吗。我曾经硬着头皮尾随在怀堂老爹的身后爬上去过两回,从上面往下看,池塘、竹林、菜园,甚至楼房本身都在打转。我说头晕。怀堂就说我有什么狗屁的“恐高症”。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那个什么症,但我知道楼房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怪物。
此刻,我躺在草地上,重新想起了死去的怀堂,我梗了梗脖子,感觉脑袋还长在脖子上面,也就是说,我还有脸,脸上还有眼睛,眼睛里还有这面山坡。我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东瞅瞅西望望,我的牛呢?我发现我的牛不在山坡上了。
2
这不是我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从天上掉下来。我对你们说,我经常去天上玩。自从怀堂老爹死后,我在地上就没有一个玩伴了,如果不上天的话,还能去哪儿呢?所以啊,我有事无事就要溜到天上去转上那么一圈,去的次数多了,我觉得那里一点都不稀奇。我告诉你们,天上并不好玩,空荡荡的,连树都没有一根。人倒是有几个,但都是恍恍惚惚的,像是用云做成的,穿的衣服也像云团,你只需轻轻吹口气,就能把他们吹到天边去。在天上,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没有东西可吃,不像在我们这里,闭着眼睛手一伸就能够摸到条黄瓜,再一摸就摸到了一个番茄,最起码也是一把胖婆娘果子吧。我不晓得住在天上的人平时吃不吃东西,反正他们是从来不给我东西吃的。每次在上面待久了,我的肚子里面便会咕咕直叫唤,这叫唤声如同我们村小学的铃声,尽管我没有上过学,但每次在山上放牛时都能听见学校敲钟的声音,时间久了我就听懂了铃声的意思。“当,当当,当,”表示上课了;“当当当,当当当,”表示下课了;“当当当当当,”就表示集合做操或干什么别的事情了……我的肚子也是一样,每次它一叫唤个不停的时候,我就得做好掉下来的准备。因此,虽然我常常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但由于事先都做好了准备,所以每次都能平安无恙。只有这次是个例外。例外啊。
这次,我在天上碰见了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很结实的家伙,浓眉大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吃过大鱼大肉的人。像往常一样,在他挡住我的去路之前,我照例对他吹了口气。我以为他会像我以前见到的那些人一样飘走的,可是他却纹风不动,不仅没有动弹一下,反而张嘴对我哈了口气。他的力气真大啊,绝对不会比我的那头牯牛小。霎时,只觉得一阵狂风朝我劈头盖脸地扑过来,我根本就来不及闪避一下,就一跟头栽了下来。一边栽我一边想,要是我是孙悟空就好了。怀堂老爹给我讲过那个猴子的故事,他说那个孙猴子有七十二变,天上所有的神仙都奈何他不得。我还想,要是来的时候附带着牵上了我的那头牯牛的话,肯定就不会有这么狼狈了。下次再来我一定牵上它,让它与这个家伙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的力气更大。
可是,我的那头牯牛到哪儿去了呢?我东瞅瞅西望望。
其实啊,嗨,它哪里都没有去,此刻,我正骑在它的背上、拽着它的粗尾巴,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赶。
我是在身后的那条沟渠边找到它的,当时它正趴在我的那头小沙牛(母牛)屁股后面喘粗气。它真不要脸,要知道,这头小沙牛可是它的女儿啊。这一点是毋庸质疑的。几年前,我看管着一头大沙牛和一头小牛犊,它们是母子俩,后来小牛犊长成了大牯牛,然后它们一起生下了这头小沙牛,而现在,这头牯牛又要和小沙牛生出一个更的小东西了。这岂不是乱套了么?全乱套了。怀堂老爹在世的时候,曾说我这头牯牛的爹是他的那头牯牛。我认为他这是在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因为有段时间我特别留心过它们之间的关系,每天在赶它们回家的途中,我都仔细检查过我那头大沙牛的屁股,那地方干干净净的,连周围黄白相间的毛也是一尘不染的嘛,而且他的那头牯牛多小啊,恐怕想爬也爬不上去呢。我猜想,怀堂老爹一定是想以此与我攀亲戚。
呸!我说。
你呸什么?傻瓜!怀堂老爹用烟杆的铜嘴叩了叩我的后脑勺,他问道,难道你又不相信我的话了?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告诉我你的这头小牛犊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我想了想,回答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去你的吧!怀堂朝小牛犊的屁股踹了一脚,踹得牛犊一个趔趄。
现在,怀堂和他养的那头牯牛已死,死无对证,我更加相信我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
想到这里,我拍了拍牛背,让它“得得得”地跑动起来。
当我们路过金玉家门前的院子时,一个潦草的人影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只见金玉像一只脱光了毛的腌鸡子,伸着翅膀拦住了牛头。
干什么?我问道,心里有些烦,因为肚子在呱呱叫,仿佛里面跑进去了一只刚刚下完蛋的母鸡。
你给我下来!金玉一把拽住我的牛绳。
牛倒是听话,低下头来吃草。草太长了,吃的时候可能戳痒了牛鼻子,它便打起了喷嚏,眼睛里面也是泪汪汪的一片。
金玉家的院子里长满了草。金玉外号叫“没意思”,全村的人都这样叫他,结果后来不再有人叫他金玉了,只有我还在叫他“金玉”,因为他曾经咬牙切齿地威胁过我,说如果我也不叫他名字的话,他就要揍扁我。我想,反正我自己没有名字,别人有,我连羡慕都来不及呢,叫就叫吧。母亲说,傻儿子啊,难道你打不过“没意思”吗,他长得像个瘦猴一样,你完全可以一脚把他踹到阴沟里去呢,你怕他干什么。我当然不怕他,只是,我觉得金玉比我更可怜,他穷得连一条牛都没有放的,如果我不叫他的名字的话,他可能连自己也要忘记了。
金玉家确实很穷。小时侯死了母亲,刚长得有了点人样,父亲又死了,只给他留下了这爿在风雨中飘摇的老房子,屋顶上的瓦片都快掉完了,他就在上面东一块西一堆地搭了些茅草,用石头压盖着。房屋墙壁四面都是窟窿,天冷的时候就用稻草把塞着,而天气热了,他就把草把抽掉当做窗户乘凉。最让人心寒的是,茅草从他门前的沟堤上一直向屋里生长和蔓延,最后覆盖住了整个院子,又沿着台阶排着队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他的每一间房子里。金玉家一共有三间正房,左右两间的房顶上面基本上连稻草也没有几根了,只有中间的那间堂屋屋顶还看得过去。三间屋子里面都长满了野草和荆棘。他就住在堂屋的草丛中,一住就是多少年。有一次我好奇地探头朝里面看了几眼,看见金玉穿着裤衩打着赤膊睡在草丛中的一张竹床上。难道他就不怕蛇咬吗?还有蜈蚣毒蚂蚁什么的?可是,我们村的人从来没有谁听说他得过什么病,也没有谁看见他打过一个喷嚏。周围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多少年过去了,金玉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奇迹啊,怀堂说,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像金玉这样的东西早该收走了,可他却让他活得好好的,你说怪不怪?我说怪。岂只是怪?简直不可思议!怀堂老爹每次见到金玉就气不打一处出来。而金玉呢,照样躲藏在杂草丛中睡他的大觉。
金玉似乎天生只会说一句话:“没意思!”早些年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理睬他,但人家喊他去玩,他说没意思;让他下地种菜,他说没意思;让他去吃饭,他也说没意思……最后,他爹死了,有人央求他哭两声,他说:“你们烦不烦啊,真是没意思透了!”
金玉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家门前拦我的牛了。有时他让我把牯牛留在他家,有时他拦我的沙牛,而这次,他让我把两头牛都留在他那里。
我说,不行,金玉,这可不行。
你欠揍是不是?傻瓜。金玉先握着拳头在我眼前挥了挥,后来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棍。棍子的一头不知什么时候被牛蹄踩破了。他抽了我牯牛一下,牛疼得跳起老高,尾巴横扫过来,金玉往后一跳,又迅速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
金玉啊,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心想,如果不答应他,他说不定真的会揍我一顿的,不仅我会挨揍,我心爱的牛也可能会挨揍的。我挨揍倒没什么,但因为我而使它们挨揍那可不行。
好吧。我妥协了,松开牛绳,走到了一边。
不过,你不能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它们杀掉吃了,好不好?我恳求道。
金玉说,傻瓜,你这是什么话呢?多没意思啊。告诉你,我不仅不会吃它们,而且还会把它们的肚皮喂得饱饱的。你放心回家吧。
我回到家里对父母说,我把牛拴在后山坡上了,吃过午饭后我就马上去放它们。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们撒谎,心慌得不得了。幸好他们什么也没问。我很快就三口两口地扒完了饭菜,放下碗筷便朝金玉家里跑。当我来到他家院门前,不禁大吃一惊:这才好大一会儿呀,金玉院子里的那些草已经不见了。我的意思是,原先高大茂盛的茅草大部分已经被什么东西齐腰截断了。我走过去,蹲在那里察看了两眼,闻到草茎上残留着牛嘴巴的气味。我顺着这气味继续往院内走,看见我的牯牛站在台阶边上摇头摆尾,蚊子苍蝇绕着它上下飞舞,它的肚子是圆滚滚的,头仰着,像一个吃饱了没有事做的大伯,来回地甩打着尾巴。而我的沙牛却不在那里。
好久没有进过金玉的房子里,我发现里面的草又长高了许多。房门虚掩着,一些蜻蜓像直升飞机悬浮在空气中,悬浮在我的头顶上面。太阳很好,我的牯牛很好,但我的沙牛现在好不好呢?
我喊道:“金玉,你把我的沙牛弄到哪儿去了?”我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听见回答。我决定推门进去看个究竟。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我无需伸手就可以感觉到我的小沙牛的存在。它在喘气呢,它在尥蹶子呢,它在甩尾巴呢,它在反刍呢。我听见它上下嗑绊的磨牙声。我看见了它的白牙齿,像一扇忽开忽合的亮瓦照亮了金玉漆黑的屋子。我正要去拖拽垂在牛鼻子下面的缰绳,却看见金玉赤裸着身子趴在沙牛的后背上,样子好象个死人。
我喊道:“金玉,你是不是死了?”并拽着牛绳往门外走了一步,接着便看见金玉从牛屁股上滑了下来,像一滩稀牛粪滑落到了他的竹床上。竹床发出“啪”的一声响,接着是一阵嘎嘎吱吱的摇晃声。我拍了一下牛背,示意它出去。然后,我过去推了推竹床,问道,“金玉,你是不是死了?你死了吗?”
你才死了呢!金玉跳了起来,那模样就如同一只被剔净了鸡毛却从水盆里一跃而起的公鸡,他拿起那件被臭汗腌渍得满是洞眼的汗衫,略显慌乱地罩住光肚皮,说道,“你才死了呢,我可死不了,刚才啊,我去了趟天上。”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也能去天上?”
“怎么不能去?”金玉不屑地训斥我道,“你这个傻瓜呀,你永远也去不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我问,“你是骑着我这头沙牛上天的?”
“那当然,骑牛总比走路舒服吧,”他说,“所以嘛,你应该经常把它牵到我家里来,听见吗?”
我支吾了一声,满怀狐疑地从那间杂草丛生的黑屋子里面退了出来。
阳光真是好啊,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天上,决定下午再去一趟那里,打听一下金玉是不是在对我撒谎。
怀堂老爹对我说过:金玉是个下流胚!他说,金玉有一次趁他们家里没人,在竹林里追求他们家的一只老母鸡,结果被尖尖的竹桩子戳穿了脚板。我问是不是金玉想吃那只鸡。老爹说,哪有那样的吃法?他把母鸡抱在怀里,压在身子下面,在竹林里滚来滚去的。我问,他的脚不是在流血吗?是啊,老爹说,但那种时候他是不晓得什么叫疼的。后来,金玉把母鸡放了,一跛一颠地回到了家里。我正是寻着血迹才找到他家的,因为那只母鸡后来死了,却又不像是被黄鼠狼咬死的,我猜就是金玉把它褥死的。
后来呢?我问,你揍他一顿了吗?
怀堂老爹挥了挥烟管,说道,揍他?他配么?值得我动用这家伙吗!我没有揍他,反倒把那只死母鸡拎去送他吃了。
真的呀,我说,你的心真好,要是我爹的话,肯定要把金玉揍扁的……
此刻,我坐在怀堂老爹的坟前,想着中午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荒唐离奇。如果说金玉仅仅是想利用我的牛为他的院子锄草,倒也说得过去,但他为什么非得要趴在我的沙牛身上才能够上天呢?他是不是真的到过天上呢?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