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营长冲进阵地,发现战壕里到处都是尸体,一个营已全部打光,只剩下一个还能拿枪的山西兵。
刚才打枪的就是这个老兵,周围的同伴都已战死,但他从没想到过要逃跑或后退,那种决死的气势把本来笃定的对手都给吓跑了。
在杨行保卫战中,第1军的伤亡是惊人的,仅以主力第1师为例,旅长两个,伤了三个,团长四个,折了五个。
你可能会感到奇怪,怎么倒的人比实际职位还多呢,答案很简单:多出来的就是增补上来的,最后增补上来的也挂了。
在固守一个星期之后,第1军营以下官兵伤亡率已高达80%,连长除位置不固定的通信连长外,整个都换掉了,中间补充兵员更达四次之多,也就是胡宗南带来上海的老兵所剩无几。
眼瞅着越打越少,胡宗南仍旧一声不吭,不诉一句苦,只咬牙独自硬挺。
反而是上级知道实情后,赶紧打电话通知胡宗南,让其换防休整。
胡宗南这才告诉对方,再不换防,明天我也要拿枪上火线顶缺去了。
第1军初到上海时,尚有四万之众,然而到淞沪会战临近结束时,仅剩区区1200人而已。报人张季鸾由此发出感叹,说第1军向为精锐之师,想不到牺牲如此之惨,直叫人泫然泪下。
战场之上,胡宗南看似心如钢铁,但当他启程返回西北时,看着身边硕果仅存的这1000多个官兵,也不禁悲从中来。
天下第一军,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上海。
在胡宗南的舍命死守之下,松井击“腰”不成,“中央突破”战术也随之失败了。
这时,上海派遣军的两个师团已双双陷于苦战之中,自登陆之后,共伤亡4080人,其中有些联队伤亡尤其惨重,如果没有后续兵员补充,有跟没有都差不多了。
除了战死战伤之外,生病的也有很多。
听听淞沪战场上的那些名字,什么江湾、蕴藻浜,都跟水有关系。江南水塘蚊虫又多,逢到天气热,蚊虫更多,这些蚊虫别的做不了,咬上鬼子两口还是可以的,那些身体稍差一些的鬼子兵一旦受不了就只能躺下歇工。
如果海军陆战大队登陆上海市区是第一次增援,那么两个常备师团登陆上海北郊则应该算是第二次增援,日本统帅部本以为此次增援可以一锤定音,然而举起的锤子却始终落不下来。
怪谁呢,怪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指挥无方?
松井一脸委屈状,他说他从东京出发时就跟送行的杉山元强调过,两个师团是不够的,五个还差不多。
行了,那就再派援兵。
当初为了向华北增兵的事,日本军政两界讨论来讨论去,口水满天飞,弄得陆相杉山元本人都差点没有脾气,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日本的气候,使得派兵出国已成惯性动作,没人拦了。
杉山元更是着急忙慌,恨不得手指头一点,第三批援兵就可以马上漂洋过海,飞到上海去。要知道,在开战以前,他可是在裕仁天皇面前信誓旦旦拍过胸脯的,说是一月之内就可结束战事。如今一月早过,淞沪会战连一点消停的迹象都没有,这让他如何能坐得住。
只有身为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的石原仍坚持原有主张,即不能再向中国增兵,同时要停止作战,可是他的意见还有谁会听呢?
之前,参谋次长今井清一度支持过他,可是随着香月轻取平津,老头子便再不言语,直到因病退职。
继之而起的是多田骏。这位在担任“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时,也曾大力推行“华北自治”,要归类的话也算强硬派。
现在的石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痛心疾首。
你们只看到一个中国“支那”,却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大敌——苏美。
在东北周围,苏军光步兵师就有14个,关东军有多少师团呢,呵呵,四个!
现在的苏军已经突飞猛进,他们一个步兵师的实力就不比日本的师团差,14打4,怎么跟他斗?
是啊,我们的机械化特种部队看上去很牛,在华北几无人可敌,可是在东北一带呢,关东军有200架飞机,苏军有900架;关东军有100辆坦克,苏军有800辆,只是人家的零头而已。
这是北方,在南方,据情报显示,美国已经在菲律宾和马尼拉大肆构筑地下工事,那分明也是冲着我们来的。
多田骏如今毕竟身份不同了,他不能老像做“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时那样,一味贪功,多少也得有点大局观。
听听石原所说,似乎颇有些道理,中国不可怕,可怕的还是北方的苏联,如果专盯着中国打,消耗了实力,怎么对苏备战?
于是他向稳健派跨了半步。
可是也仅半步而已,多田骏身上同样有日本人常有的那种侥幸和自大心理,他认为只要再用一下力,对华战争即可结束,到时再谈对苏备战不晚。
石原完全成了孤家寡人。
参谋总长载仁亲王眼看参谋本部和陆军省无法协调,只得亲自去皇宫晋见裕仁天皇。
裕仁如今已不记得杉山元的“一月为期”了,经过自己亲家的一番说道,马上点头同意,好,那就再增兵吧。
天皇既已批准,到石原这里无非是过一过程序。
9月7日,石原在增兵计划上签了字,随即他就辞去了作战部部长一职。
20天后,他被任命为关东军副参谋长,自此离开了日本军界的权力中枢。
终于出局了!
在一般日本人眼里,这个曾经发动“九一八”的“民族英雄”确实廉颇老矣,不再能称其为英雄了。
即使重回关东军司令部,石原也很不愉快,他一直看不起那个被他称为“上等兵东条”的上司——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
石原认为东条纯属平庸之辈。
可是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庸的上司一路春风得意,后来竟做到了首相。做了首相的东条毫不犹豫地给时任师团长一职的石原穿了小鞋,迫使这位天才属下退出现役,到一所大学教书去了。
教的课是国防学,可是真正的日本国防其时已摇摇欲坠,而“石原教授”仍旧无可奈何。
他再次引起人们的注意,是日本陷入中国泥潭不能自拔之时,这时候日本人才发现,石原讲的也许是对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他只能和他的那些同胞们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向失败的命运走去。
某种程度上,石原就像那个长了一对阴阳眼的占卜师,预知到了未来的灾祸,然而没有人相信他。
这个恶果其实还是他自己亲手种下的,在若干年以前,在柳条湖,在“九一八”。只不过当初他以为栽下的是一棵参天大树,没想到却是差点给本民族带来灭顶之灾的毒苗。
虽然是敌国,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石原是一个颇有些远见的谋略之士,一个有点头脑的人。
我看到过一张石原的照片,那是年轻时候的石原,那时的他称得上英姿勃发,充满朝气。
如果我们换一个视角,这也算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吧。
这样说来,他身后的那个民族同样很悲剧。它曾经吸收了我们传统文化中很多好的东西,直到现在,还能在这个国度找到一些汉文化的痕迹。可是学了那么多,唯独没有学好中国的一句古语。这就是先贤曾经反复说过的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石原再聪明,也没有能超越这个局限,而这恐怕才是很多日本式悲剧的真正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