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由于科学技术越来越高超,电视摄像等手段已使人们视野开阔,几乎整个世界的景物历历在目。所以现代读者绝不耐烦看过去那些静止描写景物的文字。坦率地说,一代代一本本教科书上始终牢牢地印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使我感到惊讶。那古董一样古气沉沉的文章,在当代鲜活的生命面前奉为范本,我个人不太以为然,当然,我绝不敢否定朱自清的艺术价值。可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特色和审美要求。一个时代的艺术巅峰与另一个时代的艺术巅峰不可相论优劣,过多地借鉴并不是件科学的事。
散文涌起了新势头是散文小说化所致。散文融进人物意识、故事意识和更多情绪意识,符合当代读者的口味。小说家散文是散文形式变革的无意之中的功臣,我这样认为。
这寥寥数语,是从散文的形式变革与读者口味的吻合,来看散文热的。文章合为时而著,他以为当下散文需要三大意识:“人物、故事、情绪”,也是一家之说,最直接的是,他对《荷塘月色》一类古气悠然的文字,长期占据教科书不以为然。生猛的海味,是邓刚生活的营养,而在行文、交友等诸多方面,这等做派,不失为一种让人记怀的滋味,于写作于人生,也会有所补益。
“技工”陈建功
必胜兄:
您好!
惠书收悉,蒙兄不弃,有意收编小文入“散文选”,弟至为铭感。现寄呈《从实招来》一册,其中划圈者,为可选作品,兄可拨冗一读,有喜欢的,劳烦复印选入可也。兄所要之“感言”,亦一并寄上,请收。
匆匆颂
春安
建功谨呈
1993.4.6
我家地址……
陈建功的信是由电脑代笔。他以一种既定格式,打完了内容,再手写名字,以示庄重。当电脑刚兴,我收到这类信件时,新鲜之余不免有疑问,为何不全用电脑打得了,还要弄个名字手写的干吗?后来猜想可能为了庄重礼貌起见,或者以免假冒吧!不过,现如今,如若信件往来,不知还有何人这样打字署名的,不知建功兄他们这些先行者,是否还会这等坚持?
我以为,建功兄也许还会这样子的。有几次看他在会议上,即使是坐主席台主持会,也是电脑办会,发言稿从电脑调出,颇为潇洒。大概是2002年秋,时在广东中山市古镇,我们参观了当地的一个新大建筑,同行的有邵燕祥、缪俊杰、周明等,看到那些电光影、高科技炫彩之后,大家说到电脑说到手机电子之类,有人玩得利索,有人却颇为不屑,也有顽固的抵触者。对此,建功兄用了一个很古典也很暧昧的词:“奇巧淫技”,还很痛快地一笑说,当年慈禧就这样子的烘冬顽固。作为一个技术的迷恋者,建功在作家中是最早驾驶汽车的,依他那时年龄,有这样的心态技术,玩技巧,是很酷的。据说当年他曾做过矿工下过井,我猜想,他不会是干纯粹的力气活,搬弄个技术,修理什么,他会在行的。
再看他这信,如印刷品一样规正,抬头和过行都规范地印在一张单位的便笺上。我奇怪的是,他把字打印在这小的信笺,如此格式规范,行距间距整齐,没两下子是不能的。
我曾想,依建功的性子和能力,是属于会玩爱玩一类,别看他平时斯文谦和,其实,隐藏有暴发的力量,是学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就能什么的。比如,吃喝玩乐的,都会有个样的。他是有情趣的人,一个有“奇巧”却不“淫技”的人。
他的信写得随意,不失夫子气,文雅,文气,也是一种风格。当年的文人们谦谦之风,尚有存乎?这是一种心境,一种续承,更要有一定的学养。
他签名“建功”二字,写得稍嫌散淡,看不出他字的味道和师承。他属于在书写方面,不太讲究的人。或者电脑高科技之后,他就省于书写,像众多的名家一样,写得流畅自如,保持自己的风格。
建功送我的书名为《从实招来》,是一本小开本的丛书之一本,收入了他的一些散文。我按他所画,挑选了《涮庐闲话》、《老饕絮语》两篇。他以幽默的语调,描绘了一个美食家的感受,在北方的涮菜习俗中,在宴席中大快朵颐之后,既有物质的满足,也有精神的快意,享受过程十分美丽。建功用一种自我调侃和文白夹杂的语句,把散文的一种情趣性做足了,也写吃饭点菜的细节,主要是北方的涮锅文化,见情见性。那一时期,他的散文口语化,日常生活景象,与时下的现代化生活驳杂万象相交融,令人称道。他曾在《北京晚报》开有专栏,写平凡人物、平民百姓、都市万象、家长里短,迹近开创报纸精短散文之先河。他散文不求宏大,不考究主题,不高头讲章状,也不拿腔作势,却有烟火气、市井味,读来活色生香。所以,他对散文的“感言”也是用语直率:
写散文要比写小说舒坦得多。写小说你得找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让他们出来替你重新铸造一个世界。写散文你不必劳这份神,提起笔,你就撒了欢儿地写吧。你怎么活的就怎么写。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你就是一个世界。
正因为这,写散文也难。
你能保证你的世界就那么招人?于是,不知哪位发明了一种叫风格的说法,熬得散文家个个开始跟他们的文章较劲儿。也是,不较这劲儿,你就平庸,谁甘于平庸,谁?
于是,个个把那千把两千个汉字掂量来掂量去,僧推月下门,僧敲月下门;个个把那谋篇布局琢磨来琢磨去,起承转合此呼彼应删繁就简领异标新。
就不怕较劲较大了,反倒矫情?矫情多了,不做下了毛病。
谁也不说你做下了毛病。谁都说这是你的风格。
你的名气越大,就越不是毛病,而是风格。
于是,风格就成了许多人的“皇帝的新衣”。
为了不闹笑话,我想,我最好还是离这害人精远点儿。好好地,只想着痛痛快快地把自己那一嗓子吼出来就成了。
真的,甭惦记她。她不是该着咱惦记的。
建功似乎真是被风格这种虚套的东西弄得有点不快:“你怎么活的就怎么写,撒欢了去写……着痛痛快快地把自己那一嗓子吼出来就成了。”建功的一番感受,或许是夫子自况,或许小说家言,这个有点激烈的评说,对散文这个人言言殊的文体,自是一种诠释。也是过来人的彻悟。
“变法”的李存葆
必胜兄:
近好。遵嘱将稿子寄上,请审。
我写画家这两篇东西,文白相杂,专业术语颇多,校对时常出错,《十月》刊《琐记》时,印错了七八个字,有时一字之错,很惹人见笑。三校样时,望兄能仔细给把一下关,看一遍,拜托了。
匆匆,不赘。
即颂
编安
李存葆1993.5.8
收到存葆兄的大札,当时是何感想,记不得了,如今再读,颇有意外。他真是认真的人。或者,他被那些不细致的事弄得有点紧张、警惕了。为写此文,我重读了收入的李存葆散文,好像也还有错植的,真是不好意思,当时的文稿交去后,也没有再回校,我们也同作者一样看的是成书,大概出版社以为这是一本综合集子,作者们不能一一再校,也许他们过于自信了。这引起的错失,只能是迟到致歉,包括向入选的各位作家朋友。
李存葆的文名,起于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同名电影出来后影响广大,他享受着铺天盖地的美誉。他后来也有多篇散文问世。而收入的两篇,开始了他日后写这类书画家,写艺术人物的创作。大概是六七年前,他出版了散文集《大河遗梦》,我当时写有一篇文章,论述他是“从历史的视角和文化层面,探究人自身发展进程中的重大问题。诸如环境保护与生存发展,爱的迷失与情感危机等”。我说道:“李存葆的情感取向是古典浪漫式的,在一些作品中,他对远逝的古典人文精神的一种缅怀,一种追寻。他的几篇文章的题目,直接用‘殇’、‘遗梦’、‘绝唱’等命名,体现了他对逝去的追思和缅怀。”
存葆兄当时也是在济南军区专业创作。后来到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任职。与他交往最头疼的是他一口山东话,因为他的话,我错把山东方言当做全国之最,没有什么方言比这还不好懂的。他这话,如果一点也听不明白,索性也罢了,就像外语,问题是还有那么一些也可猜测的。有时候,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就好奇他讲哪里方言,后来明白了他是山东五莲人,也因他这口方言,我等才知有这个县名。有意思的是,我的一位前同事也是此地人氏,却一口普通话,很流畅,真不知这李老兄,还走南闯北,有部队里的语言熏陶,这等顽冥的如何是了。
虽然与他还算有些接触,他后来进京后又当上作协副主席,见他的时候多看他在台上。但是,同属烟民有嗜共焉,有时候,同好之下有较多轻松的机会——抽烟。他的烟瘾大,但还能克制的,有时难耐之际,叼着支烟也过过干瘾,一副顽皮的模样。这时就看出李大将军的可爱之点。烟卷,他好像对自己的家乡产品,如坚守方言式的顽固,早先是“将军牌”的,近年是“八喜牌”的,这可能有口味适宜之故,但何尚不是一种执拗?他大概从九十年代后,就少有小说问世,在八十年代辉煌的小说家群体中,他可能是少数没有新作的。可是,他执著于长篇散文,一时称之为文化类散文,也有骄人的实绩。我有时惊异于他,这种长而大的散文有些式微了,可他却逆势而上,并不为时风所左右,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写这类文字的大员。当然,他的长篇散文,虽也关乎宏大题旨,关乎历史人文,有事件有背景,但往往广收活化史料,注重史迹的寻考,读来不枯燥,不冗赘。我在前说的那篇文章中说:“他更多的是从自己的亲历考索中,运用一些田野考察笔记来求证他的发现、他的论题。他对一些历史的兴趣,无异于史学家和考古专业的缜密和严整。只不过,他让故事和史实活起来,这就有别于其他类的文化大散文,读来更为亲切,更体现出特有的人文特色来。”像《祖槐》数万余字考察了华夏文化祖始自山西一脉衍生绵延的历史;像《沂蒙匪事》这样的题材,这样的采访等,见出其选题的重大。当然,其史实和文献的意义不可忽视。
从虚构的小说到纪实的散文,史料文献的收集活化,存葆兄在担当一项艰难的事。八十年代后期,报告文学热潮兴起,他曾写过《沂蒙九章》,开始了他在散文纪实方面的尝试,日后重点是散文,所谓前说的大散文。当然,写这类散文,文化味、史实性,以及文献性,还有书卷气,都是一个艰难的挑战,而他,却在我们可能疑虑和期待中,完成得有效也合格。或者说,他的这类考据、辨析、质证、综合,有创意也用心良苦,这些对作家的知识储备和观察力等,是一个有风险的考验,而行伍出身,写小说出道的他,却给了我们较多的惊喜。有时,觉得他散文的笔力强劲,尤其是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承继上,他表现了相当的自觉。有些语言的表现力,是他过去小说的一种新变。所以,有人说李存葆的散文,展示了一个勤奋者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改变了他的叙述语言平面单向的不足。
对散文,李存葆以“散文的随意与法度”为题:
感谢充满灵性的祖宗创造了散文这种文体,让代代骚人墨客有了一方任思绪恣意飞驰的空间。但是,不要认为喜了怒了恨了惆怅了都可以在散文中宣泄而不用担心被散文拒之门外。我从未感到散文是在灯下放一支轻曲,煮一杯咖啡之后,就可随意去做的事。
……
散文的随意不是信笔涂鸦,大匠运斤,大巧若拙的随意只有那些天赋很高、艺术功力很厚的散文大家才能获得,这种随意无技巧之技巧,是一种朴素到极处也美到了极处的境界。
散文姓散是指它题材的广阔性和表现手法的多样性。愈是散,愈有奥妙无穷的法度。有了法度才会有艺术个性的自由……
散文是含情量很高,易写难工的文体,因此,许多大家在熬白了双鬓后又去专做散文了。
不能随意而为之,不是在灯下的一支轻曲,散中有法度,如此这般,是在千帆看尽,曾经沧海后的一种彻悟,这样,才有存葆对文化艺术的大家们的书写,才有他对历史的探究和考察,才有那洋洋大端的文字。
性情梁晓声
必胜兄:
遵嘱寄上散文三则,请任选一篇,或皆录之也请便。
另,我和李国文共荐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副总经理陈秉骞同志一二篇,也请考虑一下,陈是50年代大学生,近在各报刊发散文颇多,我读过,还评过,实在是挺好的……
另,身任副部级干部,工作之余仍能习文,且文章华好,可谓不易矣。应予推崇之也……
晓声匆匆
4.6忙草
必胜兄:
遵嘱寄上散文断想。
我在忙着改电视剧,不多叙。
祝好。
晓声4.14
梁晓声先后两封信,信中顺便推荐了他和国文老共同的朋友的散文,看出他的热心,也看出他没有搞清我们约稿信的内容。这也难怪,他是个忙人,或许他沉浸在朋友文字的美好阅读中。在我收到的信中,少有他这样子不管不顾的。
我后来去信,一定又报告了我们编书的范围,他会理解的。他随和,细腻且有情分,是处事简单没多客套的人。
那是在1996年5月上海之行吧,时间我之所以肯定,是因为我们在机场见面时,他仅穿着一件衬衫,拎着个纸袋子,晃来晃去的,一看那里面没有什么内容,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我们住上海西藏路附近的宾馆,参加海军作者的一个电影脚本讨论会,与他住一屋,那时这样的安排也多见,也自然。我吃惊他这点行头就能出差,就算是夏天衣着简单,不是还有两天,还是到大上海啊!一个印有单位字样的纸袋,装书还是采买也罢,他却当做行李袋子,这样简陋而随便,恐难在文化人圈里少有他人,何况他还是一位走红的作家。晚上睡觉时,他拿出一个套圈套在脖子上,说是颈椎不好,无可救药,如此这般,可能缓解。那一夜,在有点闷热的气候下,梁兄也是这样子的一头套圈,直面于枕,看他那样真有毅力。其实,我也多年因腰榷而颈椎,弄得脚麻手麻的,也有病友介绍这法那方,都嫌麻烦,可能也没有他那样严重,就没有这大手笔式的举动。早餐上还是在会上,他老兄也是戴着的,真佩服他的认真和淡然。想想这样子一个脖套子,我等之人也总有点不习惯,也不雅吧,而名人梁晓声则不然,他回归本原回到本真,是率性为之。多年过去,不知他这个顽疾如何了。但那个纸袋子行头,那个颈椎套圈中的梁兄,可爱的印象实在难忘。
那些时,有机会与他相见,有几次是由李国文老师牵线,有外地的作家来京聚会,还有几次是一个什么小会,总见到他,还有叶楠,感觉到他们三人常在一起出现。记得,叶楠老说到有什么事,爱说去问晓声,一口鼻音很重的河南普通话,慢条斯理的却是坚决的,叫起晓声来,很亲切,在他的心中,梁晓声什么都知道的,都会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