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香姐和我坐在海边上,望着滚滚涌动的海。煤场边上的海是东区最偏东头的海,紧贴着繁杂肮脏的码头。我和你说过,东区的海没有色彩,上面老是漂浮着一层油灰。如果不是满身黑煤,我决不到这儿洗澡。海碰子也决不到这儿来,这儿什么也养不住,只有和煤块一样黑的那份贻贝。除了前几年挨饿时,大家把它洗劫一空,现在又没人动它。因此,这些玩意儿长得特别旺盛,潮水一退。全露出水面,黑压压的一层,远处海港的港壁上全是这些家伙。使你望一眼就想到身后黑烟飞扬的煤场,便倍感乏累。我告诉香姐,我家那边的海比这好看一百倍,像流动的玻璃。香姐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说没意思。其实我心里发疯地想家,想姐姐;可是再往下想就想到大嘴巴,最后还是没意思。
香姐说她想家,想得要死。海那边就是山东省,就是她的家,她真想飞过去。她最受不了的是船笛声,一听海港里船呜呜地叫,她就想家,想她爹她娘她弟她妹。她唯一的想法是拼命挣钱,挣足了钱就回家。回家盖房子——家里等她挣钱盖房子。
香姐老是担忧干不长,她说上头有人告诉她,煤场是资本主义大黑锅,大染缸,是资本主义死角。上面马上要派工作组下来整顿,要清除一些不合格的人。我也觉得香姐这个消息准确,因为我们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不学习不开会受教育,我们这里却逍遥法外,叫你隐隐约约地感到好景不长。但是我不怕,我水打算在这个地方十一辈子。我有后路,我可以去找海碰子伙伴,只要秋风一扫,天凉下来,西区的海就溢出鲜味来。同海碰子在一块儿更自由,比煤场自南多了。煤场再自由电得受点管制,煤场办公室那些干部经常来监督我们,像工头一样站在煤堆顶上抹着腰,老是说我们筐里装得不满。我们就故意使劲扬铁锹,使劲翻筐倒煤,弄得煤场乌烟瘴气,吓得那些干部们一会儿就跑了。
我比香姐无忧无虑,我不用攒钱盖什么房子,城里人决不会自己盖房子。我也没有爹妈弟妹去思恋。另外,我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想象。十四五岁的时候,是想象最多的年龄,我每天都在想象中度过。听到一声船叫,香姐想家;我却一下想到很多美丽的我自以为将来绝对能去的城市;看到海平线涌起一朵奇形怪状的云,或是一只海鸥飞翔,我也能想象得奇妙而遥远。甚至在黑压压的煤场上,感受着那灼人的黑浪,沉甸甸的重压和呛人的硫黄味,我都能自由自在地想象,并且想得更庄重。实际上我并未实实在在地想些什么,我只是感到我将来很好很美很金光灿烂——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然而,坐在香姐旁边,我这些云朵般的想象立即就不再飘浮了。我一下子明白,其实我最美好的想象是林晓洁,林晓洁是我心中想象的一个终点站。我不管想什么,最后都要想到她——只要想到林晓洁,我就不敢再往下细想了。
其实这都怪老帽,这个家伙每天都要和我讲香姐,他说香子最招人喜欢的是那双小脚,一百个女人也挑不出她金莲来!
我情不自禁地就看香姐的脚,天哪,那分明是林晓沽的脚丫,五个白白的脚指头,干干净净地排列着。不过,这雪白的脚丫并不在小巧的凉鞋里,而是浸在海水中,在凉爽的浪花摩挲下,渐渐变成粉红色。
肮脏煤场里汗流浃背的陈立世,安静课堂里认真学习的林晓洁,将来能并排坐在一起吗?我恐惧了。我说过,我胆大包天——但我再胆大包天,也战胜不了这种恐惧。
我告诉你我住在女人的宿舍里,不是说我像女人一样住在那里。我是和母老虎住在一起——是她命令我同她住在一起。她对我说,洗干净了上床睡觉!她说这句话是我进煤场第一天,似乎在此之前我早在她的窝里住过一百年。母老虎的窝紧挨着宿舍的尽头。像个门岗。她也确实是个岗哨,凡是进这里的男人,都先鬼头鬼脑地朝母老虎的窝里窥视一下,要是母老虎在,他们便挨了一棍似的赶紧缩回头去。母老虎说起脏话来,好几个男人也抵不上她,但干脏事的男人们就是怕她。膀大腰圆的母老虎,站在那里像个东北渍酸菜的大缸。令人惊讶的是她眼精手快,步子灵巧。乙组女人唯有她自己挑着男人的担子,一下两大筐,走在窄窄的木桥板上又稳义快。母老虎有时和抬煤的男人打闹,好几个男人围着她转,伺机扑过去把她摔倒。母老虎并不动声色,只是稳稳地站在中间,似乎在打瞌睡。可一旦有哪个男人挨近她,便听啪的一声响,那男人立即进命如飞,并在远处捂着被打疼的地方嗷嗷叫起来——这其间你根本看不到母老虎出手打他的动作,那两只大巴掌闪电般地伸缩,你觉得到母老虎压根就没打过他。
母老虎告诉我,她手头快是从小捉蟹子练出来的。她是海边渔村人,她家海边产一种鬼脸蟹,鬼精鬼精的,逃起来飞飞快。你的手头必须像鸡啄米那样利索,否则你捉不住,或是捉住了也能被蟹钳夹破手。
母老虎的窝比其他女人的窝大两倍,里面放着她的全部家当,还有积满灰垢的锅碗瓢盆,完全像个家一样,两个人住在里面富富有余。我刚住进去,母老虎就吆喝道,儿,去打酒!我大吃一惊,我觉得我没听明白她对我的称呼。
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我叫你儿不应该吗?母老虎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
挑煤的男人告诉我,母老虎大概生了一个排那么多的儿。但是母老虎从没说过她有儿,也没见到有儿来看过她。只是有一个镶着金牙的老男人来找过她两次,但母老虎不见他。那男人死皮赖脸地等在席棚子外面不走,母老虎只好出去,并给了他一巴掌,但最后还是掏出钱来,塞到男人手里,那男人才赶紧走了。
那天晚上母老虎喝了很多酒,茫然地瞪着大眼珠子不说话。母老虎能喝酒,喝起来不就菜,一颗蒜头或半截葱脖就能干下去四两白酒。酒一下肚,母老虎立即换了个模样,满脸溢着笑容。温柔得要命。这时她的两只大巴掌像海绵一样松软,拍打在你身上不但不疼,反而更舒服。酒是母老虎的命根子,不管多么累。或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喝下两杯酒,母老虎就眉开眼笑。用大巴掌抚弄着我的头,唱歌似的说,儿呀,你想吃什么?……儿呀,你想看什么?……儿呀……母老虎对我出奇的好,每到星期天下午,她就拖住我,儿,咱不干了,下馆子去!然后她换上一身新锃锃的衣服,领我到街里饭店吃好的。我不怎么愿跟她在街上走,因为她老是用大手掌抹着我的胳膊,生怕我跑掉似的。这使我走起路来觉得难堪,还有些耻辱。
更麻烦的是母老虎真把我当作儿来管,每时每刻都儿儿儿地叫我。她不让我和二浪子接触,说二浪子不是好东西。二浪子白天趁我们去煤场干活往她窝里招男人,母老虎骂她没脸没腚。要是二浪子老支使我去端水倒水,母老虎就大吼道,你她妈的胳膊断了还是腿瘸了!母老虎骂人完全是男人的粗野口气,煤场女人没有一个敢张口骂他妈的,一般都是骂他奶奶的。我渐渐发现,母老虎虽然粗话满嘴,但也只限在嘴上。她对男女的乱事特别反感,与男人们背后对她的传说截然两回事儿。
母老虎不准我到男人那边去,说我掉到那个堆里就完了。这使我不自由,我愿到男人那边,看他们喝酒,看他们打架,听他们讲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我前面和你说过,进煤场头一天扒我裤子那几个男人中,有一个略瘦而会打架的家伙。他叫刘剑飞,就这个名把我先迷住了一半,更不用说他那一身灵巧的功夫。我与他有过一段难忘的交往,等后面再说。
母老虎不让我到男人那边去,特别是不让我到刘剑飞那里去。要是看我和刘剑飞在一起,她比看到我和老帽在一起还焦躁。
儿,来家吃饭!母老虎经常跑到男人住的工棚边上喊我。
叫唤什么,儿在他爹这里!男人们嘻嘻哈哈开心。
母老虎呼的一声闯进来,两眼圆睁,哪个敢当爹?出来!
所有的男人立时蔫了。
母老虎看见我的身影,便一下大步跨过来,夸张地说,哎呀我的儿呀,可找到你啦!说着抹我的胳膊就走。
后面男人们尖声笑道,是你养的吗?你叫儿儿儿的!
母老虎一下立住,回过头大喝一声,哪个儿不是女人养的!
全体男人又立即鸦雀无声。
我有时不理解母老虎为什么对我这样关心,她完全是无缘无故地对我好。进煤场才天,她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双新皮凉鞋,那是我出生以来穿过的第一双皮凉鞋。母老虎胳肢窝夹着这些才买的东西,满煤场宣布是给她儿买的。大家都笑她半道捡了个儿,她说不是捡的,是老天爷送来的。
我当时并不太高兴,因为我对母老虎没什么好感。开开玩笑还可以,郑重其事就使我受不了。我甚至想当场把她买的东西摔到地上,但她那热乎乎笑哈哈的神情一下子就把你盖住了,好像一个大火炉子倾倒过来,叫你毫无办法。另外,我还挺感谢她把我安排给香姐搭肩,母老虎屡次对我说,就小香于是个好人。
很长一段时间,母老虎尽管很亲热地叫我儿儿儿的,但我却不怎么太往心里去——一我有我的姐蛆,她才是我真正的妈。但使我安稳地住在她小窝里的原因,是有酒喝。母老虎对我能喝酒很高兴,她说酒是好东西,喝酒不仅舒服,养神,还活血,对身体有好处。
母老虎喝酒挺滑稽,她用粉笔在酒瓶子上画着几道杠杠,说是每次只能喝一个杠,但她从来都是喝过了杠杠。喝完酒她就没完没了地笑,笑到最后就鼾声如雷。再就是说梦话,她总是在梦里喊虎儿、狗儿、猫儿的,喊的那个亲切劲儿,使你都难过。我疑心她是喊她过去孩子的名。早晨醒来时,我很想问她,因为她每隔几天就喊那么一次。但我始终没好意思问。母老虎不愿谈她家庭的事,她从来不提她有孩子或是有丈夫什么的。有时她喝酒喝过了量,就用大巴掌摩挲我的头,拉着长音儿,我就你这么个儿呀,就你这么个儿呀!……我有生以来再没看见过比母老虎能喝酒的人,包括那些自称海量的男酒鬼们。母老虎离了酒干脆不能活,她也舍得花酒钱,净挑最好的牌子买。要是她得知哪家商店来了好酒,多远的路也能跑去买。男人们要是念叨没吃饭,她就呵斥说,少吃几顿饭怕什么,死不了!男人们要是念叨没酒喝,她就同情地埋怨道,你他妈的怎不早说,我那儿有,管你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