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明到广西,航程其实不算远,但我既开得高,又开得慢(不熟悉航路的缘故),到了凌晨四点多才抵达桂林上空,这里虽是敌占区,地面火力集中,但空中却很清净,一路上没有遭遇一架敌机。
我关了机前灯,将战斗机缓缓降下,寻找可以迫降的地方。忽地,西北方向升起了几颗“启明星”,我凭经验,知道那是几架敌机!敌机以飞快的速度朝我这边飞来,我正处在位低速慢的尴尬境地,一时没调整过来,敌机发现了我,机前灯剧烈闪烁,俯冲而来,我看清了,是四架零式飞机!
我拼命压杆,飞机一头扎下去,几乎碰到了地面的时刻,又猛地向上折去,由于是黎明前的黑暗,整个天空像锅底一样黑暗,追击我的一架敌机俯冲过度,直接撞在地面,“轰”一声爆炸,三架敌机被爆炸声吓住了,惊惶地散开。我将油门杆猛地一推,战斗机机头向上昂起,呼啸升空,敌机尚处在低位,一时也难以追击上来。
下面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鬼子拉响警报了!
我在空中飞快地改变航向,向敌机的来路飞逝。我抬腕看夜光手表,黎明如果一到,我就彻底暴露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可以迫降的地方。我又一次降低飞机,凭着模糊的影像,寻找迫降低点。
东方有了一线鱼肚白,前面忽而波光微澜,却是一条大河。河岸是适合迫降的地方,我来不及多想,压杆、减速、放起落架,机窗玻璃外树叶乱晃,机翼摩擦着河边的柳树,在河滩上滑翔了一段路程后,终于停住了。
我打开座机舱,飞快地跃下飞机。入目是一片澄碧的河水,在微光下如鱼鳞般闪烁,就在飞机迫降的旁边不远,停着一只很小的游艇,系在一棵柳树上。我飞快地剥下飞行服,扔衣服的时候,我忽然看到起落架下躺着一个头颅血淋淋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洋装,戴着圆边眼镜,脑壳上都是血和白乎乎的东西,半边的天灵盖也掀开了,他的手边散着两支木桨——原来我刚才迫降的时候,将这个准备划船游玩的人活生生给刮了脑壳!
鬼子的枪声和吆喝声隐约可闻,情急之下,我将那个人从飞机下拖出,将他身上的衣服剥了,戴上眼镜,又从他贴肉的内衣口袋里摸到一张身份证明和一沓票子。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有人认出这具尸体,我的假冒身份就要被识破了,而且,我不能将一架“鲨鱼”留给鬼子!
我拖着尸体的双腿,将他拽进了座机舱,放到驾驶座上,又给他扣上安全带。我将那套飞行服捡起来,团成一团,打开油门盖,蘸了汽油,跟着将一箱备用汽油倾倒在尸体身上,跃下飞机。
我燃起打火机,点燃了飞行服,摔进座机舱,我奔跑了一会,身后“轰”的一声爆炸,飞机四分五裂。我沿着那条河走着,几个骑着挎斗摩托车的鬼子从我身过擦过,其中一个回头看了看我,停车叫道:“八嘎牙路!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忙点头哈腰地上前,将护照和良民证递上去,说:“皇军,我叫赵家树,本地人氏。”
鬼子将我的护照翻了翻,又将照片上的人和我对了对,将护照摔到地上,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我捡起护照,看向河岸边立着的石碑,我这才知道这条河便是天下第一美江——漓江!我想起胡冲在城防图背面写的话:漓江,白笋塔寺,南净和尚。
一辆三轮车恰在这时骑了过来,这些三轮车夫为了生计,总骑往警报响起的地方,因为那里的人是急于离开的。我招招手,三轮车靠了过来。那个三轮车夫一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笑成一条缝:“先生,您不是本地人吧?”
我忙道:“我在外经商,刚回广西老家不久!”我知道三轮车夫是安着外地人就诈一笔,甚至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咔嚓”了的心,这在那个年头是不稀奇的。
“哦,先生去哪里?”三轮车夫拿毛巾拍了拍车座。
“白笋塔寺!”
广西人非常信奉佛教,跟台湾人信奉妈祖一样。白笋塔寺便是广西最负盛名的寺庙,隐在殿阁庭台之中,古树摩天,气派非凡。佛寺前是景真广场,就在半年前,这里尚是清幽静谧的佛教胜地,大批善男信女前来顶礼膜拜,而今,这里几乎没有游人了,入目都是那些身穿黄狗服头戴钢盔的鬼子,叽哩咕噜讲着难懂的东洋话。
景真广场旁边有家果真饭店,坐落在市区的黄金地段,饭店是一座仿古建筑,画梁雕栋,古色古香,里面隐约传出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和鬼子的浪笑声。我在果真饭店前下了车,决定先勘察一番,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再入白笋塔寺,与那个南净和尚接头。
桂林是广西的军事要地,是从华南进入中国中原的门户,它北面为中国的陪都——重庆,铁路也可通过桂林而直达中国南方最大的城市——广州,这更是日本鬼子进军大西南,迂回包抄中国西南大后方的咽喉之地。鬼子占领了桂林之后,由其精锐部队防守,依托着桂林四面险峻的走势和坚固的工事,高度警戒着这个广西军事重镇。
果真饭店是那些鬼子头目常常出没的地方,很多重要的军事协议就是在声色酒肉中达成的。我推门进去,里面的灯光虽暗淡,却泛着缤纷的桃色。一个服务生上前接待我,他察言观色,用中文问:“先生,您几个人?”
“给我个单间!”我压低声音说。
服务生把我领到二楼一个小包间,那里可以眺望漓江风景。我要了一碟牛肉青椒、一碟金针菇炒肉、几只鸭头,一边吃着,一边看向外面。楼下不时有鬼子开着翻斗车呼啸而过,远处的警笛声还在继续,估计他们现在正在打理我烧毁的“鲨鱼”。
我正吃着,门面传来一阵木屐声,有人敲了敲门。
服务生都是穿布鞋的,难道外面的是日本人?我吞下一口烈酒,将手伸到口袋里,捏着勃朗宁,走过去开门。
门外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日本女人,穿着绣满樱花的和服,细眉细眼,她冲我媚笑一声,用生涩的中文说:“先生,我可以为您服务的,我知道您没有带家眷。”
“不用了,我吃完就离开了。”我冷冷地说,伸手就要关门。
“先生是嫌弃美惠吗?先生,我已经两天没有接到客人了,如果今天再接不到客,我就要……就要被派去做下等军妓了,求先生救救我!”美惠一只脚伸进门来,一下子跪了下来。
我一时愣住了,忙搀扶她起身,说:“你进来吧。”
美惠反手关了门,进来就将和服脱下来,露出里面单薄的小衣,还没发育完全的胸脯子剧烈起伏着。
“你穿上吧,你只要陪我聊天就成,钱我照付。”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美惠不敢坐下,说:“先生真是好人,美惠给您倒酒吧。”
三杯两盏下肚,美惠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其实不是日本人,而是被亲戚从南阳贩卖而来的,因为果真饭店的客人大多是日本人,她就扮成了日本艺妓的样子。日本人每个月都会从桂林挑一批中国妓女做下等军妓,运往前线,因此果真饭店的老板恐吓美惠,如果再赚不到钱,就把她贱卖给日本人。
我叹息一声,问她:“白笋塔寺里那些和尚,现在怎么样了?”
美惠摇头道:“方丈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了,因为他不愿意用日文传教,那些和尚屈服了,天天念日文经呢。我们老板每个礼拜都会带我们去寺里一趟,烧香拜佛什么的,现在连佛香上也是日文字了。”
我心中盘算着,如何找到那个南净和尚,但我并不熟悉那里,便说:“美惠,今晚我包你了,你傍晚带我去白笋塔寺上香!”
美惠面露难色:“先生,这个,我要问老板——”
“去吧!”我将几张票子送到她手上,她立时眉开眼笑,拖着木屐去了。她很快推门进来,说:“先生,老板同意了。”一脸稚嫩的喜气。
当晚,在美惠的陪同下,我大模大样地出了果真饭店,因为美惠穿的是和服,外面那些吃喝的鬼子便当我是日本人,也没人上来盘查。
景真广场上,只有两三个三轮车夫在拉日本客人,清静得可以,两个鬼子兵在广场两边扛着三八大盖巡逻,他们似乎认得美惠,远远地吹了几声呼哨。美惠低下头,挽住我的手臂,快步过了景真广场,向白笋塔寺而去,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动,不知鬼子怎么糟蹋过她。
白笋塔寺顾名思义,形似白笋,造型古朴,寺门口戳着一只铜香炉,然而里面死灰沉沉,显然很久没有燃香了。寺门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里面一个和尚正在耳房前劈柴,他看到我们,忙将双手合十,说:“两位施主,寺庙已经是关门时间了。”
“我来上一炷香,求个太平。”我将一张票子给了美惠,美惠给和尚递了上去。
那个和尚忙去耳房倒腾一番,抱着一炷大香和一支烛台出来。他领我们到了门外,将香燃上,戳在香炉里,说:“施主许愿吧。”
我双手合十,拜了拜,说:“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南净和尚,我有个亲友的家眷生病时,是他帮忙抄了十遍《金刚经》祛的邪魔。我想拜访一下他,让他帮我也抄写几遍经书。可以通融一下吗?”
那个和尚为难道:“南净师兄正在做晚课,不知施主可不可以等一下?”
我说:“当然。”和尚带着我们去佛堂前临时休息,又去劈柴了。
我和美惠跪在蒲团上,佛堂里有些阴暗,和尚们为了省烛火钱,连蜡烛都没点。我正盘算着接头的事宜,门“吱嘎”一声,一个人走了进来。
我回头去看,门口的光亮中站着一个瘦得不堪的和尚,两只手就像鸡爪子,一双眼睛也向外凸着。他看我一眼,问:“施主找我抄《金刚经》还是《六祖坛经》?”
我微嗽一声,说:“都不是,是《般若菠萝蜜心经》!”这是胡冲在城防图的背面记载的接头暗号。
“哦,那这边请了。”他将我让向一间耳房,我对美惠使了个眼色,让她在外等我。
进了耳房,南净和尚脸上顿时肃穆起来:“‘骆驼’,你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我了,怎么,你在昆明的上线断了?”
我摇头道:“我不是你们的‘骆驼’,你们的‘骆驼’已经被军统特务给暗杀了。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受他临终委托,从昆明将一个东西给你送过来。”我将鞋子脱了,把那封密支那城防图交上去。
南净和尚打开城防图,眼中便潮润了,叹息道:“斯文还在,斯人已逝,可叹!施主,今天黎明时分有架‘鲨鱼’在漓江畔迫降后爆炸,那‘鲨鱼’莫非就是施主的?”
我点头道:“不错,还好我‘金蝉脱壳’了!”
南净和尚却道:“鬼子已经在秘密搜捕你了,他们也不是吃素的,飞机迫降后几分钟才爆炸,可见是人为!不过你放心,我可以帮你联络地下党员,将你送出敌占区,安全返回昆明的!”
南净和尚将城防图藏进一只蒲团里,又从蒲团中摸出半张名片,说:“这是我的一个下线,名义上是昆明驻桂林的《南方周报》报社记者,她可以帮你弄到出境证明。”他又跟我说了几句暗号,便捧着一卷佛宗出门。
我带着美惠出了白笋塔寺,将几张票子塞到她手上,说:“美惠,你回去吧,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美惠捏着那几张票子,忽而说:“你……你能不能带美惠走?我可以做你的小妾,不,我可以做牛做马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她咬着嘴唇,身子抖得像暴雨中的叶子。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说:“美惠,放心,日本人在中国待不了多久了,你以后会过上好日子的。”我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身后传来美惠的抽泣声。我不敢走夜路,如果被巡夜的鬼子逮着了,怕是会有麻烦。我迅速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黑暗中有几个酒鬼正依着墙骂骂咧咧,有个酒鬼还在骂小鬼子,但很快被旁边一个酒鬼堵住了嘴。
我抬头看到一个木质门牌:旺才宾馆。我快步走了进去,那里面或许有我想要的东西。然而里面却是一片乌烟瘴气,很多皮包骨的人躺在藤椅上抽着大烟,水烟里“咕噜”的声音,像是老女人咽喉中的痰音;一些女人光着屁股在为客人按摩,脸上被粉涂抹得苍白,原来这里是鸦片烟馆兼妓院。
店小二走了上来,问我:“先生是用餐,还是用女人?”
“有电话吗?”我问。
“这边请!”店小二带我穿过那些白晃晃的肉体,撩开竹帘,走到一个隔间。
我给了店小二一张票子,拨了个号码,连拨了三次,那边才有人接了,我问:“喂,《南方周报》报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