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轻尘沉默着,聪明如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的同窗死后,她的大妹休学,继续照看整个家,然后,在她父亲死后的第五年,那个原本被认定死亡的那个村民居然又活生生地回来了!”慕晚晴说着,忽然觉得有些脱力,后退两步,靠在身后的圆柱上,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那个村民根本就没有死,只是偷了村里人的钱,逃到外地去了,而我的同窗的父亲,却为一个还活着的‘死人’送了性命,因此毁灭了整个家!”
她拼命地压抑着情绪,却还是难掩伤痛愤恨。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幕……在村口看见那个活生生的‘死人’后,她的大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凄厉的呼喊声,撕裂了苍穹。然后,她猛地转身,朝着村外的那座山上跑过去,一会儿喊父亲,一会儿喊姐姐,不住地道‘他回来了,你清白了!他回来了,你清白了!’那天下着雨,我正好也在,追着她的大妹,一直追到半山腰,看见她扑到在她父亲和她姐姐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哭道嗓子都哑了,哭到没有声音。”
慕晚晴闭上眼,脑海中不住地闪现那凄惨的一幕。
纷飞的雨,孤零零的两座坟,痛哭失声的少女,还有,坟前一株柔弱的小白花,在雨中摇曳着,满面湿痕。
玉轻尘顿了顿,许久才道:“为什么会这样?”
慕晚晴深呼吸着,平复着情绪,许久才慢慢斟酌着用词,道:“其实,是可以确定那句尸骸是不是村民的尸骸的,这牵涉到一项技术,而这项技术在上一级的官府检验人员手里,本来,只要那名仵作向上申报,就能真相大白的,可是,他嫌麻烦,就武断地下了结论,就这样毁了一家人。”
那项技术,叫做DNA鉴定,当时那名法医只检验了血型,就认定那是村民的尸骸,然后,在这样错误的前提前,用各种手段结束了这个案子,结果却给世人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当然,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的事情,那时候,DNA技术还不普遍,要到市一级的鉴定机构才能够鉴定,但是,那是一个人的尸体,他的身上还系着另一个人的名誉和生死,怎么可以那样轻忽?怎么可以犯这样荒谬的错误?怎么可以?
玉轻尘凝视着她惨痛的神情,心中怜惜,走了过去,握住她颤抖而冰冷的手,轻声道:“晚晴,其实,这并不全是那名仵作的错。就算那名仵作犯了错,官府原本是有机会纠正这个错误的,可是,他们没有。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哀,这是一项制度,一个国家的悲哀。”
“是啊,刑讯逼供,草草断判,经过三级呈报,到最后定案,这不是一个人的错误,这是一群人的错误,甚至,是一个国家的错误!”慕晚晴微微哽咽,“可是,我还是在想,如果,如果那名仵作能够仔细一点,不要犯那个错误,那么,之后一连串的错误是不是都不会存在?是不是我同窗的父亲就不会枉死?是不是我同窗就不用退学,也不会失足落崖?是不是现在,她可以跟我一样,活得潇潇洒洒,笑得开怀自在?”
玉轻尘轻叹:“晚晴……”
“公子,我真的不明白!”慕晚晴忽然睁开眼,泪雾朦胧,“为什么?那是一条人命啊!而且,它的身上还系着另一个人的名誉和生死,系着一个家庭,为什么那名仵作不能够再认真一点呢?是不是做仵作的时间长了,接触的命案多了,经历多了尸体,连宝贵的人命也变得轻忽起来?就像是农夫手里的一根稻穗,织工织布机上的一匹布帛,商人货架上的一个商品,就算坏了,错了,还可以无数的稻穗、布帛和商品?”
“不是的。”玉轻尘握紧了她的手,缓缓道,“一样事物的价值,不在于多寡,而在于人心的在乎程度。在乎了,就算地上的一根草,也是无价之宝,如果不在乎,无论多么贵重的东西,也轻如鸿毛。拿你来说,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仵作,你会觉得人命轻忽么?”
“不会!”慕晚晴断然摇头,“我永远都记得,父亲死后我跟母亲的悲哀,也永远记得,我那位同窗凋零的生命,和她大妹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具具尸体,不只是没有意识的尸体,他们身上,还系着无数活着的人的喜怒哀乐!”
“这就是了。”玉轻尘慢慢地道,笑意温暖如煦日,“尔之弃屐,吾之珍宝,这就是人心和人心的不同。”
“也许吧!”慕晚晴深吸了口气,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继续道,“所以,我当初想要学验尸,就是希望能够竭尽全力替死了的人,也替活着的人说话,尽我所能减少冤案。所以,如果我写出来的东西能够对官府破案有所裨益,能够少令一个无辜百姓蒙冤莫白,那就够了。”
“嗯!”玉轻尘点点头,鼓励道,“那你就写吧!我会办法让它刊行天下的!”
慕晚晴眼睛一亮,惊喜地道:“真的?”
看见她的眼眸中重新泛起光彩,玉轻尘觉得,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他笑着,点点头,肯定地道:“真的!”
“太好了!公子!”慕晚晴顿时欢欣雀跃,几乎要跳起来,满屋子地乱转,不住的喃喃道,“那我要尽快开始写,把我所知道的东西,都写上去。对了,叫什么名字好呢?洗冤集录?呃,不好,占了宋慈的书名了。那验尸检要?……”
玉轻尘看着她的模样,摇头失笑,忽然想起正事,问道:“对了,晚晴,你检验岑怀德尸体的结果如何?看你刚才的模样,不会一无所获吧?”
“我去了殓尸房,也到过案发现场,不用说,过了半个多月,现场什么有用的指纹都没采到,因为保管不当,尸体也已经开始腐烂。”慕晚晴说着,却并没有太垂头丧气,“不过,还是发现了几个疑点,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