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整个下午都没有去成天上,我十分怀疑金玉的话的真实性。虽然我经常有上天的机会,虽然天上并不好玩,但我还是觉得金玉那种人是上不了天的。天上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够去的吗?你以为是你自家的菜园子啊,何况金玉根本就没有自己的菜园子,如果他饿了,他会从床上爬起来到处乱窜一气,窜到谁家谁家就算是倒了活霉,因为金玉偷东西的时候喜欢连根拔。但金玉从来不敢去我们家的菜园,他至多只能远远地站在土地庙后面的高坡上,流着口水张望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啊,他早就看穿了金玉的用心,于是他总是有事无事地在菜园子里打转,在西红柿上抹口水,把本来就通红明亮的西红柿擦得像灯笼一样明亮,几乎可以在夜间发光。父亲还喜欢把田里的南瓜搬来搬去,从沟里搬上田埂,再从田埂上面搬到柴垛上,最后又从柴垛上面搬到附近的树叉间。又大又圆的南瓜悬在高高的树枝上面,使我们家显得终日里喜气洋洋的。
我从半山腰上往山脚下看去,看见金玉呆呆地看着我家的屋顶,我,他和我父亲,我们三个人构成了一条直线,父亲在那头只要轻轻扯动一下绳子,我和金玉就随之摇晃。但这种十分有趣的情况并不常见,因为更多的时候,金玉躺在他自家的竹床上懒得动弹。
自从怀堂老爹死后,金玉就很少张望我父亲了,他的注意力转移了,集中到了明清家的那座高楼那边。楼房的背后是一片竹园,竹园旁边有一块菜地。老爹生前曾在那片菜地里埋种过红薯和土豆,现在老红薯有了儿子和孙子,土豆也有了自己的后代,它们在土里吵吵闹闹的,有时还从地下一直闹到了地面上,搞得风吹草动的,大概是它们将金玉给吵醒了。有一天,我看见金玉扛着一把铁锹来到了竹园边,他蹲在菜地中央,像一只猪獾似地蠕动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做好事呢,我以为他是想把大便拉在地里,给红薯土豆们施肥呢。等到我看见他离开后,才发现我错了。往回走的金玉脱了衣裳,光着膀子,怀里抱着一大摞东西,那些东西不时地从他的衣兜里滚落下来,害得他在田埂上下窜来窜去,狼狈不堪。又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金玉的房子顶上冒出一阵青烟来。这可是件稀奇事,据我所知,金玉是从来不生火做饭的,连过年的时候他家也很少冒烟。但这会儿,浓浓的烟雾从屋子里面冒了出来,飘得很高很远,有一些被风撕成一缕一缕的,飘散到了我的鼻孔里面。我用指头挖了挖鼻孔,结果挖出了一缕烤红薯的香气。
天气已经渐渐凉了,山坡上的草枯萎了不少,我索性将牛赶到了山顶上,那里还有些泛青的盘根草,牛很有耐心地啃着它们。我注意到它们在啃完了草后又继续啃着草边的石头。石头有什么好啃的呢?怀着好奇的心情,我也趴倒在地上,用舌尖舔了舔脚边几块清凉的卵石。有点咸,有些苦,但在咸过苦过之后,嘴巴里面却有一种奇异的清爽之感。而且,我还发现,在舔过这些石子以后可以好长时间不感到饥饿。于是,我便接二连三地舔遍了身边的那些卵石。舔完后,肚子里面胀鼓鼓的,连胃也撑得有些难受了。怀堂老爹啊,可惜你死了!我想,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我们中午就可以不用下山吃午饭了,只需要舔几块石头就解决问题了。可惜啊。后来,我又想到了金玉,金玉啊,如果你不欺负我的话,我就每天带几块石头下山,让你也啃一啃含一含,这样,你就不需要每天可怜兮兮地张望我父亲的身影了,也不需再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更不用为饥肠咕咕的肚皮发愁了。这么想着,我不禁朝金玉家的屋顶上望去,看见他家的屋顶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团浓烟给一口吞没了。
金玉家里失火了。
村子里的人都以为金玉这回肯定插翅难飞,会被大火烧死的。许多人闻讯后都放下手中的农具,沿着田埂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我从上面往下望去,看见喊叫的人流像一把被撕得纷纷扬扬的芭蕉扇子,携带着风声扑向那团烟雾,我想,他们只会将火势越扇越旺。人们大呼小叫地跑到金玉家的门前,隔着一座即将干枯的堰塘远远张望着越烧越旺的火焰。附近都着了火,火是从屋内向屋外蔓延的,顺着那些搂抱在一起的茅草朝四周乱窜。
等我从山顶上把牛赶下来时,明火已经基本熄灭,只有青烟仍然袅袅不绝。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去。我把牛绳压在土地庙前的一个石磙下,然后挤进了人群中。
这下好了,“没意思”终于死掉了。
老天有眼呐。
我们又能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了……
我听见有人在这样嘀嘀咕咕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金玉还活着。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正当看热闹的人准备回家生火做饭时,一个瘦小的黑影摇摇晃晃地从灰烬深处爬了出来,就像是一个烤焦了的红薯,只见黑影在院门口就地一滚,滚进了十几米开外的堰塘里。堰塘里的水并不多,只听见“扑哧”一声,随后,他从堰塘里爬起来,走到一截还在燃烧着的屋梁柱旁,哆哆嗦嗦地烤起火来。身子暖和了些后,金玉才转过身来对那些看热闹的心有不甘的人们喊叫道:
“没意思!真是没意思,连死都不容易啊!”
我们后来才知道,在房子着火以后,金玉十分沉着冷静地把自己转移到了地下,他的竹床下面有一口地窖,那还是他父亲活着的时候挖的,多年以前这里面曾窖过红苕和土豆,而现在窖一个人应该绰绰有余。当大火吞噬了屋顶上的茅草和梁椽时,金玉在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了它,于是他便躲过了这一劫。
这事后来成为金玉不断向我施压的资本。你可要搞清楚,我是一个连火也烧不死的人,他说,从今往后,你要更听我的话,否则的话……说着,他又挥了挥那只青筋毕暴的拳头。
在金玉无家可归的日子里,他成天跟着我上山放牛,逼着我偷家里的鸡蛋给他吃,他吃鸡蛋的样子仿佛是一只黄鼠狼,只见他在蛋的一头轻轻磕出个小孔,然后在另一头磕出个同样大小的孔,然后一仰脖子吸尽蛋青,蛋黄呢,则被他用一根松树针刺破,再从怀里摸出一根麦管一点一滴地吸着,边吸嘴巴里边发出“嘶嘶”的吞咽声,直到蛋壳里面被完全吸空,这才将蛋壳扔进草丛中。明天再给我弄个鸡蛋来!他命令道。听他的口气,好象我就是一只会下蛋的母鸡。金玉逼着我把那头沙牛让给他放。他经常骑在牛背上独自去草丛深处,或者是其他一些让我看不见的地方,比如某个沟坎下面,要么是山那边,半晌才面色惨白、晃晃悠悠地摇回来。一回来就说:“我又去了一趟天上。”他还说,他就是神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我当然认为金玉是在放屁。但问题是,自从被这家伙缠上以后,我再也没有能够上过一次天了,也就无法与天上的人对质。我明知他在撒谎,但却无法戳穿他的谎言。
天啊,你让我上去吧。
3
开春的季节里,明清又回来过一次。这回,他的车里没有那两个戴墨镜的大个子男人,后面坐着的是一个打扮得像个神仙的女人。时至今日,如果有人问我神仙是什么样子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神仙就跟许花子一模一样。我说的许花子就是那个从车后椅子上飘出来的女人。像一朵白云,她飘了出来,立定在我的视野里。
“我老婆,”明清大大咧咧地对我介绍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许花子并不是他的老婆,她只是那段日子里陪明清睡觉的女人,而且还是他睡厌倦了的女人。我是说呢,神仙怎么会做明清的老婆呀,我在心里嘀咕道。但反过来讲,明清也真他妈的有本事,睡觉还要人陪,而且还是个神仙来陪。这不是本事是什么?
那天,我仍然在山坡上放牛。放牛是我的职业,就像明清做楼一样,那是他的职业。虽然他做楼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自己住得舒服宽敞,但他不做是不行的。职业有点像人们所说的那个家,一个人总得要有个家吧。“你家在哪里呀?”人们见面后总爱这样问。明清指了指那座坐落在竹林深处的火柴盒子一样的楼房,而我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整洁的布瓦平房,金玉也伸手指了指,但他指给别人看的是一堆灰烬。那堆灰的背后是一座土地庙。人家以为金玉指的是土地庙呢,便禁不住吃惊地问道,你是土地爷么?我在旁边吃吃地笑,在心里说,还土地爷呢,连狗都不如,至多算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但是许花子的回答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后来和她混熟后,也曾经问过她的家在哪里。她伸手随意地朝远方或朝高处指了指,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家在天上。
金玉在不远处的茅草丛中和我的沙牛一道埋头吃草。他最近经常拔些草根放在嘴巴里嚼来嚼去,嚼得嘴巴里尽是些白泡沫。我曾经向他推荐过山顶上的石头,我告诉他,山顶上的石头才好吃呢。但他在试过以后认为,相比之下草根更可口一些。金玉真是不识抬举,我后悔推荐那些的石头给他。他不仅没有领情,还反过来说我想害他,你想用石子噎死我呀,他骂着追赶着我用石头叮我的脑袋,叮得我嗷嗷直叫,漫山遍野地疯跑。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彩,一些像草垛,一些像花菜,还有很多长得像蘑菇似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当然,更多的是些高大的动物,什么牛啊,象啊,马啊,老虎豹子啊,数不胜数,我眼睛都看花了,却始终没有看出多少名堂来。一个曾经上过天的人现在却上不了天了,这的的确确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虽然我早就知道,天上一点儿都不好玩,但我仍然想再上去一次,哪怕上去一次后再也上不去了,我也心甘情愿啊。为什么呢,因为我必须上去与天上的人对质一下,看看金玉是不是真的也上过天。我必须戳穿金玉的谎言,把他从我身边撵走。我怀疑正是由于他的缘故,才使我这么多天上不了天的。
明清这回是自己开着车回来的。他把车停靠在山脚下的公路边,然后把头伸出车顶,大声喊叫道:“傻瓜!傻瓜!”
我坐起来,寻声望去,结果就看见了明清。
“傻瓜,快过来,到我们这边来!”他用命令的口气对我叫道。从小到大明清总是在用命令的口气和我说话,我习惯了。当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正从天上往地下走,飘飘忽忽的,像一朵准备去堰塘里喝水的云。一边走我一边想,再往下走就是怀堂爹去的地方了呢。
明清说,“傻瓜,我让你过来呀,你怎么走到那边去了?”
我这才稳住身子,见明清身边多出来了一个人,长得像个神仙,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裙子不长,裙边正好停在膝盖上面,风一吹,裙子便变成了一朵白莲花。只见这朵白莲花呼呼啦啦地站立在风中,裙边上下翻卷,像一支插在地上的白色的火炬。
我是从地下慢慢地将眼光往上抬的,在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眼光好象是一块钢板,重得不得了似的,越往上抬越觉得气喘吁吁,脸也随之胀得通红通红的,汗水沁了出来,有一颗还滴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傻瓜呀,你紧张什么呢?”明清走过来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把我向汽车那边推搡着,说道,“这位是我老婆,漂亮吧,是不是?恐怕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呢,是不是?”
我嘿嘿地傻笑着,现在,我终于把眼光抬到了脖子以上,我决定把它搁在那个女人的肩膀上,心想,好吧,就让你替我扛一扛。
女人显然也感觉到了我眼光的重量,她开始不断地扭动着身体,象一棵被晾在树梢上的床单压弯了腰的垂柳一样,我母亲就经常把洗过的床单搭在门前的垂柳上面,此刻我想到了那片夏日里的阴凉。
女人,我喃喃着,继续嘿嘿地傻笑。
“她叫许花子,今后一段时间就住在我家,你得负责照顾她的生活。”明清说,“这可是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哟。”
光荣,我说。
许花子,我说。
生活,我说。
“你嘀咕些什么呀?!”明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现在,你先带我去给那个老鬼放一挂鞭,我忘了他的坟在什么地方了。”
我走在他们的前面,心里想着的却是落在后面的许花子。“许花子”,多好听的名字啊,我禁不住在心里多叫了几遍:许花子,许花子,许花子,许花子——
前往怀堂老爹墓地的那条小路长满了荆棘,为了让后面的许花子不被荆棘划破腿皮,我故意走在荆棘上面,用力把它们踩倒。明清一直骂骂咧咧地抱怨路太难走,女的却不吭声。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明清让我停了下来。
“傻瓜呀,我们走不了了,麻烦你将这挂鞭拿过去放了吧,”明清说,“我们先回去了,你放完牛后,就到我家去接受任务。”
任务,我说,好吧。
我告诉怀堂老爹,你儿子真是了不得啊,他娶了个女神仙!
鞭炮噼噼啪啪地炸着,把坟头上的一些土块都炸飞了。我不知道老爹听不听得见这些声音,还有我说的那些话,但反正我已经说了,说过后心里就舒坦了许多,好象我的那头爱打屁的牯牛,每次它在打完屁后走路的步伐就轻快了许多。我也是一样,说完心里的话以后我很快就回到了半山腰上。
金玉是在听见鞭炮声后从那边的山沟里跑过来的。但他还是来晚了一步,因为我已经把鞭子炸光了,而且我又重新回到草坡上躺下了。“起来!”他踢了我一脚,对我嚷叫道,“你有鞭放为什么不叫我一声?你找死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藏到哪里去了呢?再说,明清也没有让我叫你。
明清回来了?一听见“明清”这两个字,金玉就像一只搁在针尖上的皮球,“噗嗤”一下就泄了气,口气一下子就缓和了下来。你该对我吱一声的,你要知道,我多么想帮他干一点事啊。他说,这样吧,你跟我再回怀堂老鬼的坟上找一找,看看还有没有没有炸响的鞭子,一个也不能放过。
我实在不愿再下山了,就推说我该回家吃午饭了,站起来朝我的牛走去。
金玉说,那不成,你不去的话,我就罚你用嘴放一挂一千响的鞭。
实在没办法,我只得用嘴巴模仿鞭炮声噼噼啪啪地乱“放”了一气。放完后,我便捂着疼痛麻木的嘴巴赶牛回到了家里。而金玉则去了怀堂老爹的坟头,只听见每隔一会儿那里便响起一声炸鞭,搞得大家整个中午都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