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与苏青一见如故,是因为他们早在文字里神交已久。苏青虽然不太懂政治,但她却和张爱玲不得要领地想解救过胡兰成,这大概出于文化人间的一种义气。
胡兰成漂泊多年,贫困如影随形,最后因文得宠,成为汪精卫的文胆,但是也因文惹祸上身,所谓伴君如伴虎——文人的骨气让他在官场不能兼容,得罪了一帮官痞,官越做越小,最后又沦落到靠写文章来安身立命。接替他宣传次长职位的郭秀峰网开一面,给他开价五千元一篇。胡兰成试写了一篇时论交稿,几天后郭秀峰告诉他,不能刊载,但是钱还是给了他。胡兰成这时才开始暗自吃惊,他明白,自己已不见容于汪政府。身不能容,政见也不能容,汪精卫既抛弃了他,汪伪集团一帮人也不待见他,他已被排挤出局。免职后半年内他苦苦钻营,结果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又一场牢狱之灾在等着他,口口声声称他为“自己人”的主子,转眼之间凶相毕露,面露杀机。
事情起因也是郭秀峰,两人到日本大使馆参加每星期一次的恳谈会,一番慷慨陈词,让他结识了大使馆清水董三和池田笃纪,很快就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胡兰成此时正愁着下一步何去何从,池田这里或许是一条出路,一条很好的出路。他的长项是写文章,池田相中他的也就是才情和眼光。眼光与才情是紧密结合的一体,正因为这一点,池田才与胡兰成过从甚密。胡兰成决定仍然从文章上寻找突破口,那晚他读了太平天国李秀成临刑前所作的自供状,感慨万千。最后提笔写了一篇文章,将汪精卫的“和平运动”与太平天国比作“兴”,直指“和平运动”事与愿违,最终结果必然是日本帝国主义败亡,汪伪政府覆灭。若要挽救,除非日本如明治维新那样实行昭和维新,断然从中国撤兵,而中国则召开国民会议如孙中山当年那样,等等。这篇写了三天的长文完稿后他故意放在案头显眼处,池田过来一眼就看到,认为分析得入情入理,提出来要带回家细看,胡兰成同意了。他不可能不同意,他的成败在此一举。
池田拿回家后又看了几遍,十分欣赏,认为有义务向上级报告,便将其译成日文,送给了清水和日本大使谷正之看。这篇文章后来在日本政界哄传,谷正之激动之下甚至拿给汪精卫看了。池田讨好似的来告诉胡兰成,胡兰成得知汪精卫看到,一下子傻掉。那天晚上和池田散步结束,两人分手时,胡兰成说:“这一段我要每天来看你,我若去上海,必通知你。我若有一天不来看你,你就要来看我。”不管池田是否懂得其中含意,他把话就说到此。池田不问详细,他也不便说穿。果然不出所料,几天后林柏生出面,来信请胡兰成下午三点去他家。胡兰成心有预感,但他还是如约来到林家。林柏生不在,这也是老套路,他等了一会,就要起身回家。突然闯进来两个大汉,将他带到上海路南京特工机关监押了起来。他事后得知,这是汪精卫亲自下达的逮捕令。
苏青和汪政府的人来往颇多,这也是后来被人民政府揪住不放的原因。胡兰成下狱,她很快就知道了。那天她正在饭桌兼办公桌边忙着,张爱玲来了。家里孩子哭,女佣叫,稀饭锅和书本、稿纸胡乱放在一起,小孩子的棉鞋也扔在一旁。苏青随手推开,也不难堪,腾出一只椅子让张爱玲坐。张爱玲说:“我稿子写得晚了,怕寄来耽搁你时间,特地送来。”苏青很开心,告诉张爱玲,她的办公室马上有着落了。小孩子又哭闹,苏青抱起来哄着,说:“你在《杂志》上的小说《金锁记》我看了,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张爱玲说:“写得不好,稿子都送出去了,还追着人家要改。”一句话说到苏青心里,苏青惊叫道:“是呀,是呀,我也是,还追到过印刷厂。早上洗米想好的句子,饭熟了就推翻了。”听到墙上挂钟响,苏青把孩子往女佣手中一塞:“对不起,改天我请你吃饭。”张爱玲见她有事,也起身告辞。苏青忽然追上她:“等一下,等一下,我有个朋友胡兰成在南京被抓了,几个热心的朋友让我去找一找周院长周佛海,我跟周太太杨淑慧关系很熟,发过她不少文章,她倒是读过你的小说,跟我聊起过。我去走她的关系,直接见院长,你是上海滩名作家,有你帮上一句,分量肯定不一样。”张爱玲没拒绝,只是说:“这个人触了什么罪?”苏青叹了口气说:“什么罪?他这人啊,是苏秦的舌头秦武阳的胆,除了落文字狱,犯不上别的罪。”张爱玲点点头说:“我是不会说话的,陪你一趟倒是可以。”
两个不懂政治的女作家,开始为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作家东奔西走。她们不会知道,就是这个身在狱中的男人,最后令她们生不如死,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