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生的遗憾是不会潜水,电就是扎不进海底。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笨蛋都能潜到水底下,这让我尴尬得像个小丑。但在水面上我倒挺有两下子,游得飞快,如果参加奥运会,绝对能打破纪录,为中国增光。问题是我从没参加过游泳比赛,因为学校说我表现不好——主要是我喜欢打架斗殴。后来他们又请我去,再二:再四地请我去,可我不去。据说是市体委的一个家伙看中了我,他在海滩上发现了我,暗暗用计分表测了我的速度,大吃一惊,急得连衣服都忘记脱就跳到海里找我。我说我不去市游泳队。这家伙急得要哭,反反复复劝我——开始他倒挺摆架子,以伯乐的姿态和我说话,后来就蒙头蒙脑了——他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脑袋不开窍的孩子。别的孩子,早就乐得发疯。
我不是不愿意去游泳队,关键是我愿意去时学校不愿意,那这辈子就甭想我回头了。市体委那个家伙不死心,找到我们学校。我们那个可恨的体育教师不知天高地厚,传我到他的办公室。又是夸奖又是表扬,最后是下命令。我当然不去。这使他怒气冲天,但更多的是吃惊——竟然会有如此不知好歹的学生!后来事情惊动了校长,他开天辟地第一次亲自走进我们班的教室,要我马上去市体委报到。我连头都没抬一下。校长气得浑身打战,拼命擦他那架黑框眼镜。教导主任和其他老师也来了,把我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地训斥我,非要弄出个究竟来。这下他们更倒霉了,我就不怕这个,越这样我就越充满对抗的力量。
我不愿意去。
怎么,不愿意去?你怎么还能愿意和不愿意呢!所有的老师都大吃一惊,一个人怎么能自己决定自己?
最后,被我气得半死的校长下令:从明天起不准我上学。
同学们都用惶然不安的眼神看我,以为我判了死刑。我心里暗暗好笑,怎么会说一句话我就上不了学了呢!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死死地坐在座位上,任老师喊破了喉咙也不动一下。
事情不一会儿就闹大了,最后几乎全校老师都来了。他们说了成千上万句软话和硬话,见我一句听不进去,终于按捺不住。以体育老师为首的几个老师和佩戴三道红杠的大队长和两道红杠的中队长对我实施武力。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我拖出教室,但发现拖和拽对我毫无用处,因为我的四肢已经紧紧地抱住课桌,再说那阵的学生没现在这么野蛮。打破鼻子的小事,会像杀了人似的惊动全世界。所以他们不太敢用力气,最后,他们只能是笨拙地要把我抬出教室。
我运用全身的气力抱住课桌,决心与课桌共存亡,弄得他们狼狈不堪,只得将我连课桌一起抬起来。我像个蜘蛛一样攫住课桌,这个样子肯定很难看,因为我那个从来不笑的班主任,竟然扑哧一声地笑了。我气疯了,但无可奈何,一个人四腿离地就什么也不项了。幸运的是我们教室的那个宝贝门太窄,被我一下抓住,几乎连手指都插进门框里,任凭这些家伙吭哧吭哧地使劲,也动不了我一分一毫。我决心和门框子死在一起,除非他们把整个教室抬走。这些家伙干瞪眼了,一个个累得直喘粗气。说起来也挺可怜的,他们只要敲打我的手指和什么地方,我肯定受不住。但这些可怜的家伙就是不敢打我一下。不过,我也做了准备,只要他们打我一下,我就动牙咬。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打架能手,但还没有了解我牙齿的厉害。我已经看准了,先咬体育老师,他穿的体育运动服很瘦,那个地方很突出,再好咬不过了!
晟后的胜利还是我的,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让我回到座位上。当然,他们不能让我那么轻快,又用心险恶地去找我的父亲——学校最无能的办法就是找学生家长,不过这一招也挺厉害的,叫你没有退路。我不怕这一招,因为我父亲最大能耐就是把我捆绑在电杆上打。而我不怕打,不怕疼。你想想,我都给自己拔过牙,连好牙一起拔下来,还怕打吗!
这样,我始终没进游泳队。后来那些倒霉的年月,别人都为我没进游泳队惋惜,说我走错了一步。我并不为此后悔,我这个人从不后悔——不是那些事不值得后悔,而是后悔一点用也没有。
令我气愤得要死的,是我的游泳技术在海上无用武之地。你在水面上游得像兔子那样快也没用,海参、鲍鱼、扇贝什么的全都长在海底下。我简直就像自杀似的往水里扎,拼命地手扒脚蹬地往下钻,结果扎不到一个脑袋的深度,便呼地漂上来,好像我肚子里灌满了空气。我想了个办法,从楼房那么高的礁石上往下跳,借助下跌的惯力一下撞进水里。可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便像水下有人推我似的,呼嗵一声冒上来,毫无办法。我又进一步想个更厉害的办法,抱着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头往海里扎。这法儿有效,沉甸甸的石头一下子把我带进水下。但可恨的是我不能松开石头,只要稍微松动一下,身子便呼地一·下飞上去。我看到一个满身花刺的大海参在暗礁缝里蠕动,喜出望外,伸手便抓,当然就松开了怀里的石头。于是,手还没伸出一半,整个身子就往上飘浮。我发疯似的挥动手脚,死也不愿上来,然而没有用,手脚舞动的越厉害,往上飘浮就越快。最后海浪还是毫不客气地把我抛出水面。这使坐在岸边上的笨蛋们笑得在沙滩上打滚儿,我骂天骂地骂海龙王,骂得口吐白沫。然后爬上了岸,气哼哼地跑到海滩以外几里远的地方,再去搬一块大石块,气哼哼的扛回来,结果是照样丢在海底,而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漂上来。我不舍气,又去扛石头,这样反复折腾到我快死了为止。海滩上的一些游人对我的动作疑惑不解。伙伴们笑着告诉他们,说我是在填海一一愚公填海。
我伸开四肢躺在湿润温热的海滩上,心里万分懊恼,一般人都怕沉到海底下淹死,我却怎么也沉不下去,这真他妈的气死我恨死我折磨死我。
一个外号叫老板鱼的小子走过来,嘲讽地说,怎么样?海漂子!
我一高跳起来,猛扑过去,一顿狠捶死打,几乎把这个小子砸扁了。但我挺佩服这小子,他始终没哼一声,也不动弹一下,弄得我就像打一块橡皮。我觉得我把这小子打得相当厉害,换别人绝对能死好几个死,因为我当时的火气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这个城市称能扎到海底下的人为海碰子,扎不下去的称海漂子,是很厉害的骂人词儿——只有那些笨蛋和胖老娘们儿才叫海漂子。
我发现我竞把老板鱼打笑了。这小子说我给他搔痒,不过搔得没劲。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比我还抗打。他从小就泡在海水里,浑身上下像长了鳞片,没有一处地方不被牡蛎壳割过,皮肤又黑又粗又硬。他要是贴着礁石擦痒,会发出很响的摩挲声,像鲨鱼在水下暗礁擦痒一样,那声音有时在水面上都能听得见老板鱼抗打不是不怕疼,而是不感觉疼,不像我疼得钻心也死咬牙。据说有一次老板鱼挨他妈打,他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把老板鱼打睡了。
这小子之所以绰号老板鱼,是他的体型扁平,就像我们海里的一种体型扁如薄木板状的老板鱼。另外,这小子游动起来也像老板鱼一样轻盈而飘然,多么窄的礁缝他都能迅速地钻过去。据别的海碰子告诉我,在水下弯弯曲曲的暗礁缝里,老板鱼能把身子扭曲成好几道弯儿,穿掠礁缝时绝对伤不着皮肤。后来我们成了生死朋友,我同他合伙下海,他往水底下暗礁扎,我在水面上搞运输,把他捕捉到的海参鲍鱼及时地运上海滩。上岸后我们平半分,这小子相当大方。我给别的海碰子运货,只分三分之一。
再后来,老板鱼当上交通警察,挺那么神气活现——扎着武装带,扣着大盖帽,站在卜字路口中间吆吆喝喝,全世界都得听他的。他即使站在一万个交通警察中间,我也会一眼认出他来——因为老板鱼的身子扁,脑袋尖,总是戴不正大盖帽,只好斜挑着,像个德国军官,很有些外国风度。这小子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个大忙,结束了我的光棍生活;当然,我也为他两肋插过刀——这是后来的事,现在还轮不到讲这些事。
我忘了告诉你,我有个姐姐。她比我大七岁。给我的感觉至少大十七岁。因为她稳重、善良、沉默寡言,脾气好得像面条一样。我的父母能为我生出这么个温顺可爱的姐姐真是奇迹。有个邻居曾说我和姐姐不是一个父亲。被我的母亲听到了,一连骂了几天几宿,骂得那个邻居好几个月不敢出门,再也不敢吭气儿。不过,也难怪人家说长道短,我同姐姐不但脾性,连模样也天差地别。她细细挑挑,白白净净,几乎连汗毛都不长。姐姐很软弱,总是被男同学欺侮。有一个叫大鼻子的男同学经常打我姐姐,弄得我姐姐一放学就往家快跑。否则被大鼻子堵住,就揪他的辫子。蛆姐有条光亮的大辫子,所有的人都喜欢,邻居的老太太都愿用手摩挲着姐姐的辫子。有一次,那个可恨的大鼻子把姐姐的辫子揪得散开,姐姐哭着跑回家。我很愤怒,决心去替姐姐报仇。我的父母不怎么关心我姐姐,姐姐在外面吃了亏,回家反而受斥责。所以姐姐不管在外面吃多大亏,回家后都悄没声息。我当时还没上学,但我却敢去打比我大六七岁的大鼻子。大鼻子家在民权街的另一头住,我认识,他家的玻璃窗也大,像百货商店;门口还摆着两盆花——看样子家里挺有钱。
我口袋里揣满了鹅卵石,雄赳赳地走到大鼻子家门口高声叫骂,大鼻子,大鼻子!……但没有人理睬我。我就毫不犹豫地用鹅卵石砸碎大鼻子家的玻璃。这一下天下大乱,大鼻子家所有的人马全冲出来。大鼻子一马当先,要来揪我。我毫不害怕,当头给他一石头。但被这家伙躲了过去,并一下子扑了过来,狠命地掮我的脸蛋子。可没掮两下却嗷地怪叫一声,捂着裤裆就往回跑——我说过我的牙齿厉害。
我并不为此解气,而是把口袋里所有的鹅卵石都抛向大鼻子家里的人。后来大鼻子又冲过来,把我的胳膊反拧住,疼得我钻心裂骨。他老是问我服不服,我当然不服,用脚狠命地踢他,并不断地扭着脑袋去咬他,吓得大鼻子老是在我的后面转圈儿。后来大鼻子全家扑了过来,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我就骂大鼻子外围种!大鼻子气疯了,用手打我的嘴。我们民权街对所有的大鼻子都被骂为外国种——因为马路上唱爷爷我的苏联兵鼻子大,也就是说,大鼻子的母亲肯定被老毛子十了。为此,所有被骂大鼻子的家伙都胆战心惊而恼羞成怒。
大鼻子有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这下他倒霉了。我那个可恨的鼻子愿流血,不小心碰一下也要流半天血。这会儿更来劲了,血流得我满脸满嘴。一见了血,大鼻子全家吓得麻爪了,都松开手。我乘机跳起来,喷着血沫子更加拼命,又踢又咬,并捡起地上的石头继续砸玻璃。没办法他们只好又把我按在地上。邻居和走路的人看见一大群人按着个满脸满嘴流血的小孩,都抱不平。逼得大鼻子他们只好松手——但只要一松手我就又踢又咬义砸玻璃,逼得他们只好又把我按在地上。我绝对横下一条心,除非你就这么按我一辈子或打死我,否则我就砸玻璃。大鼻子家玻璃窗多,够我砸的了。渐渐我看出来,大鼻子全家都是草包,没一个敢往死里打我,大鼻子他奶奶还用手绢给我擦血,差点被我咬掉手指头。
一直折腾到晚上,大鼻子全家筋疲力尽,差点就给我磕头了。这时有个邻人认识我,告诉大鼻子他们家,说我是民权街那一头老陈家的——那一家可是一窝狼,要是被两个老狼知道可坏了。大鼻子他妈简直要哭出来,一口一声小爹地叫我,并当面打了大鼻子两个耳光,说要是再欺负我姐姐,就天打五雷轰,出门叫车撞死……从那以后,大鼻子不但不敢动我姐姐一指头,反而见了我姐姐害起怕来。我姐姐开始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不知听谁说了,便一把把我揽进她的怀里。我很高兴姐姐这样亲昵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姐姐。每当在广播里听到母亲两个字,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姐姐的亲切模样。我身上所有打架的血迹和灰垢都是姐姐给洗的,她给我洗手洗脸洗澡特别舒服,只要她那温柔的手搅着热水摩挲我的肌肤,我就老实得像羊羔。我的那些蠢笨的老师和校长只认得我的父亲,他们以为父亲能管教好我——这些家伙傻极了,其实他们要找我姐姐,我立刻就会乖乖地听话。每到晚上,姐姐就会给我缝补因打架斗殴而撕破的衣服。她从不抱怨或责骂我。父亲为了管教我,把皮带都打断了,我没听他一个字。可是姐姐一个指头也没动我,只是在缝补衣服裂口时偶尔轻轻叹口气,这就要了我的命。使我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并发誓明天不再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