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生又一次出现在八路军营地,确切地说是出现在杨槐三排的训练场上,此时的杨槐正在训练三排的士兵进行定位瞄准,战士们趴在炎热的太阳下面,瞄着前方一支支插好的树棍,杨槐不时地纠正着士兵们的动作。
一场伏击战下来,虽然没有完成事前预定的缴获敌人武器的任务,但也在这次伏击中击毙了六名鬼子,没有损伤一名战士。伏击战结束之后,杨槐和执行任务的五名战士还是得到了营长岳福常的表扬。
王伏生的到来杨槐早就注意到了,但他头也没回。他早就料到王伏生肯定会来找他。他救了王伏生,如果不是他出手相救,王伏生此时也不会站在这里了。王伏生是个神枪手,他带着那几个士兵的身手也不错,在伏击过程中他已经看到了。但面对那么多鬼子的追击,枪法再准也派不上多大用场,神枪手是用来伏击的,而不是正面战场的拼杀,好汉难抵四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太阳又一次西斜了,杨槐让一个班长把队伍带走之后,他才回转过身。王伏生就咧着嘴冲他笑着。
王伏生走上前来,一边笑一边说:槐呀,我们长官要请你喝酒哩。
杨槐说:那你和你们高队长说,这个情我领了,酒就不喝了。
王伏生的笑就僵在脸上,他抓抓头,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杨槐太了解王伏生了,两人从小到大,从南山到北山,王伏生不会说谎话,甚至编一个理由都困难。
杨槐望着王伏生就想到了香草,他的心疼了一下,但还是说:你回去吧,咱们俩之间的事用不着把你们长官扯上。
王伏生吭吭半天才又说:你帮了我们伏击,我该感谢你哩。
杨槐不想多说什么了,他拍一拍王伏生的肩膀道:要是饿跟我去吃一顿八路军的饭,要是不饿,你就回去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这时伏生就在他身后说:槐呀,我和香草要请你吃顿饭哩。
杨槐的步子就停下了,他望着伏生,他有千条万条理由拒绝伏生的邀请,可他无论如何无法制止香草的邀请。
当他站在营长岳福常面前,说明情况的时候,岳营长也正在为一件事情困惑着。杨槐伏击回来之后,把情况如实地汇报了,岳福常又把情况汇报给了团里,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团首长的重视,那就是那名穿长衫戴礼帽的中国人,到底是什么人,看来国军这次伏击是专门冲着这个人去的,日本人派一个小队押解的也正是这个人。看来这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也有些复杂。
团首长对这些情况不得而知,岳营长更不知道,岳营长就得到了新任务,让他查清那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中国人的真实身份。
岳福常正困惑着,杨槐站在了他的面前,岳福常眼睛就一亮,他说:团首长要摸清那个中国人的身份,王伏生来邀请你,你一定要去,最好能见他们的长官,摸清那个中国人的身份。
杨槐面对王伏生的邀请无论如何都得参加了。杨槐的本意就是想见香草一面,王伏生说:香草过两天就要回去了。军营里不可久留女人,况且带家眷的待遇,只有相当一级的长官才有这个条件。王伏生是特别行动队的分队长,也就是个排级干部,还属于低级军官,这次能在军营里成婚,还是高队长替他争取来的。岳营长又交给了他这样一项新任务,他心情沉甸甸地随王伏生走在路上。
八路军和国民党的军队相距十几公里,八路军驻扎在一个村庄里,国民党军队驻扎在一个小镇里。
路上杨槐就问:你们那天伏击,怎么就知道是我救了你。
伏生就咧着嘴,憨笑着说:槐呀,除了我,也就只有你有这样的枪法,你那几枪射的,都是打的对眼穿,这是咱们猎人射杀猎物的标准枪法。
杨槐就想到岳营长交给他的任务,便又说:可你们打死那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却是先打中了胸,才又射中头的。
伏生就低下了头,神情复杂地:槐呀,你不知道,是该我打第一枪的,可那人是个中国人,我下不了手,别人先来了一枪,我才补的枪。
杨槐的好奇心也触动了:你们执行任务,为什么要杀那个中国人?
伏生摇摇头:不知道,我们这次伏击任务就是杀那个中国人。长官说,保密!
杨槐便不再说什么了,两个人走进伏生临时住的那个小院里,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香草一直站在小院门口巴望着,看见小路上走来的两个人,香草笑了,她没和伏生说话,却先和杨槐说:杨槐哥,你来了。
香草说这话时,脸还红了,低下头摸弄着自己的辫梢。
伏生眼睛亮亮地望着香草,他的脸是笑的,眼睛也是笑的。伏生声音滋润地说:鸡炖好了?
香草点点头。
伏生又说:酒烫上了?
香草又点点头。
杨槐站在小院里,他闻到了鸡肉的香味,也闻到了酒的香气。他看着忙进忙出的香草,心就那么悠悠地荡着,无着无落的样子。
香草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小桌,天擦黑了,香草又在院子里挂起了一个灯笼,灯笼是用红纸糊成的,红红的光线柔情地照着这个小院。
杨槐酒还没喝,就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了。
伏生把碗里的酒倒满了,站起来,潮湿地说:槐呀,这碗酒是我谢你的。
杨槐望眼伏生,又望眼香草,香草的脸依旧红着,头低低地垂着,几缕头发垂下来,香草就愈发地朦胧了。
伏生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喝了,杨槐也一仰头喝了酒。以前两个人在家时,也偷偷地喝过酒,那是他们去城里卖猎物的皮毛,换了些钱之后,两人躲在小酒馆里,用些散碎银两,换些散酒,偷偷地小酌几杯。酒热之际,两人顺着山路往回走,已经是晚上了,月亮照着白色的雪,到处都有一种亮堂堂的感觉。这时两人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杨槐偷偷给香草买了两尺红头绳,还有一块碎花布。伏生给香草买了一对银手镯。热热暖暖地揣在怀里,酒热,人热,那时两人的心里都是甜的。
此时的酒对杨槐来说已经换了心境,一碗酒下去,杨槐的头就有了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他望着眼前的伏生和香草,觉得他们很远,也很近。
杨槐就说:香草,你这两天就走哇。
香草就低着头说:杨槐哥,我明天就走。
杨槐的心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涌。
伏生说:槐呀,明早香草就走了,给家里带啥东西不?
杨槐就想到了父母,心又热了一些,他最后还是摇摇头,半晌才说:草,你回去告诉我爸、我妈,就说我这一切都好。
香草就又点点头。
伏生把酒又倒上,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递给香草道:这两块钱你带上,就说是槐捎回去的。
杨槐望着伏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伏生就说:这次伏击你们干掉了六个小鬼子,要在我们队伍上,得十二块大洋呢。我知道你们八路军不讲这个,可我们队伍上讲,槐呀,到我们队伍上来吧,就凭你这枪法,逮着机会干掉百八十个鬼子不在话下,到那时,你就发了,有了钱娶个漂亮媳妇,就是不当兵,回家过日子也够了。
杨槐望着眼前的伏生,觉得伏生很虚很飘,那么远又那么近,他瓮着声音说:伏生,我没你那个命。不说这个,喝酒。
他站了起来,举起酒碗说:这碗酒我敬你和草,祝你们幸福一辈子。
说完他一口把酒干了。
伏生也把酒干了。
香草就说:杨槐哥,别光顾着喝酒,吃鸡。
香草把鸡块夹在杨槐的饭碗里。
杨槐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歪歪地挂在小院的一侧。
小院外有了动静,伏生站起身说:高队长来了。
话音未落,高大奎影子似的就挤进了小院,他笑眯眯地望着杨槐,杨槐想站起来,不等他站起来,高大奎一双肥厚的手握住了杨槐的手,一边摇一边说:感谢你救了我们的人,是我特意让伏生请你来的。
高大奎说完就坐了下来,他端起伏生的酒碗冲杨槐说:杨排长,真心感谢你。他不等杨槐反应,便把碗里的酒喝了,然后就满嘴酒气地说:杨排长你看伏生的日子过得有味道吧,我们国民党部队是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伏生是我们的宝贝,我们自然要特别对待,你要是能来我们这里,我们特别行动队的副队长职务给你来做。
杨槐望着高大奎,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中国人,他摇摇头说:我不会伏击中国人。
高大奎怔了一下,诡秘地笑了笑说:杨排长,伏生这次执行任务的确是秘密的,那个中国人是我们的情报人员,被鬼子抓住了,押送到市里去审问,我们怕他变节,说出我们的秘密,我们就在中途上结果了他。谢谢你呀杨排长,你救了伏生。
杨槐在高大奎无意的谈话中掌握了营长岳福常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回来后向组织汇报了,住在地下县城的地下组织,得知国民党情报人员被逮捕的消息,相应作出了调整,避免了地下组织暴露,这都是后话了,在这里暂且不提。
高大奎又一次站起来,眼睛发亮地说:杨排长,到我们这来吧,副队长的位置就是你的,只要你打死一个鬼子,奖励大洋两块,到那时,吃香的喝辣的随你。
杨槐觉得自己该走了,高大奎进门时香草就躲进了屋里。他站了起来,冲伏生说:伏生,我该回去了,要不营长该不放心了。
他冲屋里喊:香草,我走了。
香草没有回答,屋里静静的,他默了一会,转身向门外走去。
伏生过来小声地说:槐呀,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走吧。
伏生仍沿袭着在家乡时的称谓,他脑子里呼啦一下就想到了在大金沟那些美好的日子。他回头又望了眼小屋,走出院门。
高大奎就在后面喊:杨排长,我跟你说的那事你再想想。
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小路上,月光如水,走了好远,他回头又望了眼,小镇已经模糊一片了。
他刚参加八路军冀中团的时候,那时候正在家门口一带打游击,开辟根据地。岳营长那会还是连长,只要路过家门口,每次都让他回家看看。每次回家,他的心都狂乱地跳,当他站在家门前时,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他这么喊其实不是给爸妈听的,而是给住在后院的香草听的。果然,他到了家不久,香草就会以借东西的名义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然后像刚发现似的惊呼一声:杨槐哥,你回来了。
杨槐这时就会幸福地迎出来,两人心照不宣地门里门外地站了,两双目光亮晶晶地纠缠在一起。
杨槐说:香草,你还好么?
香草就绯红着脸,一遍遍地把杨槐看了,然后惊呼道:杨槐哥,你长高了,也黑了。
两人这么说完就默了声音望着。半晌,香草就没话找话地说:杨槐哥,你穿这身军装真好看。
杨槐听了这话,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衣服不如伏生的军装好看。他身上这身八路军制服,已经旧了,胳膊肘还打着补丁。
杨槐的母亲就亲热地在屋里说:小香呀,你杨槐哥回来一趟不容易,屋里坐吧,吃了饭再走。
香草就红了脸冲屋里说:大娘,我还要回家干活呢。说完扭着腰肢,甩着辫子就跑了。
那会儿,杨槐望着香草姣好的身影心里一漾一漾的。
杨槐有时在家会住上一夜,有时只吃一顿饭,便走了。每次走时,他都会站在院子里大声说:爸,妈,我走了。他说完这话时,父母就站在他的身边。
父母把他送到门口,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地走了。
他知道,香草这时一定等在村头的小溪旁。果然,他走到村口时,香草立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他顺着小路走,香草玩弄着辫梢陪着他往前走。他有一肚子话想对香草说,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香草说:杨槐哥,打鬼子可不比打猎物,枪子可不长眼睛。
他说:我知道。
她还说:杨槐哥,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呢。
他又说:我知道。
她还想说什么,远处的部队,嘹亮的集合号就响了起来,他立住脚望着她说:我们部队集合了,你要好好地。
香草点点头,他硬下心,转过身就向部队集合的方向跑去。跑到前面一个山冈,回头望她时,她仍立在那里望着他,他挥挥手再次转过身时,后背就暖烘烘的了。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伏生的部队也经常路过这一带,每次回来,都会给家里留下一些大洋,那是伏生伏击日本鬼子的奖励。
香草的母亲得了气管炎,病一天天加重,趴在炕上山呼海啸地喘。伏生每次回来都会到香草家看一看,从兜里掏出三两块银元,放在香草母亲的枕边,然后冲香草说:给你妈买药治病吧,这硬挺着咋行。
母亲就说:伏生,好孩子,大娘这病有你就有救了。
香草也说:那就谢谢伏生哥了。
伏生就憨憨地笑一笑,望着香草用舌尖扫荡着嘴唇,腼腆地说:谢啥,咱们可都是从大金沟出来的。
伏生说完憨憨地就走了。
母亲就说:伏生这孩子好哇,从小就仁义。
香草听了这话并不说什么,拿着伏生留下的钱,给母亲抓药去了。
伏生经常回家,每次回来他兜里的银元都叮当地响,从他银元的数量上就能知道他伏击鬼子的数量。伏生把大部分银元留在家里,总会剩下一些送到香草手上,他把焐得热热的银元放在香草的手上说:给大娘抓药去,这病不治咋行。
香草就低下声音,声音潮潮地说:伏生哥,谢谢你了。
伏生又憨憨一笑就走了。
下次杨槐再回来时,香草就把伏生拿钱给母亲治病的事说了。
杨槐就上下摸着自己的兜,上衣兜是空的,裤子兜也是空的。
香草就说:杨槐哥,你们八路军不伏击鬼子么?
杨槐说:伏击,我们刚和鬼子打了一仗。
香草不解地问:你的枪法比伏生的不差,为啥伏生能打死鬼子,你不能?
杨槐想到了那些银元,便说:我们八路军不讲究那些。说到这低下头说:况且,我们八路军没有钱。
后来,杨槐当上了排长,伏生也当上了特别行动队的分队长,是少尉军衔。伏生不仅有伏击鬼子的奖励,还有了不菲的军饷。伏生再回来,兜里的银元又丰厚了许多。
香草的母亲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终于要不行了,她让香草把王伏生一家人以及杨槐的一家人叫到了炕前,她拉着香草的手,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捯着气说:她叔她婶呀,我活不动了,这孩子以后就托付给你们了,这一年半载的,我们家没少花伏生的钱,我死了,没法报答你们了。就让伏生娶了香草吧。
香草就哭着叫了声:妈……
母亲就说:跪下……
香草还喊:妈……
母亲最后说:跪下……
香草就跪下了,跪在了伏生的父母面前。山带王就扯着嗓子喊:香草娘,听好了,以后有我们家吃干的,就不会让香草喝稀的。
如果香草顺理成章地和杨槐结婚了,故事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