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家紧挨着小学校的教室,只一墙之隔。或者不如说文静的家就安在小学校里。
说是学校,其实也就只有一间三十平方米的干打垒土墙瓦顶屋。隔壁一间二十平方米,原本是和教室一起盖了,给县城分来的老师住的。谁知道,前前后后几个老师来了都不到一两个月,就一去不回头。村里的二十几个孩子就放了羊。
当时,村长春儿爹到乡里去要了多少次,哪怕先派个临时老师呢,也好把孩子们圈起来,多多少少认几个字儿。乡里也想过很多办法,可就是没人肯来。莲花村听着倒是挺好听。可那十几里的羊肠小路,贫瘠的山坡,还有那些个东倒西歪、漏天裂缝的土墙破屋,听着都让人胆寒。乡里的干部说了,一听说是去莲花村教书,都说,宁可在家闲着也不去。除非一个月有五百块钱补助。
一个月五百块?一年就是六千块,把整个莲花村卖了,也不值这个价呢!村里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也只能给五十块。就这,春儿爹还不知得操多少心想多少辙呢。
既然请不来山外的,就只好用山里的。把村里的人头扒拉了一个遍,还就是文静爹的文化高。虽说初中都没毕业,赶不上县上分来的高中毕业生。可这不是自己村里的秀才不会飞走吗?先凑合着,把孩子们圈起来上着课,几时县上有了新的高中毕业生分来了再说。
莲花村的孩子自古以来都是上完小学就打住了。一来是乡里才有初中,从莲花村到乡里来回就是几十里的羊肠小路。还得天不亮就出门,天擦黑才落屋。十来岁的孩子受不了这累,吃不了这苦。而且,这大山的林子里有豺狼、野猪,沟坎里有瀑布急流。万一孩子有个闪失,爹娘也担不了这惊受不了这怕。二来呢,乡里的初中可不比村子里的小学,只需要花点钱买课本。有时候,老大用过的,老二还能接着用。买不起练习本,用草纸画上方格子也能凑合着使。乡里的学校是正经的学校,不但要买课本、练习本,还要交学杂费,一学期就是好几十块。莲花村的人辛苦一年也见不着这么多钱,那儿还上得起初中?想都不敢想呢!
不过,这么多年,莲花村也还出了个胆子大的,就是文静爷爷。文静爹小学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文静爷爷说是文静的老爷爷给他托了个梦,说文静爹是文曲星下凡,让文静爷爷好好供他读书,上大学,中状元。重新续上他家的书香烟火。
文静的老爷爷曾经是村里教私塾的先生,后来有了新学,新老师,文静的老爷爷就开始以种地为生。文静爷爷和村里的孩子一样,都只上到小学毕业。可他心里总是觉得他和别人不同。因为他爹是教过私塾的先生。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做了那个梦。
可文静爷爷却把那个梦当真了。
文静爷爷问文静爹,想不想去乡里上初中,文静爹想都没想就说:
“想,太想了!”文静爹爱读书,会读书,在学校里的成绩始终都是第一名,不怕考不上初中。
文静爷爷又问文静爹敢不敢一个人走几十里的山路。文静爹想了想又说:
“敢。我带着把砍刀。”文静爹虽说只有十三岁,个子却不低,平时做事也有板有眼,踏踏实实的,让人放心。
后来,文静爹果然考上了乡里的初中,果然每天走几十里山路,让村子里的孩子着实羡慕了很久,也让村子里的大人们议论感叹了很久。
文静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穷。为了供文静爹上学,文静爷爷就把家里地里的活全交给文静奶奶。他自己则起早贪黑到深山里去采药。走百多里山路去县上卖给供销社。虽说卖不了多少钱,可深山里的药材有的是。只要卖力气,总有得采,有得卖,有得活钱供文静爹买书,买本,交学费。
文静爹上初三那年,文静爷爷去深山里采药时,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了。文静奶奶因为积劳成疾,伤心过度也病倒了。文静爹只好辍学回家务农。文静爷爷的梦想也随着他的不幸去世成了泡影。
为这事文静爹一个人偷偷地哭过好多次。乡里的老师也专程来文静爹家找过。说是文静爹的成绩在乡里也是拔尖的,将来不要说考县上的高中,就是考省城的大学也是有可能的。
为这事,村子里的孩子们为文静爹惋惜了好久。可村子里的大人们却说,为文静爹上个初中,丢了文静爷爷的一条人命,不值。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命,平安是福,人哪,可不敢跟命争。
文静爹念书拔尖,干庄稼活可不行。工分总是男人里头最低的。再加上文静奶奶的哮喘病一年比一年重,一年到头都煨着个药罐子。家里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
听说让自己去小学校当代课老师,文静爹喜出望外,一口就答应了。虽说只是临时代课,虽说一个月只有五十块钱。可那也是教书,可那也是现钱呢!
虽说文静爹的文化不算高,可他备课上课都挺认真。抽出空儿来,还专门走几十里山路去乡里的初中听过几次课。虽说村里有二十几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就文静爹一个老师,又是语文、算术、体育、唱歌的一把抓。可他一天到晚忙得开心,把二十几个孩子也哄得高高兴兴的。
天长日久,当村长的春儿爹也就想开了。山外头的老师文化高,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第四天就跑了。那不是咱用得着的。反而把孩子们放野了,耽误了。倒不如就地取材,用自己人踏踏实实的。再说,山里的孩子也不想读大学考状元,认识字,会看书,会算数,能记帐,也就够用了。
天长日久,可就苦了文静一家子。文静爹在学校从天亮忙到天黑。到家来,还得批改作业到深夜。地里的四季庄稼,山上的承包果树,病在炕上的文静奶奶,不到三岁的文静妹妹,以及养在圈里的母猪、小猪,就都落在了文静娘身上。就算文静娘有八只手,也忙不过来呀。所以,文静奶奶就不得不一边喘着咳着,一边给文静妹妹喂饭。所以,文静不到十岁就开始,每天上学之前先去山上打猪草。放学之后,再去山上拾柴禾。晚上做完了作业,还得给文静奶奶熬草药。
文静爹也体谅文静娘,惦着把母猪、小猪一起卖了,反正一个月有五十块钱进项呢。可文静娘说原先不代课的时候,文静爹还能上山给文静奶奶采药。如今,全指着买药吃,那五十块钱,还不够药钱呢。把猪卖了,油盐酱醋牙膏肥皂的,钱从哪儿出?更不用说还得给文静姐妹俩添置衣服了。
春儿爹也知道了文静一家的难处,何况那每个月的五十块钱还常常不能按时发,何况文静爹代课好几年,也从乡里要不下个正式的指标。春儿爹总觉得对不住文静爹,所以,才提出让文静一家搬到教室隔壁,原先住老师,现在做仓库的屋子里去。再把仓库里的东西搬到文静家那两间又小又破的草顶屋堆着。
起初,村里还风言风语地说文静家占了公家的便宜。草顶旧屋换成了瓦顶新屋。好在春儿爹几次在全村的大会上讲,文静家是用两间换一间,算不上占便宜,是为了让文静爹就近方便好照顾家里老小病人,下课十分钟也能帮着做点家务。
春儿爹还说,县上乡里都不肯派老师来,要是文静家不把这付担子挑着,全村的孩子都得放羊。往后莲花村就得成了文盲村。照这个理儿,全村人都还欠着文静家的人情呢。
天长日久,村里也就没人说闲话了。何况文静爹教书上心,人也本分。何况文静家的日子也确实紧巴难过。家里富裕点的人家,有时就让学生顺便给文静家捎上两个鸡蛋、几个馍。而五、六年级的学生,看见文静娘忙不过来时,也会趁着课间帮着切切猪草,抱抱柴禾。
天长日久,莲花村小学就有了许多家庭的温馨。学生们渴了,就去文静家讨水喝。饿了,也去文静家讨口馍。甚至衣服扯破了,也让文静奶奶给缝补。而文静一家子更是把这个有着两间大屋的小院当成了自己的大家。
当初虽明着说只换给文静家一间屋,另一间是教室。可春儿爹私下却对文静爹说,只要不上课,那间教室他家也能用。所以,每到晚上,学生们放了学,文静爹就会到宽宽敞敞的教师里去备课改作业。每到夜里,文静娘又会搬了被褥到教室里来,把课桌拼到一起,和文静爹一起祝所以,文静爹才抽空沿着院墙种了许多花花草草的,让这个大家显得更美丽更温馨。
大概也正是这个缘故,刚才,文静爹和陪同汤姆森的周干部才多费了许多口舌。
看见院子里种着花草,晾着大人小孩的衣服,堆着柴禾,养着猪。汤姆森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这是学校而不是家庭。周干部只好从院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中拉了几个进来,各自坐到教室里他们的位子上做证明。
但是,看到隔壁屋里,咳做一团的文静奶奶,哇哇啼哭的文静妹妹和系着围裙喂猪的文静娘之后,汤姆森先生又一口咬定,这学校是文静家而不是村里办的。这一次,文静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拿出家里吃剩下的玉米面馍馍说,他家穷,连白面馍馍都吃不上呢。可汤姆森却笑了笑说,如今,在中国的城市里,玉米面馍馍比白面馍馍还贵呢。文静爹又指着自己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和床上破旧的被褥说,他家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呢。汤姆森又摇摇头说,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个叫武训的人,也很穷,也穿不上新衣服,还不是讨了饭来办学校。
文静爹不知道谁是武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靠讨饭办学。又不好意思问。顿时便哑口无言了。
这时,倒是文静出来说了几句话,给文静爹解了围。
文静说:“学校的房子是村里盖的,学生的课本、铅笔是他们自己买的,我家不收学生的一分钱,村里也不收学生一分钱。我爹教书,村里还要给我爹工钱。你说,这学校是谁的?”
文静长得象她爹,斯斯文文的,又穿着她娘的蓝布褂子,颇有几分大人的味道。何况又说出来那么有条有理的话来。不能不令汤姆森先生刮目相看。
汤姆森盯着文静看了一阵说:
“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文静点点头说:“我上六年级。”
汤姆森点点头说:“很好。明年就上初中了?”
文静摇摇头说:“不。”
“为什么?”
“家里穷,上不起。”
望着文静眼睛里那种孩子的天真和失落,汤姆森眼睛里的疑惑渐渐地消失了。
汤姆森朝县上的周干部点了点头,周干部就从背包里掏出一张表格,交给文静。
出了院门,周干部又一个人折回来告诉文静爹,村子里其他学生的表格填好了,都交到他这里。有不会填的,也让他帮着填。最后,周干部还找补了一句说:
“多亏你家文静,要不然,就没你们家的表了。”
现在,文静爹就正一个人坐在空荡荡、静悄悄的教室里,仔细推敲琢磨着那张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