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杏家的房子也是上一辈儿留下来的老屋,干打垒的墙上到处是裂缝,房顶上的瓦楞也修过几次,还是一碰上下大雨就漏,害得甜杏跟甜杏娘把家里的盆呀碗呀的铺了一地,象是开了个瓦罐铺子。害得甜杏爹一听见风声就往家跑,爬墙上屋的,东补补西补补,浑身淋个透湿不说,还心惊胆战地怕老屋塌了,砸了人。
春儿爹刚当村长的时候就说过,让甜杏家攒点钱,买点料,他出面在村子里找几个劳动力,出几天义务工,给甜杏家盖间新屋。哪怕只盖上一间新屋睡人呢。
甜杏爹也是一天到晚地皱着眉头念叨着:
“得盖间新屋啦,攒点儿钱吧。”可是,一直念了几个年头,家里除了一口锅,一铺炕,两只箱子之外,仍然是一分钱也没有攒下。地里就出那么点儿庄稼,交了公粮就剩下自己吃的,拿啥去卖钱?土地承包后,甜杏家倒是承包了一条沟的杏树,可是,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干旱,也收不了仨瓜俩枣的,还尽是酸杏儿,卖不了几个钱,还不够甜杏爹的烟钱呢。
甜杏娘倒是个乐天派,听着老屋地上的盆盆罐罐给雨水滴得叮叮当当的,她还乐呢。说是不出家门就知道天晴没晴。看着甜杏爹蹲在门槛上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她又会拍拍他的肩膀说:“愁啥呢,人生有命,富贵在天。赶明儿,我去县城找甜杏她舅借点钱先用着,不就结了?”
后来,甜杏娘还真的去了县城,还真的借到了五十块钱。不过,那天,正赶上县城的百货商店减价大酬宾。一百块钱的衣服减到了二十块。甜杏娘忍了又忍,还是没忍祝所以,就给甜杏买了那条杏黄色的人造棉连衣裙。临交钱时,又想起了甜杏的弟弟狗子,顺手又花五块钱买了个印着老虎的背心。
回到家,正赶上甜杏爹的烟叶断了档,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的,看着让人难受。甜杏娘一狠心又花上五块钱,给甜杏爹买了一把烟叶,让他足足地过了把瘾。
剩下那二十无块钱,甜杏娘倒是下决心留着来的。可前回暑假,甜杏她舅、舅妈带着甜杏的表妹来乡下爬莲花山,得招待一顿饭吧?又是打酒又是割肉的,就又花了十来块钱。
至于剩下的十块钱,就连甜杏娘也说不清楚是买了盐,还是打了醋。反正就七七八八地花没了。
那五十块钱至今还还不上,甜杏娘自然不好意思再去甜杏舅家张口借钱。沟里的杏树上的果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少,起新屋的料钱就始终也攒不起来。所以,甜杏家的老屋还是漏着雨,裂着缝。
好在甜杏娘心宽,也能将就。她还是那句话,人生有命,富贵在天。当初,甜杏她舅还不如甜杏娘机灵呢,憨头憨脑的。可不知怎么就让县上来的干部相中了。先是调乡里,后是调县上。最后还讨了个城里的媳妇。这人哪,谁也说不定那块云彩会下雨。
不过,今儿可不同,今儿可是外国鬼子进村了。
今儿是星期天,甜杏不用起大早上学,全家就都跟着一起睡懒觉。直到窗棂发白,鸡叫了三遍,还没一点动静。
甜杏好象是在睡梦中听到越来越响的吆喝声和跑步声。她一激灵坐了起来,才发现那不是梦,而是一种村子里从来没有过的骚乱。她又一骨碌下了床,穿上衣服,蓬头垢面地跑了出去。
甜杏一出院门,就碰上了春儿爹。
甜杏说:“大叔,出啥事了?”
春儿爹说:“没啥。县里的干部带了个外国人来了。”
“干啥?”
“照相。”
“照外国像?多少钱一张?”
“不要钱。对了,你这就上后山去,把春儿找回来。她挖荠菜去了。”
“给我照张行不?”
“行。”
“还有文静呢?”
“行。”
“还有春儿、文静我们仨合一张行不?还有我爹我娘……”
“行了,甜杏。你先去告诉春儿和文静,都回自个儿家等着。我得赶紧去村公所看看呢。”
“我也去看看。”
“得啦,甜杏。先去找春儿吧。午饭要在我们家吃呢。”
甜杏又一头折回自家屋里,摇着睡梦中的甜杏娘说:
“娘,快起来,外国人进村了!”
“啥?鬼子进村了?”甜杏娘没被摇醒,甜杏爹倒是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娘,快起。鬼子进村了。”甜杏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冲着甜杏娘大吼。
“说啥呢?发呓症啦?”甜杏娘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瞪着甜杏爹。
甜杏看看她爹的慌张样子,又看看她娘的恼怒样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说:
“那外国人是县上干部带来的,给咱照相来的。还不要钱呢1
“有这好事儿?你见着了?”甜杏娘也坐了起来,穿着衣服。
“春儿她爹说的。他还让我赶紧去后山把春儿叫回来,中午要在他家吃饭呢。”
“是村长说的,一准儿没错儿。”甜杏爹下了炕,去打洗脸水,又恢复了慢条斯理的样子。
“要照相啊?那得赶紧。”甜杏娘朝堂屋里叫道,“甜杏,把你那条杏黄的花裙子穿上。”
“正穿呢!”甜杏比她娘还机灵。头不梳脸不洗的,先把那条看家的花裙子套上了。
甜杏娘又朝西屋叫道:“狗子,快起来,穿上那件老虎背心。”
“娘,我起来啦。老虎背心在哪儿呢?”甜杏五岁的弟弟狗子,光着膀子,光着脚,站在堂屋里应着。
甜杏娘起身在箱子里翻了一阵,找出那件压得皱皱巴巴的老虎背心,给狗子套上。顺手又从箱子里扯出一件半旧的白布褂子,朝着院子里喊道:
“她爹,你也换上件干净衣裳?”
“不换。我又不照。”
“咋不照?甜杏,给你爹拿去。”
“甜杏上后山找春儿去了。”甜杏爹象根树桩似的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
“上后山了?不吃饭拉?”甜杏娘埋头在箱子里扒拉着。
“我姐拿了块冷馍走的。”狗子正在用手抻平身上的背心。甜杏娘又在箱子里扒拉了一阵,找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来,一件一件地穿上,对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照着看,又一件件地脱下来,叹了口气说:
“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件象样的褂子。”
甜杏从后山上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院子里扔得到处都是的柴禾、纸片、塑料袋,已经被堆到院门后边的墙脚上。院子正中放着那张没有上过油漆,却已变成黑色的小炕桌。桌上还放着一把缺了一块壶嘴的陶瓷茶壶。四只边沿和杯底都腻着茶锈和污渍的玻璃杯。
甜杏一边喊着渴死了,一边冲到炕桌边拿起茶壶倒水喝。没想到茶壶是空的。四只玻璃杯也是空的。
“娘,没烧开水呀1
“别急,这就开了。”甜杏爹闷声闷气的声音从堂屋里传出来。
堂屋里弥漫着烧柴禾的香气。甜杏爹正鼓起腮帮子用吹火筒吹火。狗子正穿着那件抻了半天也没抻平的老虎背心,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啃着半个冷馍。
“娘呢?”甜杏问。
甜杏爹朝东屋努努嘴。
甜杏娘正在对着墙上的小圆镜抹口红。口红是前次甜杏舅妈来玩时落下的,过了几天才发现。甜杏娘就跟捡了个金娃娃似的,当时就对着镜子把嘴唇抹得鲜红鲜红的。又没事找事地拎只篮子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还串了好几个门子。足足招摇了大半天,才装着一篮子姑娘媳妇们的惊讶和羡慕,得意洋洋地回了家。后来,甜杏娘就一直没舍得用这口红,只是在村西头大英子结婚时借给她用过一次。
甜杏说:“娘,你抹上,也没我舅妈好看。”
“敢情。你舅妈用的啥:眉笔、粉盒、胭脂,还有往眼皮上抹的那玩意儿。咱有吗?就这口红,咱还是头一回用呢。你看看,漂亮不?”甜杏娘转过脸冲着甜杏努努嘴,又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漂亮。跟吃了死耗子似的。”甜杏爹在堂屋里闷声闷气地说。
“你懂啥?”甜杏娘也不生气,两片鲜红的嘴唇僵着,说话也不敢张大嘴。
“娘,给我抹点,行不?”甜杏说。
“小孩子不兴抹这个。”甜杏娘小心翼翼地把口红拧回去,盖上盖。
“谁说的?”
“我说的。你还是把你那头重新梳梳吧。”
“甜杏,喝水吧,沏上茶了。”甜杏爹在院子里叫着。
“甜杏,把咱家的小凳子找出来,摆院儿里去。”甜杏娘冲着甜杏的背影说。
甜杏顾不得烫,喝了两口茶水说:
“爹,外国人几时来?”
“谁知道。刚才,你娘跑村公所去找过了。说是上西头去了。让咱回家等着。”甜杏爹蹲在地上抽着旱烟。
甜杏娘从屋里走出来,左手拎一只三条腿的小凳,右手抓着个晃得要散的小椅子,一齐放在甜杏爹的面前说:
“赶紧给修修。”
甜杏说:“干嘛不让外国人进屋坐炕上呢?”
甜杏娘看看甜杏爹说:
“你爹说啦,外国鬼子不让往屋里领。”
甜杏咯咯地笑了起来说:
“啥外国鬼子,人家现在都兴叫外国友人呢。”
甜杏爹磕着烟灰说:
“啥友人?你爷爷那会儿,日本鬼子进了村不是烧就是抢,那外国人能让咱中国人得好?”
“那咋还来给咱照相不要钱?”甜杏说。
“不要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还不知道怎麽回事呢。”甜杏爹起身去找斧子钉板凳。
“那咋还有县上的干部陪着呢?”甜杏娘说。
“谁知道,我就知道咱山里人就该本本份份地过日子。别没事找事。”
正说着,就听见了外边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去甜杏家啦!”
“去甜杏家啦1
一位面孔黎黑,中等个头,穿西服的中国人先走了进来,问道:
“这是甜杏家吗。”
“我在这儿呢!”甜杏刚刚梳好头,套上最后一根红色的皮筋儿,正在东屋里照镜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跑。
跟在那个穿西服的中国人后头的,果然是个外国人。黄头发打着卷儿,蓝眼睛闪着光,脸和胳膊、手都白得跟白面似的。穿了间红白条子的带领子的背心。圆圆的肚皮把背心顶得涨鼓鼓的。
“您是县上的干部吧?”甜杏娘倒是不认生,迎上去说,“快请坐下,喝茶。”
穿西服的中国人说:“我是县上管文教的,姓周……”
“哦,周干部,您辛苦了!”甜杏娘赶紧倒了杯茶递过去。眼睛却睃着他身后的外国人。
“这是国际计划组织的汤姆森先生。”周干部接过茶杯转递给身后的外国人。
“哦,汤先生,您好!”甜杏娘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周干部。
这时候,甜杏家院子门口已经挤满了姑娘后生和半大孩子,推推搡搡地,想进来又不敢进来,只是唧唧喳喳地议论着:
“甜杏娘还真行嘿。”
“人家去过县城,见过世面的呢。”
“就是那身衣服寒碜点儿。”
“寒碜啥?又没露着胸脯肉。”
“说啥呢,让外国人听见。”
“听见咋啦,他能听懂?”
不料,那外国人还真地说起中国话来了。
“你是她的妈妈?”汤姆森指着站在甜杏娘身边的甜杏,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问。
甜杏娘还惦着嘴上的口红,只是努着嘴笑了笑。
“我是她娘。”甜杏娘说着,又指了指蹲在堂屋门槛上抽旱烟的甜杏爹说,“那是她爹。”
汤姆森先生用一对蓝汪汪的眼睛盯着甜杏看了一阵,又眯起眼睛来笑着对甜杏说:
“你叫什么姓名?”
“我叫甜杏。”甜杏脱口而出。
“甜杏?”
“就是香甜的甜,杏子的杏。”
“啊,又香又甜的杏子?好姓名。谁给你起的?”
“我娘。”
甜杏娘听到这儿,就带着几分得意地说:
“那一年,我去后山上捡柴禾。看见一棵杏树上结了这么大个杏子。”甜杏娘把右手攥成个拳头在汤姆森面前晃了晃又说。“金黄金黄的。我心里琢磨,八成是这杏树上结出桃子来了把?也不知道甜不甜,酸不酸。那会儿,杏树还是生产队的。起先我还不敢摘。”
“为什么,生产队的就不可以吃吗?”汤姆森问。
县上的周干部赶紧说:
“生产队的就是全村人的,大家的,不是她自己的。是不能随便吃的。”
汤姆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甜杏娘又接着往下说。
“第二天,我又上后山去看那颗大黄杏。还挂在树上呢。我真有心摘了尝尝,又怕让人看见,扣了我的工分。”
“工分?”汤姆森皱起眉头。“
周干部解释说:“就是钱,工钱。”
汤姆森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甜杏娘又接着往下说:
“我正盯着那颗杏儿看呀看的,谁知道一阵风吹过来,它就掉在地上的草丛里了。我那份高兴呀,立马就捡起来给吃了。”
“甜不甜?酸不酸?”汤姆森饶有兴趣地追问。
“甜的。一点儿都不酸。甜得就跟吃了一罐子蜜糖似的,hou得我回家喝了半暖壶的白开水。后来,我就怀上了甜杏……”
汤姆森又眯起眼睛笑了。好象他也吃了一颗大甜杏似的说:
“OK,东方神话,天方夜谭。”
“偏方?”甜杏娘说。“这可不是啥偏方。我怀狗子那会儿,就没吃过甜杏,连酸杏都没吃过。”
“狗崽?”汤姆森问。
甜杏娘伸手把躲在她身后的狗子拉过来说:
“就是他,甜杏的弟弟。”
“狗崽?”汤姆森一边打量着狗子的一边说,“就是小狗的意思?”
甜杏娘点点头。
“啊,我明白了。”汤姆森摸摸狗子的小脑袋说,“你的妈妈是吃了小狗的肉,才生下你的?”
甜杏娘咧开嘴笑了。完全顾不上嘴上的口红了。
县上的周干部矜持地笑着说:
“真幽默,真幽默。”
院门口的人群乱哄哄地笑了。不知不觉地竟挤进了院子。
甜杏也开心地笑了。一时竟忘记了汤姆森是个外国人。
只有蹲在堂屋门槛上抽旱烟的甜杏爹没有笑。只是冷冷地用眼睛瞄着这边的动静。
县上的周干部问汤姆森先生:
“要不要进屋去看看?”
汤姆森点点头。
可是,当俩人来到堂屋门口时,甜杏爹却象根树桩似地栽在那儿,一动不动。
甜杏娘立刻跟上来,说:
“周干部,汤先生,咱屋里头也没啥可看的,天阴了漏雨,天晴了透风。就一铺炕,俩箱子。就甭看了吧?就在这院子里坐会儿,晒晒太阳,喝点儿水儿。”
周干部看了看汤姆森,汤姆森看了看土墙上的裂缝。
甜杏娘又抬了那把摔缺了壶嘴的茶壶过来,给二人续上茶水说:
“周干部,不是说要给咱照相吗?院子里亮堂,就在院里照成不?”
汤姆森先生点了点头。周干部就掉过头来对甜杏娘说:
“今儿个我们先来看看,先不照相呢。我这儿有张表格,你让甜杏填了。交给文静爹。”
“咋啦,又不照相啦?”甜杏娘掩不住一脸的失望,鲜红的嘴也张得大大的。
“不是不照,是先填表后照相,懂啦?”周干部解释说。
一直到汤姆森先生在院门口摆着手说“拜拜”时,甜杏娘还木呆呆地站在院子中间,端着那把摔缺了嘴的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