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吃力地握紧她,他的眼皮如被重物压负般想要合上休息一会儿,然而,他却兀自强撑着,不敢就此闭上。
“铭……”
她呆呆地伸出手指,呆呆地触到他的额头,温热的,温热的血,染红她的指尖。
白衬衣早已被血染红,就像一朵晕染的花,越开越大,血铸就的花瑰丽地开满他的全身。他的面容那么苍白,而苍白的双唇静静弯出微笑,他握她的右手,手掌有些静静的颤抖。
“……”
他的声音轻如耳语。
黑漆漆的恐惧将她重重包围起来,她心中慌成一片,泪水哗哗地流淌下脸颊,脑中一片空白地说:
“你想要说什么呢?是留下我的话吗?铭,不用再闯红灯了,我不会走,哪里也不会去,那么,你可不可以不要吓我……”
他望着她,沾了血渍的眉眼亮出柔和的微笑,好像他一点也不痛,只是有点累,只是有话想要跟她说。
“……”
她屏息去听。
氧气罩侧到一边,他鲜艳的嘴唇抖动着,她必须俯下身才能听到他颤动的声音。
“影子国……铭将你永远铭记……”
她听到了,怔怔地流着泪点头,泪水静静滑下面颊:
“很喜欢很喜欢你的记得和陪伴。”
他也听到了。
惨白的光线中,他望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镌刻进脑海里,宁静透明的眼睛,还夹杂有淡淡的回忆,可是却无力再扬起心绪的波动。
微弱的声音再次传进她的耳朵,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拖长的呼吸声。
“你……可……以为我跳一支舞吗,只为……我……世界上再无……第三个人看到……”
“真的想看吗?”
她哭声稍停,点点头,没有迟疑地说: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才艺,一一表演给你看好不好?”
“好……”
手指渐渐无力地松开她,他的笑容恍若是透明,眼眸含着期盼的光芒。
寂静的急救室,她柔软的双臂展开,犹如天使的翅膀,在纯白的空间飞舞,旋转。
无声的旋律,流畅的舞姿,每一个动作都极尽柔美,美丽不仅从她的眼眸中表现出来,甚至于她唇角轻盈的微笑,指尖的每一次伸展,都仿佛绽放出绝美的花朵。
优美的指尖在半空中轻轻地划过……
仿佛天使的羽毛轻落湖面,湖面上,漾开的圈圈涟漪……
恍惚间,仿佛有着无数圈耀眼的光晕萦绕她的身体周围,华美得令人惊心……
他望着有着优雅的自信的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多多……”
在她无声而优雅地落地时,他渐渐睡去。
“我还会陪在你身边,变成了影子你就不用因为遗忘了世人的面孔而觉得孤单……”
……
静止的空气。
加护病房,液体从吊瓶中一滴一滴流淌下来。
许多多静静地躺着,雪白的纱布将双脚上的伤口紧紧包扎着,一层一层,厚厚的纱布,伤口很严重,送进来时血流不止。她面容苍白,嘴唇薄薄得没有一丝血色,细细的睫毛在昏迷中也不时轻轻颤抖,吊瓶里的液体静静流进她的右手腕,只有胸前的项链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端木夏铭趴在病床边。
他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右手,背脊在傍晚的光线中忧伤地耸起,屋里有些凉,斜斜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凄长。
淡淡的灯光静静洒照在她苍白的面容上。
苍白安静地躺着。
许多多恍若感觉不到他的焦虑不安,只有输液管中液体一滴一滴静静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
眼神茫然毫无焦距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不知此刻是仍旧身在梦中,还是过去的那些事情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几乎同时,守护了几天几夜的少年怔住了。
刚进病房的班得纳露出了放心释然的笑容,收起病历夹,又转身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你醒了吗……”端木夏铭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底点点的亮光,声音里竟多了一丝哽咽。
许多多摇了摇头。
“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醒来。”她的眉毛微拧,流露出浓浓的疲惫,“如果没有任性地要他来送我,又怎么会发生意外事故?这样,他会好好地活着,即使不是陪伴在我身边。”
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静静地微笑。
许多多难过地蹙紧眉,手指想从他掌心抽出来。
端木夏铭连忙放开她:“我弄疼你了吗?”
她失声低笑,眼神寂寞哀伤:“我根本不配再得到任何人的疼爱,何况你也是铭啊!”
他怔住。
死死地握紧手指,她逼着自己说下去:“你知道八年前十一月一日发生在宜阳公路上的那起交通事故吗?不知道呵,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天有个人丧了命……他……那个未成年的小孩偷驾着家里的车为了来见我,连续超车,导致高速公路上交通秩序混乱……后来,他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我也永远地陷入那场悲剧里,怎么都走不出来……”
嘴唇苍白干裂,眼睛缓缓地闭上,她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心中一片苦涩。那些血淋淋的画面怎么都无法从脑海里甩去。漆黑的睫毛紧紧地闭合着,心底一阵阵浓烈而麻木的痛楚,她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入深不见底的黑井。
端木夏铭倾过身,眼神古怪地瞅着她,说:
“我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从刚才开始,她就说着他听不懂的奇怪话,他还以为她是疼痛过度想起以往的惨痛经历,可现在怎么越听越像与他也有关。
“错得彻底呢……”她的眼神仿佛透过他一直看到遥远的远方,梦呓般地说“……我说的一句话就害死了一个人,真巧,他也是叫铭……”
病房的门口。
柳管家惊呆地站在外面!
“许多多,这不是我们的过去!”
端木夏铭低喊,断然打断她。为什么他会对这场意外事故毫无印象呢?而她悲伤的神情又分明告诉他,她确实见证了某个残酷的事实。
许多多默默地望着窗外满园的暮色,身心皆俱的累累伤痕使她无心去解释什么,她静静地说道:
“过去的往事,请你不要逼我多想起好吗?”
“在你心里,我只是这样的人!”无足轻重得不愿去想起!?
端木夏铭霍然起身,背脊僵硬地挺直。
他哑然失笑。
呵,他原本想告诉的是,他想起了他和她曾经单纯美好的过往,是他不守信用,是他不该辜负了她全心的信赖,不该从童话般舒心的生活圈中跳出来却把她遗落在了那。可是,听到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让他觉得自己像傻瓜般自作多情的话,所有歉疚的话语都失去了说出口的意义,就连追问她刚才说的那件莫名其妙的惨痛事件也觉得没了必要。何必再去追究过去怎样怎样,快乐的,悲伤的,都已经摆在那了,像条大河横亘在了他们中间。
从病床到门口。
如同从有希望的光明走向寂寞的黑暗的距离。
端木夏铭僵硬地走出病房。
一阵晚风吹过,窗帘被猛烈地吹扬而起。
望着空落落的病房门口。她不想让端木夏铭听到惨烈的事情,可是,他似乎受到伤害了,或许是因为她无法给他需要的坦荡荡。
她心底忽然空空洞洞的。
病房里冰冷的死寂。
“如果您觉得我欠教训,那么,请进!”
许多多轻声说,双手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病房门应声打开了,一个严肃又略带古板的身影走了进来,她愣住,这个出现的人竟然是柳管家,而不是她以为的班得纳。
“多多。”
柳管家在床边站定,然后,面无表情地直视她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希望你看在我一向对你不错的分上认真回答。”
“您要问的是有关我身份的吗?”
许多多一片了然地抬起头,淡淡地说道:“如果是,很抱歉,我有不能说的苦衷。”
“你误会了,我想知道的并不是你是谁家的女儿,家世背景如何,而是——”柳管家目光炯炯,声音温和而不失严肃,“你为什么会认为铭死了?”
她微微地一怔,不由抱紧了双膝,微启的双唇轻微地扇动了一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听说过端木家挑选继承人的严格淘汰制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柳管家在她的身边坐下,他沧桑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格外的有穿透力。
“少爷八岁以前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务并不是由我照顾的。”尽管许多多没有回答,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当年夫人刚怀上他五个月的时候就以夫妻性格不合与老爷离了婚,少爷刚出生那会儿,体质非常弱……曾有几次病得差点死去,”柳管家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在老爷坚决不肯让出抚养权的情况下,夫人为了照顾幼小的少爷,她一直以管家的身份贴身照顾着他的一切。”
“你想告诉我什么?”
许多多蓦然抬头!
他缓缓垂下眼帘,低声说道:“你还不懂吗?你的身份夫人可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也许就是怕你会伤害到少爷才导演了一场戏。你心里铭记的那个悲伤绝望的日子,少爷也无故被人掳走,失踪了一天,这是去年春节时老爷跟我谈论少爷的事情无意中提起的,难道还会有假?”
铭的妈妈?!
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抹清明的白光刺破层层白雾,许多多愕然呆坐住!铭并没有死,他死亡的事实极有可能是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儿子才演出的一场绑架加悲情戏,甚至车祸也有可能是假的。
这才是事件最后的真相,从头至尾,铭或许是被人用药物迷得昏睡不醒,而她仅仅只是一个玩偶,陷入被人设计好的惨剧,任她悲伤逆流成河也无人告诉他真相。
铭没有死,所以端木夏铭就是他吗?
可是,还是不对。她虽然不记得他的长相,也没留有他的相片,但她清楚地记得他姓夏,而不是姓端木。再就是,巫老太对端木家的人虽总是颇有微词,但也不能证明两家有深仇大恨啊……
头痛欲裂,她理不清头绪。
柳管家好像看出了她心底的疑惑,沉痛地叹了口气说:
“你所说的出车祸那天,端木家规第二百零一条‘在没有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前,端木家的孩子是不准冠上姓氏端木的’。”
“世上还会有这么变态的家规……”
许多多嘲弄地笑,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这时,雪白的床单上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茫无头绪中,她冷不丁被震得定住!
“巫外婆”的字样在手机的屏幕上跳跃着。
接通手机后,许多多听到了巫老太那有些严厉的质问。
“许多多,你忘了协议上写明不准对任何人用‘心’?”
她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仿佛外婆已经站到自己的面前一样,她无言以对,只能握住手机。
“鉴于你近段时间的表现,我决定提前终止原先的计划,”那一边,巫老太的声音缓和了些,“你马上购买飞往布迪的机票,在你梅阿姨家住一段时间……”
“外婆,铭就是端木夏铭吗?你告诉我,他们是同一个人吗……”握紧手机,她的声音轻若无声。
那端忽然悄无声息。
她缓慢地喘息着,苦涩难当地说:“铭的妈妈怎么会知道外婆的电话呢?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与她合起伙来骗我,害我伤心难过了八年多。”
“……”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一点点的声音。
“你到底骗了我些什么呢……”许多多的目光缓缓投向窗外,目光清幽如同星辰,“如果这里生活着我噩梦中的人不是你纵容我逃避的理由,那么把我送到国外培养成为像死去的舅舅那样优秀的人,就是你的真正目的了吗?……你告诉我,铭的母亲为什么要自导自演这出戏给我看?你和她是一伙的是不是?……要不然从来不关心我学习生活的你为什么坚持亲自送我去外国……告诉我他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你知道他好好地活着又怎样?”电话那端猛然响起的声音更加冰冷,她打断了多多的话,“我为什么要那么做的原因你无权过问,你只要提醒自己讨厌他就可以。我不想看到你有一天离不开某个人的局面,尤其是他,许多多,你听到了没有,你绝对不可以喜欢他!”
许多多默默地咬紧自己的嘴唇,她的眉宇间有着难解的悲伤:“我知道,我不可以喜欢他,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因为你的欺瞒,我很久以前,就已经让他忧伤的影子在我的心里安营扎寨了。”
她默默地合上了手机,目光看向远处的梧桐树,幽黑的长睫毛微微扇动,明亮的大眼睛中有着湿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