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眼前横着一片黑色的煤海,乌压压地一直延伸到海港那边。煤海上面活动着上百个黑糊糊的人影,有的挑煤有的抬煤,犹如蚂蚁搬家,把山一样高的煤堆,搬到另一个山一样高的煤堆上。那时我们这个城市绝对落后,经常可以看到挑挑抬抬的工人。煤场上很热闹,人们喊着各种各样味道的劳动号子,沿着两座煤山中间搭成的窄木板道往来穿梭。他们全像煤一样黑,绝对非洲的黑人,其中有男有女——男的全是一肩挑两筐,女的全是两人抬一个筐。他们走的路也分开,男的那条木板路通向高一点的煤山,女的那条木板路通向低一点的煤山。在木板路巾间设个卡子,一个老头在里面发牌,男的挑一挑,独得一角钱的牌;女的两个人各得五分钱的牌,当天晚上可到会计那里去兑换现钱,我弄清这些规矩后,乐得蹦高跑,一直冲到一间临时用草席搭成的办公室报名。
进门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死死咬住我十八岁,然后我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大踏步走进办公室——对着一个坐在靠门口的胖家伙说,我来干活,要不要?我故意把嗓门弄得粗粗的。谁知这胖家伙连看都没看我,叫我在一本大账上写个名,随即扔给我一个本本,上面写着乙组,下面是你永远也记不住的一长串数字码。说道,去乙组找组长报到。
我简直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握着那个本本不知该怎么办。那个胖家伙不耐烦地吆喝一句,小崽子,去乙组报到!
我不知道乙组在哪里,便朝几个正在休息的挑煤工走去。这几个家伙正在煤堆上撒尿,毫不顾忌稍远一点的女人。一面撒还一面把脸转向女人那面哈哈大笑。女人那面也不在乎,一个胖老娘们大声贼,打猎的来打雀儿了!男人们更笑得厉害,黑糊糊的面孔上闪着白得耀眼的牙。
我问他们乙组在哪儿,这些家伙像突然笑断气了似的,都突地转过脸来看我。当他们看清我手里确实是乙组的本本时,又像陡然透过气似的哄堂大笑起来。
扒掉这家伙的裤子,看看他长个什么!
四五个黑汉子走上前来,摆出一副要扒我裤子的架势,并继续放肆地笑道,看看这家伙到底长个什么玩意儿!
我当时并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笑我,后来才知道乙组是女人那个组。煤场管事的胖子看我太小,顶不上挑两筐的男子汉,便把我当女人分配了。
那些黑汉子其实只是亮个要扒我裤子的虚架,吓唬吓唬我完事。他们大概猜想我一定逃跑,谁知我丝毫没动,反而毫不在乎地迎着他们。我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逃跑和后退,我当时只有个一个念头——他们靠近我时我应该怎么打,先打哪一个。我这种反抗的架势把几个黑汉子惹火了,其中一个骂道,你小于还挺他妈嘎杂的!说着就伸过手来撩拨我。
我眼也不眨,看准了他伸过来的手,猛的就是一口。那家伙吓了一跳,赶紧缩手,却被我咬住袖子。我从小打架打惯了,咬人下死口,咬住就不松口,不管咬住什么。那家伙拼命往回拽,拽得我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我就是不松口。最后哧的一声,袖头被我撕咬下来,那家伙才得以解脱。
其余的黑汉子一声呐喊,来了个小狼!一齐扑过来。我当然不示弱,发了疯地同他们厮打。但这帮黑家伙劲头大得很,几下就接住我。我在挣扎厮打中发现其中一个略瘦的黑家伙很会打,灵巧得要命,我怎么抓他打他咬他都挨不着他的毫毛,明明我看得很准,却总是打空。而他却不知怎么,用脚轻轻一钩,我就噗地一下翻倒在煤堆上。不过,我即便倒在地上,还佩服那个家伙?由于我撕咬得太厉害太凶,这些家伙并没因为我跌倒就罢手,而是毫不客气地将我裤子扒下来,并大笑着,把那个小鸡巴用煤灰给染染色!我被这些家伙按得紧紧的,无法反抗,心里一急,急出办法来,发狠的往下一使劲,一杆急尿喷出来,喷得他们满脸满身,全都嗷嗷地叫着跑开。我翻身跃起,提上裤子,抓起跟前的煤块就向四周乱打乱砸。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嘴里耳眼里裤里全是煤渣子,我不砸死一个半个的,绝对咽不下这口气。那些黑家伙看我动野蛮,全跑得远远的。唯有那个略瘦的汉子站着不动,用眼神冷玲地睃我。我才不怕呢,一个大煤块砸过去,那家伙动也不动,抬起胳膊一挡,咔嚓一声煤块被撞得稀碎。
我呆住了,没再继续扔煤块。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家伙厉害。我打量着他,肩宽腰窄,体形细挑,当海碰子绝对是好手。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使我看起来别扭。我却怎么也看不出他别扭在什么地方。
瘦汉子看我不扔煤块,却呵呵地笑起来,说一声,好小子,是个材料!说完往前跨两步,伸手拍我的肩膀。我不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警惕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我却一下子看出使我别扭的地方,这家伙手指和手臂特别长,与一般人两样,像动物园里的长臂猿。
这时,一个棒壮的约四十多岁的老娘们儿走过来,用亮亮的嗓门吆喝道,哪个小于上乙组,跟老娘走!
我怯怯地抬头看她,你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女人,两个眼珠子足有两个鸡蛋那么大,肩头和屁股上全是厚厚的肉,使你想到大象。她上身只穿着一件汗衫,热乎乎的汗酸气直冲你鼻子。最使你吃惊的是她胸前的两个大奶子,一直垂到裤腰带下面,被煤粉染得黑黑的,在黑黑的汗衫里滚动,透着一股滑稽还有点威严。
四周的男子汉渐渐围拢过来,亲热地喊她母老虎。她也亲热的回敬道,看我不一奶子砸死你!霎时,所有的白牙都笑得耀眼闪光。
母老虎肥大的手掌死死抹住我的胳膊,像提一只小鸡般地提着我走,生怕我跑掉似的。走到她管辖的煤堆,才把我松开,两手往腰间雄赳赳地一又,放着嗓门朝一群抬煤的女人喊道,我给你们领来个长棍儿的!……第四章
在海洋一样宽阔的大煤场,我迈开独立生活的第一步。我们这个煤场沿着海岸铺开,一直铺到火车冒烟的地方。几乎全世界拉煤的火车都往这儿开,无论你怎样挑呀抬呀,那一座座煤山照样高高地隆起。煤场的这一头,巨大的货轮呜呜呜叫,拉走一座又一座煤山;煤场那一头,新的煤山又在火车的烟气中升腾。这巾间滚动着我们上百个黑蚂蚁。
从这座煤山到那座煤山,一个来回走690步,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喝水撒尿往筐里撮煤的时间,我们得拼命走出四万两千多步,才能拿三块钱——其实这已经不少了,顶得上当时工厂里的八级大工匠。而男子汉们一天可挣上五块钱,在当时绝对就是富翁。但煤黑于没有一个能把腰包装满钱走出去。每当晚上下班,一个个拖着被扁担压弯的躯体,走进各种各样的酒馆饭店。一个晚上就能销掉煤场周围小店里几百斤烧酒,第二天又变成几千斤汗水流进黑压压的煤场里。还有一部分钱悄悄流进我们乙组女人的裤兜里,整个煤场只有三十来个女人抬煤,可是她们强烈地吸引着上百个挑煤的男子汉,使他们嗷嗷地叫着唱着跳着,干起活来格外有力气。这些家伙称乙组为黑色娘子军——是为他们准备的干粮。
全世界再也找不出比煤场更自由的地方。你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愿干就干,愿休就休,反正抬一筐是一筐钱。晚上则统统睡在海边搭的几个大席棚子里,睡一宿一角钱,当天收账。更自由的是从来不读书不看报不学习不开会。我们的城市那阵儿突然发疯般的学习开会,每时每刻都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教育。所有的人都被教育得疲惫不堪,无精打采。为此,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对我们羡慕得要命。但是他们没一个敢到这儿来出力挣钱,有正当职业的职工是没有权力到这儿来的。我对你说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厂全被一个法子管着,像被一根绳子拴在一起驴,顺着磨道规规矩矩地转圈儿。
到我们这儿抬煤的人全都来路不正,他们大都是走南闯北的肓流——这是当时对进城打工的人统称。盲流是六十年代饥饿的遗产,大多是逃荒的农民,也许他们尝到了流浪的甜头,再也不愿回到贫穷的乡下刨食吃。另外,到这里来的还有盗贼流窜犯劳改分子和无业游民;有骗子赌徒开除厂籍的工人丢了职位的干部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身怀绝技胆大包天,有的鼠目寸光形容卑琐,有的能言善辩仪表堂堂,有的满脑子知识一肚子文化。这里是藏龙卧虎之地,是黑色的大染缸,是无人看守的劳改队。然而无论多么高多么低多么能多么熊多么五花八门的人,只要一到了这里便都成了劳动模范。
母老虎把我领到一个煤堆前,对着三十个黑猴一般的女人喝问,谁和这个小东西搭肩——就是谁同我抬一副煤筐。几乎所有女人都来争我,她们把我当物体似的拖来抢去,放肆地轰笑着说把这个长棍的给她。最后母老虎又一声喝令,把我分给了一个叫香姐的姑娘。
香姐比我大四五岁,是山东一个最穷的村子里跑来的,她说她那儿穷得不穿裤衩,直到现在还吃马齿菜和榆树皮。她隔几天就往家邮一次钱,从来不舍得吃一顿饺子,老啃那份煤块般坚硬的山东锅饼。尽管我在挨饿时发疯地想这种锅饼,可一旦不挨饿了,我还是一口也不去动那能打死小偷的东西。
我愿意同香姐抬一副筐,是因为我第一眼就看出她和我姐姐相似。她长得还像林晓洁那样干净——乌亮的发辫一丝不乱,比姐姐的辫子还好看。别的女人都说她梳头时滴香油,所以叫香姐。其实不是,香姐的头发天生义黑又亮。另外,在抬煤筐时,香姐圆圆的屁股在纤细的腰肢下面扭来扭去,我看了很舒服。要是走在木板悬空的路上,一颤一颤的,简直像扭秧歌。我迷醉香姐的这个动作,从早抬到晚就是看不够,我觉得自己很流氓。
你没抬过煤,你绝对想象不出扁担压肩头的滋味。开始是酥痒,后来是火烧火燎,再后来肿疼得像扁担直接压在皮肤里面的红肉上,真能要了你的命。不过你千万不能停,死也不能停,否则你就前功尽弃。母老虎在关键时刻呵斥我,抬!抬!抬!别像他妈个小姐——抬到不疼的时候就好了!
母老虎说得对,在你最疼的时候咬住牙再疼下去,渐渐就不疼了。最后,你的肩头长出块像木疙瘩那么硬的死肉来,你就一辈子就不用为抬煤发愁了。当你抬起沉甸甸的煤筐,一步步结实实地向前走,走到尽头,两手一抖,煤筐一翻,两百斤重压顷刻消失,随之领到一个磨亮的铝牌。凭这个牌你可以领到一张票子,这票子可以使你吃饱喝足睡稳,使你心里踏踏实实的不再发慌。于是,你开始计算你布袋里渐渐多起来的铝牌,细听它们轻快地撞击声,于是你就觉不出太阳泼下来火一样的热光,觉不出汗水怎样流淌,觉不出筋骨和肌肉的摩擦;于是你就兴奋地感到,这黑压压的大煤场那么美妙那么光彩那么亲切最美妙的时刻是你卸掉一天的重压,迎着清凉的海风,一面解着衣纽扣一面向海湾跑去。只有海这个大浴池才能把我们这些黑鬼冲洗干净,让我们显现出人的本色来。
我第一天随同我们乙组三十来个女人跳进海湾里,完全惊呆了。当这些肮脏的黑猴子在水花里翻腾一阵,突地闪露出白嫩的皮肉来,犹似大型魔术奇观。连最可怕的母老虎也光彩四射——原来她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鸡蛋大的眼珠子映着蓝色的海光,令你想起马达姆。尤其她那两条吓人的大腿,绝对两条粉红色的肉柱子挺在涌动的水波里,让你目瞪口呆。
后来有人暗地里告诉我,母老虎是外周种,是俄国人在这儿打仗时留下的混合产物。有人还告诉我,母老虎厉害,找了五六个丈夫都招架不住她,最强壮的男人和她睡上一个月,就得拉到医院里抢救。我将听到的这些传闻,含含糊糊地对香姐说了。香姐有点生气,别听那些胡说八道!不过,香姐也有传闻,她说母老虎的丈夫脾气暴烈,天天打骂母老虎,并骂她是黄毛蓝眼狗杂种,母老虎实在忍受不下去,就给了他一巴掌……我觉得母老虎那一巴掌肯定厉害,否则她不会跑到煤场来下的苦力。而且再也没回过家。
在海湾洗澡男女严格分开,海湾中间正好有个凸起的沙丘,把海湾隔成两半,将男女分开。但这并不保险,男人们经常越过沙丘,瞪大眼睛望这边,使女人们惊慌失措。尽管在嘴头上这些女人天地不怕,实际行动上却是另一回事儿。所以,女人们下海之前,都等母老虎。母老虎并不着急洗澡,她先往海湾中间的沙丘高处上坐定,目光炯炯地监视着男人那边,决不许一个来犯者。看到母老虎在沙丘上坐定了,这些女人才叽叽嘎嘎地奔下海去,使劲地搓着洗着。不过她们并没彻底放心,闹腾了一阵后,便把自己全浸在水里,只剩一个脑袋竖在水皮儿上,两只手却在水下不停地忙乎,偷偷地脱光全身。有时突地涌过来一道激浪,冲得这些女人东倒西歪,一下子翻上来几个白屁股,一个个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时,沙丘上便传来滚雷一样的狂笑,母老虎乐得像男人一样拍巴掌。母老虎不在乎这些,等她的兵马洗完了,她才大摇大摆地走下海去,半道上就把汗衫从脑袋上撸下来,两个大布袋似的奶子在水波里摇晃着,任她自由自在地搓洗。
奇怪的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怕我,反而拖着我和她们一同下水,这使我很尴尬。开始我还没什么感觉。后来从男人那边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粗话,才渐渐耻辱起来——我可怜得都不被女人当作男人!
我开始有意识地往男人的海湾跑,女人们都不让,说我过去就学坏了。母老虎毫不客气地给了我一巴掌,骂道,小崽子毛病还不少呢!当然,我还是跑过去几次,雄赳赳地跑过去,并夸张地表演着我的游泳技术,让男人们看看我是男人。可是,这些家伙还是拼命地嘲弄我,并不知羞耻地要我讲女人洗澡的情景给他们听。他们一个个点着女人的名问我,她们的奶子个头多大,什么模样。使我大大地后悔不应该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