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知青点院里的老梧桐树上,宽大的叶子由绿转黄。这会儿,知青老四正使劲儿敲着挂在老梧桐树上的半截铁轨,声音传得很远。正在翻地的梧桐坡知青们听到当当的“钟”声,都停下手里的活,向村里张望。
点长赵长天对大伙说:“声音挺急,看来点里出事了!”他一挥手,“走,回去看看!”知青们手持铁锹、锄头向村里跑去,赵长天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老梧桐树下,老四立即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点长。赵长天喘着粗气,愤怒地对跑过来的大伙儿说:“咱的镇点之宝,就是老四从他舅那里偷来的《基督山伯爵》……伯爵他……被劫了,让马家窑知青点的人抢走了!”大家一听马上炸了锅,还指着这本书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呢!
赵长天挥着拳头:“这本书伴着咱们度过多少寂寞的夜晚啊,现在被人抢走,不能鸦默悄声地就完了!”他挥臂一呼,“伯爵蒙难了,救驾去啊!”老四带头跳上马车:“有种的跟我去!”赵长天和几个知青跳上马车,其余的知青跟着奔跑。
民办教师刘翠翠正带领孩子们玩游戏,她听到知青们叫喊,又见马车飞驰,后边跟着一群手执农具的知青,忙对孩子们说:“头晌的课就到这儿,放学吧。”说罢,扭头跑去追知青。
曹老二骑自行车迎面而来,跳下车子问刘翠翠干什么去。刘翠翠喘着气:“曹二哥,赵长天他们要和马家窑的知青打架,你不去看看?”曹老二一扭脖子说:“打死一个少一个,我才不管呢!”“你不管我管!”刘翠翠说着又急匆匆追过去。
马车上的老四回头看见刘翠翠追赶过来,笑嘻嘻地对赵长天说:“你媳妇追来了。”赵长天拉下脸:“再胡说我给你戴上笼头!”老四贼笑:“得了吧,咱们不都认了个乡下媳妇吗?闹着玩嘛,较什么真呢!”
刘翠翠抄小道拦住马车,喘息着说:“你们杀气腾腾的干什么去?”老四大声说:“伯爵被劫了,我们去救驾!”刘翠翠一头雾水:“什么伯爵?”赵长天告诉刘翠翠:“那是一本书,被马家窑的知青抢去了,我们去虎口夺宝!”刘翠翠笑了:“不就是本书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都回去,马家窑俺有认识人,给你们讨回来就是了。”赵长天忙说:“这本书他们早就眼红,你讨不回来。别拦着,今天不动硬的是不行,给我闪开!”
刘翠翠倔强地阻拦道:“俺不能眼看着你们犯浑,马家窑的知青打群架是出了名的,一个个菜刀成天别在裤腰上,真要动手,你们肯定要吃亏!”老四满脖子青筋地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不然我舅那边也不好交代。哥们儿,把她架开!”
几个男女知青强行把刘翠翠拖开。赵长天一挥鞭子:“驾!”马车又向前驶去。刘翠翠愣了一下,也跟着马车跑去。
马家窑知青点的钟声也响起来了。点长老套子站在磨盘上动员众知青:“哥们儿,梧桐坡知青点的那本书我们搞来了,可是活干得不漂亮,被他们发现,赵长天领人来夺书了!”有人主张把书还给人家,免得惹事。老套子不同意:“还书?门儿都没有!孔乙己说过,窃书不算偷。再说,伯爵是大家的,凭什么他们霸占?他们要是来讲理,咱也有理等着,咱不是抢书,是借来搞大批判,这理讲到公社革委会也不怕,更何况他们不敢。”
有人担心对方要动武。老套子亮出菜刀:“那就更不怕了,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咱有这个!”知青们呼喊:“对,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伯爵,誓与伯爵共存亡!”
一个知青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们来……来了,到河套子了!”老套子挥臂大叫:“哥们儿,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抄家伙,御敌于国门之外,跟我去啊!”在老套子的带领下,知青们手拿家什,骑上马、骡、驴,呐喊着向河套跑去。
两个青年点的知青在大沙河河套相遇了。双方停下脚步,摆开阵势。
刘翠翠气喘吁吁地赶来,看着这紧张的场面,跟在赵长天后面提醒着:“长天,你是点长,劝劝大伙别胡来!”赵长天皱眉道:“这里没你的事,别跟着乱!”
老四挺着铁锹向对方喊:“来将通名,俺老四刀下不斩无名之鬼!”老套子嘿嘿笑了:“老四,出息了啊,忘了我把你捶得尿裤子的事了?”老四尴尬地放下铁锹:“净说些没影的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咱们来文斗。”老套子挺胸向前:“武斗文斗都行,随你们的便,能不能说说为什么斗?”
赵长天站出来说:“老套子,我们不是来打架的,就是想讨个公道,今天把书还给我们还则罢了,要是不还……哼,那就是尸首一片!”刘翠翠扯了一下赵长天:“有话好好说,别来孬的。”
老套子装糊涂:“书?什么书?”老四大声喊:“《基督山伯爵》!”老套子一脸诡笑:“嗯,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据我所知,《基督山伯爵》是大毒草,我们借来搞大批判……”
赵长天截住话头:“书是我们搞到的,搞大批判也得我们先来,你们这是欺负人!”老套子开始诗词战:“不要发牢骚!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赵长天怎甘示弱:“你纯粹是狡辩!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他转脸对马家窑的知青,“僧是愚氓犹可恕,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你们今天不还书,别怪我们不客气!”梧桐坡的知青大声帮腔:“不客气!”
老套子哈哈一笑:“吓唬鸟啊?我们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赵长天立即接上:“没有用!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老套子振臂高呼:“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梧桐坡女知青齐声应对:“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打起来我们也不怕!”
马家窑女知青披挂上阵:“谁怕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梧桐坡女知青声音更高:“好啊,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来吧!”
得,战场成了赛诗会!赵长天对自己的人说:“哥们儿,看来光斗嘴不行,抄家伙吧!”双方知青各持器械,血战一触即发。刘翠翠竭力拦挡,但被推来推去,毫不起作用。
这时,山村的广播喇叭突然响起来:“各知青点的知青们都听着,公社有国务院关于高考的重要消息传达,马上回点里去……”
河套顿时一片寂静,大家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赵长天振臂高呼:“还打个屁呀,赶快回去听通知!”一场血战顿时烟消云散,大伙纷纷坐上马车,骑上牲口,呼喊着各自回青年点。
梧桐坡的知青们正叽叽喳喳议论着,大队书记喊道:“大家静静,现在请公社政工组的曹无名同志传达国务院的通知。”曹老二假模假式地咳嗽两声,传达国务院的通知,大家静静地听着:“……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文件规定:废除推荐制度,恢复文化考试,择优录取。这标志着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正式恢复……”听完通知,大家激动地互相拥抱,欢呼起来。刘翠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知青们的举动。
曹老二问刘翠翠:“你考不考?”刘翠翠说:“还没考虑好。你呢?”曹老二大有深意地说:
“我看你,你考我也考,你不考我也不考。”刘翠翠装迷糊:“你看俺干什么!”曹老二盯着刘翠翠说:“你心里明白。”
燕岭电机厂青年工人刘文亮做着砂型,嘴里哼唱俄罗斯民歌《红莓花儿开》。车间革委会主任石捧玉听到歌声,走到刘文亮身边说:“你这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刘文亮并不害怕:“石大主任,‘四人帮’都粉碎了,你可不能乱扣帽子。这是前苏联卫国战争期间的革命歌曲!”
石捧玉绷着脸:“你少狡辩,什么少年少女呀,爱呀,麻不麻人!”刘文亮贼笑着:“你麻了?”石捧玉一瞪眼:“你才麻了!”刘文亮斜眼道:“不麻过来干吗呀?”石捧玉一本正经道:“下班后开个路线分析会,让大伙说你这是不是封资修!”刘文亮不服:“分析就分析,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
下班了,石捧玉真的开了车间路线分析会。一个女工发言:“我揭发,刘文亮还唱过《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软绵绵的,难听死了!”另一青工说:“刘文亮还唱黄色歌曲,我听过,叫不上名来。”大伙乱嚷嚷:“刘文亮,你快唱唱,我们好批判啊!”
刘文亮一站,还真的唱起《何日君再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大伙都支棱着耳朵听。石捧玉一看形势不对,急切阻止道:“好了别唱了,你是趁机散布资产阶级毒素!”刘文亮很得意:“我是搬出靶子让大家有的放矢,大伙说对不对?”大伙齐喊:“对,唱下去!”
正巧,厂革委会金主任过来对大伙喊:“别唱了,给大家传达国务院的通知,国家恢复高考了!”他开始传达恢复高考的通知:“……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省、市、区批准……招生时间推迟到四季度,新生于七八年二月底前入学……”
金主任走后,大伙议论纷纷。石捧玉很认真地说:“刘文亮,你不是愿意唱歌吗?准备准备考音乐学院吧。”刘文亮也认真地问:“你呢?”石捧玉笑道:“我?还没想好。”
梧桐坡大队部的手摇电话机旁,知青们在赵长天的安排下,排队打电话和远在北京的家人及各种关系联络,询问有关高考的详细情况。刘翠翠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知青们打电话。
一个男知青对刘翠翠打趣道:“找你掌柜的?”刘翠翠也笑:“去你的,满嘴喷粪!”赵长天走到刘翠翠跟前:“我们都打算回城备考,你考不考?”刘翠翠说:“凭什么不考?我都等多少年了!”赵长天转身要走,刘翠翠忙喊:“等等,我想和你说句话。”屋外有人呼喊赵长天,赵长天没听见刘翠翠说什么,答应着跑出了大队部。
夜晚,梧桐坡知青点的宿舍里,灯火通明,大家都忙着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一早乘第一班汽车返回北京。刘翠翠无声无息地来了,她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就站在外面没进屋。
老四问赵长天:“要走了,没给刘翠翠打个招呼?”赵长天一愣:“给她打招呼干什么?”老四笑道:“她是你媳妇啊!我跟我媳妇都打招呼了,伤心啊!”赵长天正色道:“这可开不得玩笑!”老四笑得更欢了:“谁开玩笑?大家都说刘翠翠对你好,你对她也不错,数你们最像两口子,你们没那个?”他说着,还用手比画一个下流动作。赵长天拧起眉毛:“闭嘴!别瞎说!”
夜深了,知青们毫无睡意,大伙聚在屋里畅谈未来。赵长天说:“太晚了,大伙都回去做准备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大伙这才散去。老四问:“长天,明天坐火车还是长途车?”赵长天知道大伙都坐长途汽车走,他因为是点长,怕和大家一起走太显眼,就决定坐火车,虽然绕道,但可以免生变故。老四决定陪赵长天一起走。
第二天一早,知青们都背起行囊走出青年点。刘翠翠急急忙忙来了,她不见赵长天,就问一个女知青:“你们点长呢?”“找你掌柜的啊?早坐火车走了。”
刘翠翠闻听,转身就去火车站追赵长天。自从听了文件传达,刘翠翠的心就开始翻腾,她比一般知青更多了一份激情,那当然是为了赵长天。昨天晚上,她本来有很多话要和赵长天说,可一直没找到机会,谁想到今天他会这么早就走了呢,而且还是单独坐火车走!
刘翠翠在山路上飞快地跑着,她不顾一切地跑,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衣服挂破了,头发挂乱了,还是拼命地跑。她要赶快跑到火车站,追上赵长天!刘翠翠终于跑到火车站,这是一个铁路小站。她刚跑上站台,火车已经启动,一个个车窗从她眼前闪过,哪里有赵长天的影子?
刘翠翠失落地望着远去的火车,觉得那火车劫走了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她无声地望着渐渐消失的火车,心中有被掏空的感觉。
赵长天回到家里,母亲和薇薇在厨房里忙活,他和父亲说话。父亲老泪纵横地说:“苍天有眼,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儿子,人生能有几回搏?拼一回吧,复习资料给你准备全了,现在不少学校开辅导班,有的中学老师在家里做辅导,你看看能不能插进去。这个时候就不要顾脸皮,能不能考上大学,全看你努不努力了。满打满算只有两个月时间,咱全家都做你的后勤,别辜负了老爸的期待!”赵长天说:“放心,我一定尽力。”
赵长天听说四中的黄老师晚上在家开数学辅导班,就想“蹭”听辅导。他晚上摸到黄老师家院子里,客厅里传出黄老师讲数学的声音。赵长天先趴在窗外听,后来悄悄走进屋子。
黄老师发现陌生的面孔,放下脸:“对不起,我们这个辅导班不对外,只对本校老师的家属,请出去。”大伙一起轰赵长天:“出去,你这是私闯民宅!”听课的不由分说,把赵长天赶出去。赵长天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走回家。
第二天,赵长天到新华书店,看有没有资料卖,他看到有个女青年很像石捧玉,从书店出来,抱着一摞书。他忙上前打招呼:“你是电机厂的石师傅吧?我读中学时在你们车间学过工,我叫赵长天。”石捧玉惊喜地说:“是你呀,长成大小伙子了,哪能认得出来啊。上山下乡了?”
赵长天说:“跑得了吗?”石捧玉笑道:“回来复习备考?”赵长天点点头:“嗯。你也准备考啊?”石捧玉沉吟着说:“想试试看。哎,明天六中礼堂有个千人作文辅导课,讲课的是有名的语文老师舒涛,你去不去?”赵长天正求之不得呢,忙说:“这么好的机会,一定去!”石捧玉说:“那好,咱们晚上见。”
六中礼堂里坐满了人,舒涛老师在做作文辅导:“……一张语文试卷,作文就占四十分,以往高考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一篇文章定终生!那么,写作文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审题……”他敲着桌子强调,“还是审题!如果题审错了,你文章写得再好,也是失败的。记得1962年的高考作文题,据说是叶圣陶先生出的,叫《雨后》,我参加了阅卷。有好多考生大写特写雨中即景,还有的写雨中抢险……说实话,有些文章写得真不错,可惜都跑题了。那是写的雨中,不是雨后!这类文章,写得再好,都判三等以下!那么,如何审题呢?我就讲讲这个问题……”
石捧玉坐在后排认真记录着。赵长天走进礼堂,在石捧玉身旁坐下。石捧玉挪挪屁股,朝赵长天热情地一笑。二人聚精会神地听课。讲课结束,二人边聊边走出礼堂。
赵长天问:“复习得怎么样了?”石捧玉说:“还可以吧。”赵长天羡慕地说:“你没问题,老高三,底子厚。”石捧玉摇摇头:“学过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了,一切得从头再来。你呢?”
赵长天苦笑:“差老了,我们这一拨学生成天学工学农,课堂里只学《毛选》《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瞎混几年。”石捧玉同情地说:“也是的。哎,你的复习资料全不全?”赵长天说:“差不多吧,就是时事政治资料没搞到。”石捧玉说:“我才借到一些,只给我用三天,借给你看一天吧。”
赵长天忙接过资料:“太感谢了!”他也掏出一份资料,“我才搞到一本油印的作文选,借给你看,算是回报吧。”石捧玉点点头:“好吧,明天傍晚你到厂子门口等我,咱们交换回来。”
赵长天乐颠颠回家,对妹妹说:“薇薇,哥借了一些时事政治材料,人家明天就得要,帮哥抄下来。”说着,递给妹妹一大堆材料。薇薇喊:“唉呀,这么多,什么时候能抄完啊!”赵父接上话:“全家上阵抄,你哥的事压倒一切!”说干就干,全家人齐动手,都开始抄材料。
抄了一阵子,薇薇叹息:“妈呀,胳膊都累酸了!”赵父说:“吃点苦就叫唤,你哥在乡下吃多少苦,听他回来叫唤了吗?”赵母戏谑道:“小猫小狗才叫唤,不会说话把嘴闭上!”
赵父笑:“你就惯着她吧,她自从进了工厂,哪天回来都说活累、脏,怕累怕脏你也复习功课,参加高考。”薇薇边抄边说:“我才不呢,也没那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