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中旬,林建法从沈阳来住在作家许谋清那儿,说一起去看汪曾祺老。到了南城的一个旧楼里,出电梯七拐八弯的,汪老家里几乎是被书和杂物占据,许谋清带来一大包老北京下酒菜,不一会,还有老作家林斤澜带来温州的散文家程绍国,大家就随意地开席了。施老师准备了一个火锅,一起涮捞,很是热闹。建法和谋清与汪、林二老早就熟悉,许谋清也爱说点笑话,还有林斤澜先生也是爱开玩笑的,而建法的思维也跳跃,大家以话下酒,好像汪老说得不太多。饭后,汪老在午休前,翻了翻杂物堆,不知从哪找出新出散文集签名分送我们。一年后的夏天,他搬了家,也是建法来北京,相约去看汪老新家,那是虎坊桥一带单位宿舍,汪老的书和杂物少了,而较乱的是画好的和没完成的书法绘画。铺在地上桌上,我们可以随意地挑看,未料汪老也没有说什么,想起有人说过在他家,从纸篓里都能找到一张好画的,确也如此。画作多是花鸟山水,有葡萄,有海棠,有紫荆种种。我看中一幅,梨花压枝的,建法说,汪老题个字吧,于是他就手题了“满宫明月梨花白”并加上我的名字。同去的还有潘凯雄,他俩要了什么字画不记得了,好像有一幅是紫葡萄吧。如今我的“汪梨花”,大朵绽放,清纯如许,常年开放在陋室过道上,每每睹之,无不感怀,哲人已去,丹青有情,呜呼。
汪老很细心,在信中把我所请托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现在看来,我是多么的大大咧咧,也许,我是把一封普通的公式化的信函发给他。他却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文章出处、刊期,还说,如不可将如何解决。在我担心《收获》杂志当期到后有些晚了时,他又在四月二十六日回信寄来《花》的复印稿,再次告诉了他家电话号码,“有事请联系”,客气得好像他是在找我办事一样。
汪老是一位贤明通达的人,多个时候,看他的头有可能是偏着,或叼着烟,或者,紧盯着你,默然无语,但是,他心里总有数,要不,在海南他以近七十高龄并不成为酒和烟的奴隶。他话不多,即便你是刚认识的,都不问及你的来处,你的出身,你的周遭,甚至你的喜好。好像,你既然相信了他或者你既然是他的朋友的朋友,那你也就是可信赖的了。我不知林建法这位“文坛大侠”(我们相熟悉多年,少说是二十七八年的朋友),如何与汪老这么熟悉的,按说他在北京朋友关系的轨迹我是略知一二,可是,他如此亲炙于汪老,如此地执礼于他,让我在感动之余也不太明白。林建法是一个义气、仗义的人,也是一个挑剔的人,他在北京的朋友多了去了,但只要每次来京,必定首选去汪家,或者,汪老那里有点事,他都可能从沈阳来,从外地赶来。而言语中,多是汪老的如何如何,什么什么正事闲事,他都清楚。真不明何因?当然,汪夫人是建法他们福建老乡,这又算得什么呢!唯一最可能的答案是,这是一个文坛可爱的老头,一个让你不断感受新的可爱之处的老头。
还是看汪老关于散文的一席话吧:
近几年(也就是二三年吧),散文忽然悄悄兴起。散文有读者。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在流行歌曲通俗小说电视连续剧泛滥的时候,也还有一些人愿意一个人坐下来,泡一杯茶,看两篇散文,这是为什么?原因可能是:生活颠簸,心情浮躁,人们需要一点安静,一点有较高文化意味的休息;在粗俗文化的扰攘之中,想寻找一种比较精美的艺术享受,散文可以提供这样的享受,包括对语言的享受。这些年,把语言看成艺术,并从中得到愉快的人逐渐多起来,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素养正在提高的征兆。
散文天地中有一个现象值得玩味,即散文写得较多,也较好的是两种人。一是女作家,一是老头子。女作家的感情、感觉比较细,这是她们写散文的优势。有人说散文是老人的文体,有一定道理。老年人,感慨深远,老人读的书也较多,文章有较高的文化气息,多数老人的散文可归入“学者散文”,老年人文笔也都比较干净,不卖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较枯瘦,不滋润,少才华,这是老人文章一病。
小说家的散文有什么特点?我看没有什么特点。一定要说,是有人物。小说是写人的,小说家在写散文的时候,也总是想到人。即使是写游记,写习俗,乃至草木虫鱼,也都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他分析了散文兴起的原因,说小说家的散文“没有什么特点”,写散文的时候,“有人物”,“想到人”,仅此而已。这或许因为是在我们的要求下才完成了这所谓“感言”吧。实在难为他,一个散文大手笔,让他写这些,类似小说大家钱钟书先生名言,吃了鸡蛋未必就得要问鸡是如何下蛋的。
汪老的字画,一时为圈内的抢手货。他被当做当代文人画的代表之一。一是他的文名影响。他以《大淖纪事》、《受戒》等小说,在新时期文学初期,别开了题材的新生面,对人物心理隐秘地进入,对人性的多方的开掘,有别样风景。他的散文,回忆往事,记述人物,注重情致和性灵,也简洁精短,有如明清的小品。再是他的书画,别有情趣,画面简约,留白疏朗,写意着墨不求技法铺陈,情趣古雅,活脱而出。他的字,清丽、圆润,随意中见法度,不夸饰雕琢,也不张狂。在给我的书信中,一张白纸上,没有涂抹,清爽如许。
有人说,他是当代文坛最后一个士大夫,一个张扬人道主义的作家。斯言诚也。
“另类”的叶楠
必胜:
我寄给你三篇散文。是我去年今年写的我认为最好看。篇名为:
《酿造欢乐的酒浆》、《神鸟敛合了翅膀》、《生与死浇铸的雕像》。另遵嘱写了一篇所谓散文观,篇名:《晶莹的露珠》。请选用。
敬礼!
叶楠22.03.1993
这是我收到的仅有的两位用电脑打的信件(另一位是陈建功)。这之前也曾收到叶楠先生的信,刚开始看他用电脑写信,有点怪怪的,那时,是1993年初还是1992年底,电脑写作者属凤毛麟角,我等年轻点的用得也不多,他就这样子的超前,时间顺序是按西式先日再月再年的。佩服之余,好像不大习惯。心想,这种格式化的写法,有点批发的味道,除了名字外,都是硬邦邦的电脑字,难道这么几句都不愿意手写,是为了节约还是有意地炫技,想不明白。这两个疑问,在叶楠老,好像都不可,那么,又做何解呢?只是想到一个兴趣广泛或者好奇心强烈的人,才有如此之举吧,“日日新,苟日新”是也。或者,他本来就是为了这刚学步的技术操作练习,才会这样子的,或者什么都不为,就是为了看起来整齐而清楚,也方便。无论为什么,他算较早用电脑写作的老作家之一。那么早,电脑创作,电脑写信,一个完全的现代科技拥趸,比年轻人还年轻人,他老先生可是花甲之年的人啊!
话说也与汪曾祺老一样,叶老先生已过世有年。记得,2003年春,他重病住在海军医院,我去探望,他一头的管子,双眼紧闭,人没有了一点意识,当时,正好见到作家杨匡满也在,我们心痛,只有默默地祝福。不料三天后,他没能挺过来,令人悲痛。想起了这位和善可亲的老先生的往事,他常常是打个电话来,有事没事,交流一下,说点故事,再寒暄,问问他所关心或可能我所知道的事,他把我当成合得来的朋友。
曾与他多次一道外出,最长的时间是在北京南苑机场评全军文艺奖,一住五六天,最早的也是1987年的张家界之行。叶楠是海军创作室主任,也因为他的电影《甲午风云》、《巴山夜雨》等等的影响,在几次活动中,他被推在前台,可他却不习惯这样子,一句口头话是,那样子的不行。他的和气可爱,厚道得甚至有点如佛如僧的淡定,不是装的,不像有些人老说我的脑子有点老年痴呆症啊,我的学问不好,书读得不多啊云云,故作低调,迹近噱头,恰恰让人侧目。平时,他话不太多,有点酒量,有点烟瘾,也有点小脾性。他也是个故事和笑话的能手。特别是当下文人圈的什么,他讲来很风趣,也很善意,往往是在大家不经意间,他最后说一些大家共同熟悉的人和事,掌故逸事皆成趣谈,活跃一下气氛。他常常一身合体装束,是少有的注重形象的老先生。作为军人,我们相交这久,从未看他穿过一次军装。更多时候,他是牛仔装,俨然不像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军人。
他给我的电脑文稿,打在一个长条两边带孔眼的专用打字纸上,两三千字都有长长的半米多,有时他的信也用这样的针孔纸,白纸面洇有浅蓝色的底字,并不清楚,却是那时的一道风景。
其实,他的字写得很是有笔有型的,现从他的签名两字看,有艺术字体的潇洒。柔软的飘逸,有如他散文风格。在散文“感言”中,他以“晶莹的露珠”比喻:
春天的清晨,高山流水草甸的柔嫩小草的叶片上,挂着颗颗露珠,它们的透明,玲珑,晶莹,世上最好的珍珠也无法与之比美……
露珠是那么小,只可以用细碎来形容它们,然而,在它们小小的球体里,含有蓝天,白云,朝霞,皑皑雪巅,莽莽丛林,高高飞翔的鹰……乃至整个宇宙。
它们吸溶世界上所有色彩和光,又折射向这个世界,那折射出的色彩和光,要更加明丽动人。
即使是它们被微风或者晨鸟的翅膀,拂碎了,那散碎的更小的水珠,也还奇妙地保持无丝毫误差的正球体,也还向这个世界闪射着它们的光辉。
它不是刻意制造的,像盆景,哪怕是最精美的盆景。它是得之于自然,它虽幼小,形体是完整的,容量是配套的,色彩是丰富的。
这就是文学体裁中的散文。
他以诗的语言,为散文画像。自然,丰富,完整,这是他心中的散文境界。他对散文情有所钟,有多部散文出版,《浪花集》、《苍老的蓝》,虽写海军生活的为数不少,但不少篇写大自然的风物,彰显生命的哲理,写天地自然中弱小事物的坚韧,有柔美细腻之风。“晶莹的露珠”,是他对散文的定义,对事物的观察。叶楠不嫌其细小,有别于男人、军人的豪放,唯此,细腻的语感,优美的文笔和情致,在军队散文家中别见风采。
“武夫”邓刚
必胜兄:
您好!遵旨将散文和600字的散文观寄你,不知合格否?
我的信址是大连转山小区(以下门牌及电话省略——引者)有事请写这个地址。切切!祝你好并代问凯雄兄好!
邓刚匆匆上1993.4.6
收到邓刚的信是四月了,这位以《迷人的海》闻名的小说家,其塑造的“海碰子”形象,丰富了新时期文学人物画廊。他的字龙飞凤舞,不拘法度,形象有点粗憨,却也试图有些形体。那时候,听说他到大连公安局挂职,还说他能徒手抓坏人,也曾到俄罗斯闯荡搞边贸,这一个武行道深的人,潜伏文坛,居然了得,但他也是个很细致的人,信中不忘详细地告诉你联系方式,也很周到,不忘了代问我的合作者潘凯雄。
与邓刚见面是在大连的金石滩。那是在九十年代初吧,那边开发的热热闹闹,海边采风也吸引四方八面。一日,在大连作家徐铎的领地——金石滩午餐,好像有几拨人马,坐在一起,就有了与邓刚相会,那次他也是陪朋友来采风的,饭桌上,因大家都有点熟,没有太多拘束,他就有发挥,话虽不太多,爱斗点嘴。他是快嘴大哥,特别是与女同志交锋,妙语连珠,好像有定论。再有印象就只听他说,在公安那边干活,而绝口不说自己写作的事。好像当桌上有好多的海味上餐,也有人就问了他写海的事,他眯缝着眼,一笑而过。这以后,他的文字,也就幽默加斗嘴,也有些小说笔法来臧否日常人物,于是,邓氏幽默文字,一纸风行。记得,我的同事刘梦岚女士,还专门约他加盟个专栏,谈天说地,抡着侃的。只是后来,这边原因没有坚持了下来。他从小说而散文随笔,从生活而文学再生活的,有段时间,他得心应手,文思泉涌,有了不少的非散文非小品非随笔的东西。忽然,有一日,我收到他的邮件,是他的一本新书。可能是在这本《小说名家散文百题》出版后,他从样书的前言,那是我们以编者身份写的序言,提及了散文随笔于小说家的意义,或者,是在某个场合看到了我论及小说家散文随笔热的文章(好像是在沈阳《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上发的),他视为同好,竟然有了一信,说得兴奋,喜形于言:
必胜先生:
由于常出门,联系断断续续,望原谅。近来出一本书,正是你说的随笔热,很好看,特别是中学生踊跃,在大学、中学校签名售书,竟出手一万册。大喜!在一家刊物发了个消息,邮购平均一天十本,可见书写得有意思有意味,还是大有读者。现送几家小书贩的摊上准备与庸俗书一战!
祝夏安!
邓刚94.6.18
好一段见情见性的文字,一如他的说话风格。他为自己的一本书有销量有反响而大喜,以此为例,认为“有意思有意味的书,还是大有读者”的。他的书,具体名字我记不准了,抱歉的是,因搬迁一时也找不到了,当时在快餐化、娱乐化的流行文化影响下,文学图书萎靡,他的一本书有此利好,无疑是个可与朋友分享的大喜之事。且还有他那誓与庸俗书一战的行动,好一个东方唐吉诃德同志形象。
赤膊而战的邓刚兄,没有什么太多曲里拐弯、皮里阳秋的,这是个率性的硬汉子,不能不让人喜爱。去年秋天,人民文学杂志社组织大家在河南汤阴。多年后的见面,看他那身紧绷的仔裤夹克衫,一句老兄还好,好像是断了的线又接上了头,颇为高兴。可能是他人高马大、鹤立鸡群的,有意脱离会儿大家,独自参观什么的,言语虽少却一旦与雷抒雁、徐坤等人说闹一下,也是很好玩的。这一路两三天,他一身夹克仔裤,不管紧瘦与否,却也衬出了人高马大威武状。兴许是沾了岳将军之故吧。在岳王庙里,武穆精忠持守,其书法词章也精到,文武之功,日月同晖,世人敬仰。邓刚也是一个人独赏,但当见到岳飞庙门楣上写有“乃文乃武”匾额,写有“第一功名不爱钱,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对联时,似乎有点感觉,就让我以此为背景给他照相。这也罢了,我当时也给他看了数码照片的效果,没曾想,我们9月5日分手,回去也就两天,他就来了邮件,急要他的相片,有点故意套我的意思:“必胜小兄如面:分手后才知相见的时光是多么的难得,但愿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多说些话。还有一事,别忘了给我发照片呀,切切!祝秋爽!邓刚9?郾7”。四天后,他又发伊妹儿催我:“必胜小兄:至今没见到有照片发过来,看起来国家级报刊实在是太忙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在百忙中能将照片发过来,能有你亲自拍摄的照片,我会珍视的。切切!9?郾11”几番来去,他叫我大兄小兄的,还找话激将,实在是可爱之极。我想,也就短短两三天,他这样子在意,不全是因为我的拍照。那岳将军乃文乃武之美誉,让他感佩,生怕这张沾光的照片而不得。当然,还有他看似一介武夫,粗粗拉拉的,却是很细心的人。率真而细心,好像朋友们也有这样的评价。
这种率直,也在关于散文的感言中:
散文比小说的年龄大,比一切其他式样的文学资格老。它所以受到那样多的敬重和冷落。几起几伏,散文从不景气,升腾到从垂青的高峰,我认为这是散文的表现手法变革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