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瑞芳趣话王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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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挑帘红的名角出场(1)

在林黛玉和刘姥姥眼中出现两个不同的王熙凤,精彩之至的王熙凤,曹雪芹勾魂摄魄的描写实在绝了。

“三角眼”“掉梢眉”为什么长到凤姐脸上?贴“依弗那”为什么是凤姐重要外貌特点?

王熙凤出场,大师笔写小女子,向来被看作是古代小说典型形象的经典出场。王熙凤本人正式露面前,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其个性已显明地亮出来:“谁知(贾琏)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男人万不及一”是冷子兴对王熙凤的定位。形成这样的印象,冷子兴说了三方面实际也是三过程:模样、言谈、心机。这正是一般人观察他人层层递进产生的印象。跟王熙凤接触的人,先发现其模样出色,进而发现其擅长辞令,最终知道,其心机既深且细。

曹雪芹写王熙凤的艺术手法正是如此。他总是把王熙凤放到不同场合,让读者先看到王熙凤的模样,听到她的语言,观察到她的做派,然后从她处理复杂人事关系,剖解各种难题,窥测到她的内心深处。

《红楼梦》开头,王熙凤本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背景出场,处理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件:

荣国府宝塔尖贾母最钟爱的外孙女儿林黛玉进府;

跟荣国府八杆子都打不着的穷人刘姥姥来打秋风。

曹雪芹采取了他人旁观的角度写王熙凤,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刘姥姥。林黛玉跟刘姥姥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贵族之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是穷乡僻壤的贫苦老妪。她们截然不同的视角,一下子激活了《红楼梦》的核心人物王熙凤。

一个既千娇百媚又老谋深算的人物,逼真活跳向读者走来。

林黛玉眼中的王熙凤

黛玉记着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孩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头一天在荣国府接触的人物,除贾宝玉之外,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王熙凤。

在林黛玉眼中,王熙凤是个不可思议、极不简单的人物。

黛玉初见外祖母,贾母万般疼爱,贾母正说着要给黛玉配药,“一语未了,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聪明的黛玉立即有段心理活动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放诞无礼”,是凤姐还没露面就给黛玉的印象。

早期点评家王伯沆称这段描写“竟是戏子唱闷台”。

脂砚斋点评:“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都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机括耶?”

“放诞无礼”者来了,不是单枪匹马,是被“一群”围拥而来。“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曹雪芹把戏剧名角出场“挑帘红”加到王熙凤身上了。凤姐先在台后响亮地叫板“我来迟了”,然后,被一群媳妇丫鬟围绕着、簇拥着,像皇后被宫娥簇拥、元帅被众将环绕,来到台前,站到聚光灯下。

黛玉心目中的“放诞无礼”者是何模样儿?什么穿戴?我们后边再剖析。先看看至高无上的贾母如何向林黛玉介绍来者。

按人之常情,贾母得向黛玉介绍对来者如何尊称,贾母却不,她居然说了这样一番话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

这是什么话?林黛玉岂不更像坠进五里雾中?虽然对来者满头雾水,但初进贾府的黛玉是乖乖女,“连忙起身接见”。

众姊妹赶紧告诉她是“琏嫂子”,二人才见礼。

曹雪芹写贾母的介绍太绝了,既是妙写凤姐,也是巧写贾母。

假设贾母一本正经地告诉黛玉:“这是你琏二嫂子。”

那会产生什么效果?那就是凤姐确实犯上作乱、放诞无礼。你老婆婆在这儿接待贵客,你一个孙媳妇在外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而贾母这样介绍,说明来者放诞无礼,正是老太太娇纵的!

更妙的是,贾母三言两语点出凤姐性格最重要两点:泼和辣。

贾母用似乎批评调侃的语气表示她对凤姐的欣赏和宠爱。

凤姐最擅长的,也是用似乎批评的语气讨好、逢迎贾母。

现代人喜欢说人生有隔代亲现象。我发现,贾府的隔代亲尤甚,表现在贾母对宝玉、黛玉,也表现在贾母对凤姐。

凤姐对贾母,还可以算“隔代继承”。贾母聪明能干、善于理家、目光敏锐、洞察人情、热爱生活、诙谐风趣。她的这些优点,一条也没被她那两个像“死羊眼”的儿媳妇继承下来,她的孙媳妇凤姐却照单全收并发扬光大。这就是每当贾府一老一小碰面时,总能擦出智慧火花的缘故。

凤姐没来之前,黛玉发现贾母周围的人个个收敛着,谁也不说话,凤姐一到,满屋子就只听到凤姐一个人说话。

“黛玉忙赔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什么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凤姐就是。

凤姐说话,以一当十,一石三鸟。

凤姐夸黛玉“标致”,不是开口就夸,而是细细打量之后再夸,这表示她不是客气地夸,是观察之后真心的夸,而且黛玉的标致是她从没见过的,“今儿才算见了”。

仅夸黛玉“标致岂能算凤姐本事?得把小表妹跟老祖宗巧妙联系起来,那才叫本事。于是,接下来就有了黛玉通身气派像老祖宗的嫡亲孙女的话。这是夸谁呢?当然夸黛玉,主要却是夸贾母,还顺带恭维了两位小姑子。

黛玉是贾敏唯一的遗孤,贾敏是贾母“唯疼”的女儿。黛玉长得标致,模样有几分像贾母,可能本来就是事实。但也可能因为贾母年老乃至发胖,她和黛玉模样儿相似,已不容易一眼看出来,而凤姐说的是什么?“通身的气派”,气质和派头!黛玉高贵的气质像贾母,这就是更高层次啦。凤姐用惊艳、感叹语气说出来,也就格外动人、格外感人了。而黛玉“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岂不又让贾母眼前的嫡亲孙女迎春、探春特别高兴?旧时代小姑子是所谓“站着的婆婆”,嫂子再得宠、再飞扬跋扈,对小姑子也不能不格外谨慎。夸远来的小姑子同时,顺带恭维了朝夕相处的小姑子,凤姐多么聪明?

贾母听了凤姐的话自然受用,但她马上制止凤姐感叹黛玉“命苦”拭泪哭姑妈的表演:“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贾母这个老太太很不简单。她善于心理调解,善于控制情绪,善于尽快把不痛快的事抛到九霄云外。贾母实际上是要“开心果”凤姐立即帮她驱除接外孙、惜孤女的感伤阴霾!

王熙凤配合得天衣无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说悲就悲,说喜就喜,要悲就悲,要喜就喜!

好莱坞大明星伊丽莎白·泰勒的表演也不过如此吧。

凤姐忽悲忽喜,见风转舵,转得飞快,更转得巧妙。

凤姐真是因为一心都在林妹妹身上才“忘”了老祖宗?这是骗鬼的话。凤姐恰好因为一心在老祖宗身上,而且深知老祖宗现在一心只在黛玉身上,她才做出以黛玉为中心的精彩表演。

老祖宗需要什么,我就准备什么;老祖宗现在关心什么,我立即关心什么!这是孙媳妇凤姐稳坐荣国府管家之位的诀窍。老祖宗现在牵挂什么?对心肝儿肉外孙女的周到安排!于是,凤姐接着沿此路往下表演。

凤姐在问了黛玉几个必须问的问题如“妹妹几岁了?”“可也读过书?”“现吃什么药?”然后充分表演好表嫂的亲切关怀、大管家的具体关爱:她叮嘱黛玉“在这里不要想家”。告诉黛玉:“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坐在这里,凤姐如此大包大揽什么意思?话外音是:“我是管家大奶奶,我说了算!”然后,凤姐一一落实对黛玉的安排,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吩咐荣国府下人:“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周到之极。

黛玉带来的人,凤姐马上一一安排,她为什么偏偏不提黛玉如何安排?因为凤姐心里门儿清:这件事,必须得老祖宗亲自安排、亲自发话。果然,贾母的安排是:叫宝玉给黛玉倒地方!叫黛玉住到本来是宝玉住的贾母身边的碧纱厨里。

贾母对“心肝儿肉”外孙女的安排,说明凤姐的所有巴结都不会白费。

凤姐一到,满屋子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只是她在卖力地表演对黛玉的关怀。黛玉的亲姥姥还有两位舅母一概靠边站!这太有趣了。贾母成了满心欢喜的看客,邢夫人、李纨成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王夫人跟凤姐的对话,似乎也是给凤姐当“托”。

两位王氏的对话是从黛玉眼中写出来:“只见二舅母问她(凤姐):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曰,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段对话说明凤姐管家何等尽心,对黛玉何等上心。王夫人还没问,她已经把月钱发完了;王夫人叫她“随手”拿出缎子给黛玉做衣裳,她已料到,早就拿出!

但是……对凤姐的话,我们不得不想个“但是”!

凤姐真把月钱发完了吗?她没克扣哪个的?没推迟发放月钱放高利贷?为什么凤姐立即把话题转换成王夫人所说“什么要紧的”缎子?是不是转移视线?

凤姐真的提前就把给黛玉做衣服的料子准备下了?还是王夫人提起,她灵机一动,先宣布她已给林妹妹准备好了,讨贾母欢心,然后她再去准备也不迟?

我以为,这两点,都是可能的。而王夫人听了凤姐的话后“一笑”,是满意之笑?还是深知内侄女“花马吊嘴”之笑?我看都有可能,而且就黛玉的衣料而言,是后一种可能。

王夫人其人,才最适合放在薛宝钗身上的考语“人谓装愚”。岂不知装愚的人比聪明人还聪明。新版《红楼梦》派香港著名演员归亚蕾出演王夫人。归亚蕾谈到她对人物的理解时说,她认为王夫人“大智若愚”,老演员的理解相当到位。

黛玉进府,在她清纯的眼中做了充分表演的是凤姐。我们用几个叠字来形容刚刚来到黛玉面前的王熙凤:

忙忙活活,乐乐呵呵,风风火火,红红火火。

果然是冷子兴所说“言谈爽利”、“心机深细”,而且,生命力太强了!

刘姥姥眼中的王熙凤

刘姥姥本是冲王夫人来荣国府打秋风,没想到要见王熙凤。这位“积古”的农村老妇听周瑞家的介绍:现在王夫人不大管事了,是琏二奶奶当家。刘姥姥见过小时的王熙凤,“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呢”,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本事、当国公府的家,难得。这时,周瑞家的说嘻!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王熙凤的娘家人。按说跟王熙凤一条线。但她说王熙凤却用似褒实贬的语气,很耐人寻味。周瑞家的话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致,说王熙凤模样出众、言谈爽利、心机深细,还特别透露出王熙凤在荣国府以“威”治人。这可能是周瑞家不满的根源。

曹雪芹擅长细针密线编织长篇小说的网。次要人物间的关系处理也很巧妙。周瑞家的是冷子兴的岳母。所以,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信息、判断标准都跟周瑞家如出一辙,只是冷子兴用刀笔吏口气说,周瑞家的用絮絮叨叨妇人口气说。

周瑞家的巧妙地带刘姥姥过了平儿的关口,把刘姥姥领进凤姐内院。在见到凤姐之前,刘姥姥先感受王熙凤的外围:

房门上挂的是“猩红毡帘”。才进堂屋,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刘姥姥的身子如在云端。满屋摆设“耀眼争光”,刘姥姥“头悬目眩”,唯有点头、喱嘴、念佛。

一见“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平儿,刘姥姥差点儿当成凤姐,要称“姑奶奶”,听到周瑞家的叫“平姑娘”,才知道,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在等待凤姐过程中,令刘姥姥最纳闷的是挂在屋中柱子上的“爱物儿”。她先听见“咯当咯当”像打箩柜筛面的声音;东瞧西瞧,看到屋中柱子上挂个匣子,底下坠个秤砣般一物,不住乱晃;正琢磨是“什么爱物儿”,陡听到“当”的一声,像金钟铜磬一般,吓得一展眼……写得太有趣、太好玩了!农村老太如何看待西洋玩意儿?曹雪芹写得太合情理了。刘姥姥先听到钟表走动声,再看到钟表样子,然后听到钟表报时声,一步一步,合情合理!实际上,刘姥姥眼中的“爱物儿”可能是凤姐的嫁妆!王熙凤其人,是荣国府大红人,更是荣国府大忙人,她做事的时间都按几点几刻划定,可谓分秒必争向权钱进攻。而曹雪芹写凤姐房间的特写镜头,专门写钟表,妙趣横生地写钟表!

这香气,这耀眼争光的满屋家具,这“通房大丫头”,这分分秒秒“爱物儿”挂钟,似乎都在说:我也是一个王熙凤!

这就是在农村老妪刘姥姥眼中“金陵王”凤姐的氛围。

如果说凤姐在黛玉跟前是突兀而至,那么可以说,凤姐在刘姥姥跟前出场,则经过层层铺垫、层层渲染,“千呼万唤始出来”。

“刘姥姥屏身侧耳默候”,听到远处有人笑声。又是王熙凤的笑声!发出笑声的人跟在黛玉面前出现一样,被人围拥,“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人堂屋”。这是通过刘姥姥听觉判断出来,跟黛玉亲眼所见,巧妙地变换了写法。

然后是两三个妇人捧大漆捧盒等候,里边装的自然是琏二奶奶的午饭。接着听到“摆饭”。跟黛玉进府所见贾母吃饭一样,很多人伺候凤姐吃饭,却“半日鸦雀不闻”。刘姥姥忽见两个人把凤姐用过的餐桌搬到她等待的房间来了。“桌上碗盘森列”,说明琏二奶奶的“份饭”相当丰富。“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豪门的豪奢、凤姐的娇贵,可见一斑。板儿吵着要吃肉,挨刘姥姥一巴掌,这就带点儿“贫富对比”意味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等待、观察,刘姥姥终于被周瑞家的带到凤姐跟前,继续就近观察。看了凤姐房间大红撒花软帘,看了用金线织着图案的靠背和金丝绿闪缎大坐褥,还有银唾沫壶。刘姥姥这才看到凤姐本人那凤姐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筋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何等尊贵的贵族少奶奶派头!

贵族少妇该对穷婆子盛气凌人吧?

不。凤姐“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凤姐礼数周到,一点儿贵倨气派不摆。但是,说凤姐对待刘姥姥真热情周到,又未必。凤姐是天才演员,有表演癖。她实际上是“表演”她的热情、周到。“嗔周瑞家的不早说”有点儿表演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