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马上回来。”
陆游好不容易才从喜宴上脱身,带着酒意高兴的走向新房,心中的喜悦怎样也掩饰不住。
他和唐婉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然,因为唐婉陪同唐大人外出做官的缘故,两人已经有八、九年没能相见,但书信往来不断,常借诗词倾诉衷肠。为了唐婉,他以怕舅舅生气为借口,多次拒绝母亲为他先行纳娶侍妾。如今终于迎娶佳人,从此可以成双入对,他不高兴才怪。
步入新房,陆游看见坐在床边上的唐婉低着头,开始他还以为唐婉是害羞,等走近了她,才发现她却是在擦拭眼泪。
陆游十分意外,二人虽然数年没见,但今日喜结良缘,唐婉没道理会难过,应该高兴才是。他温柔的握住唐婉的小手:“婉妹,怎么了?”
唐婉愣怔了一下,慌乱的把手抽回来,擦擦脸:“没什么,我只是想家里人了。”
“是这样啊,难怪你会想,你也只有舅父这一位亲人了。不过,婉妹,我们一家也都是你的亲人,以后你不会再孤独了。”陆游并没有往深里多想,唐婉母亲早亡,娘家人丁单薄,倒是不能怪她会在这种时候难过,温柔的安慰着自己的新娘。
“谢谢……”唐婉本能的致谢,却被陆游给拦住了:“婉妹,你怎么变得客气起来了?!你和我从小相伴,如今能长相厮守,是我们的福份,今天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唐婉无言,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痴情种子……
成家之后,陆游发现唐婉和过去相比,无论是个性还是处事的风格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的唐婉个性纤细、敏感,温婉而羞怯;如今的唐婉个性依然温和,却在骨子里多了刚毅,而且行为大度,再也没有那样过于敏感的表现。
让陆游更感到高兴的是,唐婉在对待朝廷和时政上,有很多见解和自己完全相同或相近,并且也是忧国忧民,不只是如同一般贵族女子那样只沉溺在风花雪月里自得其乐。这应该是得益于唐大人带唐婉上任,使得一个本来对政治既不关心、也不太懂的弱女子,开始明白家国之间的道理。
能够得到一直思念的心上人,还是一位可以终生厮守的红颜知己,陆游十分的开心,对唐婉更是照顾有加。
唐婉也放下心来,陆游不仅文才出众,更难得的是性情耿直,不贪图功名利禄,鄙视依附秦桧权势之人,平日结交忠义志士,一心为大宋北伐效力。唯一麻烦的就是自己的字体和真正的唐婉差别太大,只好以右手受过伤,已经无法写字为由,全用左手写,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关。
两人自成婚后甚是相得,平日里小夫妇耳鬓厮磨,相亲相爱。志同道合之下,常常一起外出,借吟诗作对之机,与有志之士会面,针贬时弊、谋划未来。
陆游之母陆老夫人原是唐婉亲姑母,她在娘家做姑娘之时,与唐婉生母相处的并不是很愉快。可陆游迎娶唐婉是原先两家长辈定下的,陆老夫人也不能反悔。
自唐婉入门之后,陆游与唐婉几乎是天天相伴着出门访友,早已把一切束缚都抛到九霄云外,根本无心去做什么虚假的学问。
在陆老夫人眼中,儿子媳妇只知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平素就威严专横的陆老夫人十分的恼火,就把儿子的行为全部责怪到唐婉身上,多次责备儿媳沉醉于儿女之情,连累丈夫留连于温柔乡里,误了陆游的前程,责令她以丈夫的前途为重。
对于陆老夫人来说,只要陆游能金榜题名、登科任官,以便光耀陆家门庭就行了,哪怕这个官是靠着拍马溜须得来的。
唐婉虽然对婆婆的话很不以为然,但婆婆毕竟是长辈,唐婉并没有顶撞她,只是低着头不做应答。
陆老夫人更加生气,认定儿媳这是在给自己甩脸色,婆媳关系很快恶化。
陆游之父陆宰老爷是个个性有些懦弱的人,在家中素来做不了主。他很喜欢唐婉这个儿媳,对自己夫人只要能当官、哪怕攀附奸相秦桧也可以的做法并不赞同,只是不敢公然反对自己夫人,平时也只能是悄悄的安慰一下唐婉,不让她太难过。
唐虹看陆老夫人常常无理取闹、斥责自家小姐,当然是愤愤不平。可小姐不许她向陆游他们提及自己的过去,也不让她为小姐出气,小虹也只好忍气吞声,平日里只有多安慰、照顾自家小姐。
这一日,唐婉正在家中陪着陆游看书,陆游身边的小童陆功跑了进来:“三公子、三少夫人,赵大官人来了。”
一个长得高大、壮实的锦衣男人随即走了进来。此人就是赵士程,字允忠,赵家宗室、门庭显赫,大家平日里都称其为“赵大官人”。
赵大官人为人洒脱、豪爽、疾恶如仇,自从金兵入侵之后,他一直在江南各地连络有识之士,为北方的义军筹集军费,宣传抗金。
秦桧在浙江的一班爪牙对赵大官人恨之入骨,可赵士程是宗室,无罪不可加刑,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陆游本来与赵大官人就是好友,唐婉嫁来之后,夫妻二人与赵大官人都成了至交,这也是陆老夫人对唐婉不满意的理由之一。
在大宋,对陆家这样书香门第里女子的约束虽不是特别严,但也有不少限制,比如不与外姓男子相交过密就是其一。
唐婉自结婚后,不仅与陆游常常结伴出入于一帮子文人们的聚会之所,而且与不少人有着交往。在讲究家礼和传统的陆老夫人眼中,这就是为人轻薄、不守妇道!
“允忠兄,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陆游夫妇笑着迎上前,陆游打趣的问道。
“当然是北风了。”赵大官人回答了一句,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来,是想请你们夫妇俩作东,帮忙请一个人。”
“你赵大官人谁人请不到?还要我们夫妇帮忙?”陆游好奇的问道。
“实际上,我是想请弟妹帮忙,请易安居士赴宴。”
“易安居士?!李大家?她来山阴了?”陆游惊喜的问道。
“是啊,她是为了躲开临安的那些流言才来山阴的。她一个寡妇人家,我们这些男子自是不好出面,弟妹相请就没关系了。”
“好说,一言为定。”陆游干脆的答应下来,旁边唐婉轻声一笑:“你开心了?!早就想见见易安居士,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她。”
“好,我去定地方,到时通知你们。”赵大官人拨起腿就兴冲冲的跑了出去。
设宴的地方是位于禹迹寺边上的沈园,这里的庭院虽然不大,但园林深处曲径通幽、繁花竞妍,是山阴城郊最有名的风景胜地。后院水池边的假山重峦叠障中环抱一处平台,是山阴文士们常常聚会的地方。
今日之会只有数十名文学之士参加,他们大都并不介意外面对易安居士的那些不利的传言,只想会会这位奇女子而已。
此时的易安居士李清照,正由唐婉陪着在院中漫步。
这些年的贫困忧苦、流徙飘泊,把一位原本光彩照人的绝代佳人,磨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但那纵横的才气却给这位老妇人身上增添了夺目的光华。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一面随意漫步,一面低吟起自己刚写不久的《声声慢》,心目中一阵凄苦,一时间恍惚迷茫。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唐婉重复了一句,被这凄然的词句勾起心事,想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看着易安居士那无助的表情,她很快冷静下来:“易安居士所做堪称千古绝唱!难怪您以诗词为天下所称道。不过,我还是喜欢您的那首诗。”
“哪首?”
“《夏日绝句》!”唐婉微笑着回道,然后满含感情的吟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些朝廷里的大老爷们,看了这首诗应该羞死才对。”
李清照有趣的看着身边这名并不美艳、却十分灵动的少妇,她已经从前去邀请她的人那里知道,今天设宴相请自己的主人便是身边这位年轻的陆少夫人。听说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可看唐婉的行为方式和为人气度,实在不像是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女子:“陆少夫人,谢谢你能邀请我来赴宴,只是,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对你只怕会有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不就是说您改嫁、还出卖后夫,沟通金人那点儿事吗?这些士大夫,不能为国出力,只会坐在那里嚼牙花子!”
唐婉不以为然的说道,她不屑的撇撇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卞州。’,说的是谁?总不至于是指老百姓吧。这些无耻的高官们自己又干净在哪里?欺负一个无力反抗的女人,一群可恶的东西。居士,您不要见怪,我跟着父亲在外当官、游走四方,养成了有什么说什么的习惯。对您,我们夫妇早就十分敬仰,今天能有这个机会,是我们的幸运呢。”
“多谢了,少夫人。”在这样无依无靠、呼告无门的时候,能听到这种话,李清照的心中浮现出了温暖的感觉:“只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如你一样的想法,我真的怕我会连累你们。”
“没什么好怕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您还是不要这样称呼我,我是晚辈,家里人都喊我婉姑,您也这样叫我吧。”唐婉并没把李清照的话当回事,她轻松的说道:“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诗词了,今天机会难得,我们希望您能好好指点指点呢,客人们应该都到了,我们去赴宴吧。”
唐婉和陆游都没想到,宴请易安居士的事让陆老夫人知道后,她竟然大发雷霆之怒,立刻把刚刚回家的小夫妇叫到中堂厉声训斥。
陆老爷从外面访友刚刚回来,才到门口,管家便迎了上来:“老爷,您快进去看看吧,老夫人又在对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发脾气呢。”
仆人们都喜欢这位善良、和气的少夫人,她不像自己的婆婆那样讲规据,对下人们也十分宽容,从不在他们跟前摆自己夫人的架子,还常常照顾有了困难的仆人和侍女。所以,仆人们当然对陆老夫人常常欺负少夫人不满,只可惜他们没资格帮助少夫人。
“这又是怎么了?到底为了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一进中堂,陆老爷竟然看见小夫妻双双跪在地上,吃惊的问道。
“看看你的好儿子、好儿媳!他们居然学会和长辈顶嘴了!”陆老夫人坐在正中,怒气冲冲的回答。
“务观,究竟为什么把你母亲气成这样?”陆老爷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多么严重的情况,只好向儿子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