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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叫老帽的五十来岁的老家伙,老是下流地教唆我怎样观察女人的乳房——当她们出现什么样的姿势时,你用什么样的角度看、什么样的姿势容易看清和看得彻底。这家伙完全是个行家,绝对是个劳改队才放}来或是偷跑出来的流氓。我只要一听他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嗓音就恶心,可他全然看不出来,反而下一次看见我时,却无耻地问我他的方法灵不灵,看了几个,好不好看?老帽还更下流地教唆我去占女人的便宜,怎么样去蹭女人的奶头而又不被她们觉察。老帽总是黏糊糊地缠住我,和我讲下流的事。讲怎么样从脸色,从神情,从长相来分辨女人对那个事的兴趣大小。他把乙组的女人排着队分析给我听,白脸的怎么样,黑脸的怎么样,黄脸的怎么讲,红脸的怎么样,讲得叫你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管这家伙怎么讲,我都听不进去,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些东西。我只想拼命地抬煤,拼命地挣钱,买一套新衣服和一辆自行车,堂堂皇皇地骑回民权街看我的姐姐。我太想我的姐姐,从抬煤的头一天晚上我就开始想。如果姐姐看我累得和脏得这个样,肯定心疼得不行,用温热的水绐我洗,给我揉搓。幸亏有个香姐,她给我按在海水里,抠我耳眼儿里的煤渣,她最注意耳眼儿里的灰,每天下班总是给我抠半天耳眼儿,她说看一个人干不干净,先看耳跟儿,不要看脸。香姐洗澡时洗得很细,她比所有的女人洗得慢;洗头时干脆就是一根根地数头发。即便是这样,她还觉得没洗干净自己。香姐给我洗得也细,不仅是给我抠耳朵眼儿,还抠鼻孔儿,胳肢窝。完后上岸再用淡水小心地给我冲头发。我们尽量不冲皮肤上的海水,因为海水含盐,晚上睡觉少挨蚊子咬。

但是,老帽一口咬定,乙组女人对那事最厉害的是香姐——香子色大!老帽口里溢着涎水,潮红的眼睛频频闪动。把那事说成色,我是从老帽嘴里第一次听到。老帽说,表面张狂,敢说流氓话的女人,其实并没什么色心,但像香子那样不说不道,温温柔柔,心里琢磨得更厉害!

我真想给老帽的丑脸砸上一拳,可我对他愤怒不起来,五十岁往上的人我都愤怒不起来,因为他们总是使我想到父亲和亲戚邻居的…些长辈们。另外,老帽太黏糊,我曾狠狠甩过他几次,当着很多人的面给他摔冷脸子。我以为他会生我的气,或是心下对我产生了仇恨。可是他不但不生气,下次见了你更黏糊。就像海里的懒疤鱼,黏黏糊糊地往你身上贴,叫你死不了活不成的难受。

我盼望公安局把老帽捉走。我对你说过,我们这儿的人来路不明,相当复杂。所以经常有公安警察出现在煤堆上,将一个正在挑煤的男煤黑子戴上手铐。

事情几乎全是这样开始——煤场上突然发出一声呐喊,一个正在挑煤的煤黑子把肩上的筐一扔,撒腿就跑。紧接着就出现一大群警察,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并严厉地吆喝,再跑开枪了!……那个煤黑子听也不听,只是发疯地跑,其实他跑不出去,没有一个能跑出去的。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跑一阵子,似乎不跑那么一阵子就不甘心。最后,他被四面包围的警察逼得跑回我们中间。我们全都直直地立在那儿不动,只是两只眼睛随着逃跑者的身影转动。逃跑者呼呼作响地喘着气,把我们当成不会动弹的柱子,他在这些柱子中间躲闪着,像我小时候玩捉迷藏似的,有些滑稽。每当这时,我就想,要是捉我我绝不这样跑。可是所有其他的煤黑子都称赞这种徒劳的跑是有种。

我在煤场断断续续干了两年,看到很多煤黑子被捉走,不管是我自己认为该捉或不该捉的人都一个个被捉走了——但老帽始终安然无恙,这使我感到奇怪。

我住在女人的宿舍里,我之所以称女人的工棚为宿舍,就是它比男人住的棚子稍微好一点,有点房子模样。席子里面抹丁一层泥墙,还喷了白粉子。本来女人睡觉的地方同男人一样,都是一览无余的大通铺。但她们却想尽办法用各种木板,纸板和席片把长长的通铺分成一个个小单间屋,每个女人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自己造的小世界里。香姐的小世界里我最熟,她总是在晚上没事时叫我进去玩,给我吃山东家捎来的花生饼和红枣。香姐并不和我说很多话,她只是让我坐在她身边就满足了,她手里永远织着什么小玩意儿。她告诉我她有个弟弟和我一般大,每说到这儿她就长久地看着我并让我使劲嚼花生饼。那时花生在我们城市早已绝迹。因此我很愿到她的小窝里——所有的女人都称她们隔起来的小世界为窝。在香姐的小窝里,我有滋有味地嚼香喷喷的花生饼。

我看不出香姐有什么色大的表观。尽管我非常讨厌老帽,但他那黏糊糊的话语终于粘在我身上,使我每见到香姐就有意无意地想到这句话。香姐的内衣穿得特别紧,天热得下了火也绝不脱下来,在海里洗澡,即使身子没进水里,她也绝不脱,只是用手慢慢地探进胸里洗。老帽所说的那些角度,在香姐身上毫无用处。别的女人不这样,只要钻进她们的窝里就全亮开,并且大声地喊我给她们端洗脸水或是递给个什么东西进去。我很乐意为她们服务,因为这使我没工夫想姐姐,并且还为此能得到类似姐姐式的温暖。我也从不为突然在半开的布帘里闪出个光光的身子而脸红,当然我刚开始是有点脸红,甚至惊心动魄,但时间长了就没感觉、倒霉的是只从听了老帽的下流话后,我开始不那么自在了。特别是一个叫二浪子的女人,只穿着裤头叫我进去给她端水倒水,她的胸部高耸,两个紫色奶尖竟然还朝上蹶着。弄得我磕磕绊绊的。我揣摸,要是老帽像我这样进去端水,不把水盆子扣个底朝天才怪呢!

我对老帽说了二浪子,那天我实在被他缠得要命,只好给他点信息。老帽听后表情古怪,不断地问我真看清了吗?怎么会朝上蹶呢?总要往下耷拉一些的……然而,老帽主要的用意是问香姐,但我不说,坚决不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香姐在这方面壁垒森严。

我变坏了,用书本上的词说就是变得不纯洁了。这一点我倒挺佩服老帽,这家伙经常对我说,人一知道脸红,就开始坏了。有一次老帽用眼睛去睃煤场外面走路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不但不生气,反而朝他嘻嘻笑。过一会儿又走过来一个女孩子,老帽用眼睃她。那女孩登时脸一红,赶紧偏过头飞快走去。老帽色迷迷地对我笑道,前面那一个是纯的,后面这一个不纯了。这家伙确实是个研究女人的专家,我暗自猜测他一定搞了无数个女人,是个应该枪毙的大流氓。但别的煤黑子告诉我,老帽是个熊货,嘴上功夫强,实际一点油水也捞不着。

在女人宿舍里最使我受不了的是两件事,一是呛鼻子的香水脂粉味儿,如果单是脂粉味还可以忍受。可恨的是它还和一种汗酸或说不出一种什么难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真能让你发个昏。我有时和老帽说,老帽便鬼祟祟地笑道,你得和她们要保健费!这家伙阴阳怪气的声调,弄得我对女人愈发莫名其妙,既感到美好,又感到恐怖。

第二件事就是女人的打架。她们几乎全是打架能手,声音像尖刀似的犀利,说骂就骂,说哭就哭,一阵风来一阵雨。有时干脆就没完没了,呜呜咽咽的犹似锯齿来回拉你的耳朵。为了一根针,为了一个发卡,为了一句话,全能打起来;有时甚至什么不为也打得昏天黑地。所有模样长得老实温柔的女人,只要打起架来,全像魔鬼。她们破口大骂,披头散发,用尖尖的手指互相抓脸。女人打架全没水平;就知道用手指尖抓脸。打架的姿势也极难看,屁股往后偎,和鸭巴子一样。我看她们厮打时,心里总想,我要是和她们打,打一百个也不费事。由于经常打,所以没人拉架,大家都躲在窝里干各自的事。有时打架声音小了,她们便停住正在干的事,往外竖一会儿耳朵,就像听收音机时,机器出了毛病似的。但打得太激烈了,出现到两个女人抓在一起躺在地上打滚的场面时,母老虎便出来干涉。她先是像老虎一样大吼一声,紧接着扑过去,一人赏两巴掌。她的巴掌厉害,打在什么部位都立即发红,紧接着发紫。所有最刁野的女人也不敢恋战,只好连滚带爬地逃开。母老虎从不问打架的原因理由,她的惩罚绝对平均——没一个好东西!——她总是这样结论。在这方面母老虎比我父亲理智。

香姐不打架,从来就没打过架。她不惹事,似乎很胆小。有一次二浪子无缘无故地骂她,香姐吓得赶紧躲进小窝里,大气不敢出一声。香姐从不骂二浪子,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老老实实地织什么东西。二浪子把香姐骂得狗血淋头,她不还口,我按捺不住,要去打二浪子。香姐却死死地拽住我,急得都哭了。我只好恨恨地摔她,觉得她老实得叫人生气。

二浪子抬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去街里玩,好像挺有钱,嘴里老嚼着什么好吃的东西。老帽说,二浪子嘴馋——嘴馋腚受苦!老帽下流地笑道。

二浪子绝对是个泼妇,而且懒得要命。抬煤时她却躲在窝里不出来,一躲就是两三天。别的女人就骂,趴窝里挣钱哪,不要脸的!

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二浪子趴窝的时候,总有一个煤黑子鬼头鬼脑地往二浪子的窝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