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阔海心头一紧,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呼林城上高高飘起了苑军的旗帜,城头穿梭不绝,全是穿着长弓射日皮甲的定远军。周远征已经为自己人赢得足够的时间,雄关呼林,被苑军夺回了!
不等他发作,周远征已经微笑着举起银枪道:“弟兄们,我们忠烈祠相见!”所有将士一齐拔出战刀,齐声喊道:“忠烈祠相见!”雪白的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
周远征微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兄,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又一次紧握银枪,不再回头,率先向敌阵最中心地带冲过去。他速度极快,片刻就到了阵前,一支羽箭飞出,谁知周远征竟然不闪不避,仍然闪电一样来到。羽箭噗地刺进他的右肩,箭支丝毫没有阻挡他的速度,比他身子更快的只有他手中的直直的长枪。
射箭的西瞻士兵刚刚为自己射中而高兴,随即心头一凉,已经被一枪刺穿,他来不及对这样的速度作出反应,就维持着喜悦的表情倒了下去。
西瞻人一阵大乱之后才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激烈的武器碰撞声不停响起。突听周远征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啸声,再看他一人一骑已经被银光围住,看不出身形,那一杆长枪在他手中已经化作一条银龙,被疲惫压倒的斗志再次昂扬,那银龙简直不是在战斗,而是分明在舞蹈。
它矫健地摆着尾巴,坚定地昂起头颅,激烈地挺起胸膛,在美丽的夕阳中尽力舒展着雄壮的身躯。一切的阻碍都在这舞蹈中败退,飞扬的血花是这舞蹈的点缀,兵刃的交响是这舞蹈的配乐,这条龙,竟然是那样美!周远征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枪法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踩着银龙那用生命敲响的战鼓,大苑士兵狂吼着冲了上来。
孙阔海有些发抖,苑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们血红着眼睛,手中刀剑劈向西瞻军就像面对的是刻骨铭心的仇人!有人疯狂地冲到西瞻骑兵的战马前,挥刀砍断了好几匹战马的马腿。待马上骑兵摔下来,他就上前把那骑兵砍死,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已经在马蹄下残破得不成样子。有人身上带着好几支箭,却依然挥舞着长刀,用近乎疯狂的斗志砍杀着敌人!现在的苑军已经不像是人,而是一群杀红眼睛的狼!
呼林城头。
“参军!”武本善单膝跪了下来,“让我带人出去救回周将军吧!”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几千个兄弟死在眼前啊!参军,发兵吧!”林逸凡也跪下来。
青瞳紧紧咬住嘴唇,她刚赶到呼林城就遇到这样的情况,武本善正准备发兵救援,被她拦了下来。凭她现在的兵力,出城无异于送死!
胡久利眼睛都红了,他大吼道:“周将军和弟兄们马上就会死了啊!请让我去吧!我是呼林守军,死我也想和他们死在一块!”
青瞳急速地想着办法,由于眉头紧锁,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明亮的眸子在这细缝中发出寒刀一样的锋芒。众将急得团团乱转,终于见她咬牙站起来,面色严峻,看来已经拿定了主意。
“武本善,带五千人去攻他后方,尽力厮杀一阵就败回来,骑兵全部给你,速度要快!我这边西门打开放你进来,你进城后不要停留,立即带兵从南门绕出城,西瞻军若是分兵攻城,你就伺机接应周将军回来,若是……接不到周将军,你也从南门进城,不要让弟兄们枉送了性命!”
“是!”
“胡久利,等武本善回来,你再带一万兵马攻西瞻的右翼,但是不许拼命厮杀,要做出战斗力低下的样子,稍稍接触就败回来。你多数是步兵速度慢,千万不要恋战,回来后迅速整队,帮我守城!”
胡久利急了,“我不守城!我要出去救回将军!武本善只有五千人,怎么能接回弟兄们?你这不是看着周将军死吗?他表面对你是不好,可心里实在记挂着你,你怎么这么狠心哪!我要出去迎敌,就是死也要和呼林的弟兄们死在一起!”
青瞳怒火上攻,紧紧握住拳头才强迫自己冷静。她狠狠瞪着胡久利道:“呼林关是远征用性命守卫的,难道你让我全军出迎去救他,然后眼看着呼林关落入敌手吗?那么他们这番死战又为了什么?况且我们一共只有两万人,全军出去能救得了他吗?骑兵更只有五千人,全都出去的话跑都跑不了!你若真想救他,就好好听我的话,做出战斗力低下的样子,诱西瞻大军回来攻城,只有把西瞻人引过来,远征才有一线生机!记住,无论看到多少弟兄死在你眼前,你也不许去蛮攻!”
胡久利抹了一把眼泪道:“是,参军!我记住了。”
青瞳吸了一口气才道:“林逸凡,胡久利回来后西瞻若还是迟疑,你就带着你的防务营五千人出城攻他左翼,也是稍稍接触就败回来,我开西门迎你进城,你和兵士进城后直出北门,去护城河上游三里堵住河道,等我号令放水冲下来。你现在就走,趁武本善和胡久利诱敌的时间准备沙土放在北门,一刻不要耽搁,带上这些立即走。”
“是!”林逸凡应了一声,立即转身下了城楼。
“任何暂时不出城的部队都留在城头上四处乱转,尤其是掌旗官,将旗帜一会儿换一个地方,做出我军刚占领城头还没有部署好的样子。”
“是!”所有的部将一起应道。
“武将军!出城吧。”青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看上去无比冷静。其实她此刻牙关咬得紧紧的,心里上下翻腾,能不能救回周远征,她并没有一点儿把握,只能看天意了。
再说孙阔海本来将周远征残部团团围住,突然看到呼林城竖起定远军旗,他顿时明白自己犯了大错。王爷命他夺城,他却和这万余名残兵耗到现在。错失战机,呼林百年雄关,再想攻下可就难了。这周远征部又完全成了疯子,简直抱着杀不死你咬也要咬死你的心思,跟这样神经不正常的人打仗,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将军!”契必理在他背后小声说,“你看呼林城头乱七八糟的,苑军必是刚刚占领,还没来得及部署,何况我们已经把城中能守城的东西都毁了。现在我们立刻去攻,一定还来得及把呼林夺回来。”
孙阔海有些心动,然而还是说:“等等,苑军这次很狡猾,不要是诱敌之计才好。天就快黑了,夜里攻城更不容易防范,我们不用着急!”
话音未落,城中传出炮响,苑军竟然杀出来了。西瞻的后军和这队骑兵一交锋就发现战斗力相若,看来一时收拾不下。左军在孙阔海的示意下前去支援了。苑军眼看战不过,支持一会儿就向城中败去。孙阔海命后军小心地追了一程,看着这支队伍不作停留,快快地跑回城中去了。城门也立时关闭,不像是要诱敌的样子。
片刻城门复开,更多的苑军杀将出来,这次直奔西瞻主力所在的右翼。孙阔海忙命全军戒备,谁知这队苑军人数虽然众多,战斗力却好生稀松平常,几个回合下来就抵挡不住露出败象。不知谁发一声喊,立时这队人马人仰马翻地跑回城中去了,城头又是一阵大乱。
孙阔海十分动心,直追到离城不远才停下来。他眼看着这队人马又是连滚带爬地回城,城门也是立即关上,城头稀稀落落地射下箭来,捡起来看也是普通的短矢。看来呼林城防确实虚弱,前一次精锐出来探他虚实,后一次就是全体出击拼死挣扎了。大概苑军没有算到西瞻将呼林城守城用的东西尽数毁了,此时无力守城,只好出迎。可惜自己没有趁刚才跟着他们一鼓作气冲进去,呼林城墙又高又坚固,一会儿冲起来免不了多费许多工夫!
他正待下令调整好队形猛攻呼林城,谁知城门第三次打开了。这一次出来的五千兵士一交手孙阔海就不知是该气还是好笑,这么烂的兵也派出来打仗,看来苑军真的没人可用了。也是三下两下,这些人就夺路狂奔,一路呼喊着跑回城了。
他们打起来虽然没用,喊起来却中气十足,有的呼天喊地,有的哭爹叫娘,甚至还有些痞子气大的,只管破口大骂。西瞻人的祖宗被他们换成了自己和无数种稀奇古怪的动物。不得不说,他们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西瞻大军终于得到主帅的许可,挥舞起弯刀向这群在他们看来无比可恶的人追去。他们跟着这些败兵的脚步直追到城下才让大苑人手忙脚乱地关上城门,训练有素的西瞻人立即抬起巨木撞击城门,后面的兵士立即架起云梯,一个个向城头爬去。天上已经挂起晚霞,把灰白色的呼林城映照得一片金黄,就像一块油炸糕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参军!快点儿放礌石吧,若冲上来的人太多,弟兄们就挡不住了!”一个偏将说。
青瞳摇摇头,“再等等,让他们攻进外城也无妨,我们还有内城可守。周将军给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我们也要给他争取一点儿时间!”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心里一团混乱!
周远征身边的土地已经吸饱了鲜血,变得松软又泥泞,一脚踩上去就有一股暗红色的血从地里挤出来。
可地上的人还在厮杀着,不断有新的血淋下来。这土地再也喝不下这么多血了,就像浇多了水又无处流的花盆,地势低一点儿的地方就洼着一摊摊血水。有些还是新鲜的,踩上去会溅起一片血花;有些已经半凝固了,踩上去就有些打滑,就像踩的是一摊鲜红色的泥浆。
浓烈的腥味已经麻痹了所有人的嗅觉,平素的草清花香都被这杀戮的气味赶得无影无踪,渐渐连血腥味也闻不到了。晚霞绚丽的颜色洒落在呼林城周围,将这片惨烈的战场映照成一幅滴血的画卷。
剩余的呼林守兵就在这血的沼泽里继续战斗着,人已经累得很麻木,只是机械地挥刀砍杀。周远征身上带着两支长箭,还有一支贯穿右肩的箭已经被他自己拔出去了。他右手无力,此刻银枪交由左手握着,刺出的速度也慢下来。呼林一万多守军此刻活下来的已经不足百人,凭这几十个人,还挡得住下一阵枪林箭雨吗?
“看来左手是不如右手灵活,平时她也觉得不方便吧!”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死到临头,他现在想的竟然是这种问题。而且他心中竟有一点点欣喜,听说人死前什么样做了鬼也是什么样,自己和她有一点地方是一样的了,等做鬼时都是右手不能用力的残废鬼。
“将军你看!西瞻撤兵了!”第五连江大声喊道。本来围着他们的西瞻军退潮一样散开,只有人象征性地射了几箭。和他们对敌的西瞻人已经寒透了心,如果有选择,谁也不愿意和疯子打仗。
周远征定睛一看,突然急了起来,“他们攻城去了,不知能不能守得住,连江,我们再追上去杀一阵,不能让西瞻人顺顺当当过去!”
“将军!”无数个颤抖的声音一起叫他。
周远征霍然回头,见到的是满眼都是泪水的武本善,和他身后陆续汇集的五千定远军。
“武本善?你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守城?”
“将军!”武本善看着几乎认不出来模样的周远征,眼泪长长地流下来,“我奉命接应您回去,您和弟兄们跟我回城吧。”
周远征一把抓住他,急道:“接应什么?你不在,谁来守城?”
武本善道:“是胡久利……”
周远征急得跳起来,“他怎么守得住!快,我们回去!”
“还有童参军。”
周远征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无语。武本善叫了几声“将军”,才见到两行眼泪突然从他的眼中痛快地奔流下来。他脸上的血已经凝成壳子,这两行泪翻几个个儿就成了血水,浓得一时滴不下去,就静静地挂在下颏。
过了半晌,他才用做梦一般的声音道:“这么说……她平安?”
“是,她平安!我们的东西战营平安!我们的呼林城也一定不会失去!将军啊,现在你们也安全了!”武本善的眼泪也痛快地奔流下来。
周远征欢快地笑了,连泪水蹚开的两条血路都透着幸福。他就这么笑着倒了下去,那笑脸定格在呼林关外车轮大的夕阳里。
千古一爱,爱从何来?来自明眸如水,来自轻眉如黛。
千古一爱,爱从你来,你是那样咄咄,你是那样乖乖。
千古一爱,爱从何来?来自智慧如山,来自襟怀如海。
千古一爱,爱从你来,你是那样多姿,你是那样华彩。
惜只惜,慨只慨,那爱字到死也没说出来。
惜只惜啊,慨只慨,这爱字到死——也没说出来……
莽莽万重山,浩浩接长天。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故国归无路,却上胡尘远。烟尘一长望,风霜正摧颜。
西瞻和苑军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虽然看上去两军仍在胶着,然而自从呼林一战取得先机以来,大苑已经抓住了所有战略要害,苑军摆出的阵势是稳扎稳打的,这样虽说没有奇效,但西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讨不到便宜。他们军队素来经不起消耗,败退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个时候,青瞳让霍庆阳连上了三道奏章,一道比一道紧急,极其夸大地形容眼前形势的危险严峻,说得好似只要西瞻一进攻,苑军就会全军覆没了一般。
霍庆阳开始很不情愿,就算她不想表功也不用这么贬低自己吧。然而这三道奏章一上,效果立现。朝廷火速放出被京城扣下练兵近半年的周毅夫,户部本来哭说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的各种物资也立刻源源不断地送到定远军中,紧张了半年的定远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周毅夫回来本是大好事,可是却没有多少人高兴得起来。
“参军!”霍庆阳通报进来,欲言又止,表情很奇怪。青瞳出门相迎道:“副帅,可是元帅有消息了?”
霍庆阳点头道:“是,元帅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现在已经到了上扬关,应该下午就能回来了。”
青瞳轻轻地问:“远征的事情还没告诉他?”
霍庆阳黯然点头,他和青瞳都无奈地对望,谁也不愿意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说出噩耗。半晌青瞳才道:“通知上扬关的守兵说吧,找个会说话的。”她连番战斗也不显得疲累的脸庞一下子就有些憔悴了。
与此同时,西瞻军的大帐中,萧图南凤目中笼罩着浓浓的戾气,现在西瞻军面临着两条路,一是承认失败,在已经减员三分之一的情况下铩羽而回,这样能保存实力,明年再战。一是拼死一搏,在补给耗尽之前和苑军拼个鱼死网破!凭着西瞻军强劲的战斗力,苑军想全数吃下他们必定元气大伤。
“王爷,”乌野低声说,“我军的粮食只够五天吃的,再待下去就要杀马了。”
帐中一片嗡嗡声,大家都在轻声议论。
图可唶又道:“据探子报,周毅夫已经到了上扬关,今天下午就能到定远军营,给他们运粮草的车队一辆接着一辆,我看足有四十万石。他们兵多,粮草也足。王爷,他不在我们都打不过,现在他回来就更没有办法了,我看不如……”他的话卡在嗓子里了,萧图南目光如刀,正冷森森地盯住他。
“不如什么?”萧图南依然阴森森地问。
“不如……退……先退回去,养精蓄锐。”图可唶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等明年咱们牛羊长肥了,准备好粮草再打,到时候王爷一定战无不克,攻无不胜。”
萧图南笑了,“看来这次带你来中原人的地方没错,学会说奉承话了。”
“来人!”他脸色突然一沉,“图可唶胆小畏敌,扰乱军心,拉出去,抽他一百鞭子!”乌野刚要说话,萧图南已经冷冷接口,“要是有人敢求情,我就杀了他。”
众将皆骇,萧图南站起来环顾四周,人人都在躲避他刀子一样锐利的眼神,帐中安静无比,只有外面隐约传来图可唶惨叫的声音。过了半晌,萧图南才道:“看来图可唶怕了中原人,你们怕不怕?”
大家都觉得嗓子发干,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参差不齐的回答,“不怕……”
萧图南轻轻一笑,扬起头来,用响亮的声音问道:“那么我们西瞻听到鼓角声就兴奋嘶鸣、跑了三天还能跑得飞一样快的战马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回答声比上一次大了很多。
“把血流干在草原上的那些死去的勇士、死在这一次战争中的英雄们,怕不怕中原人?”萧图南骄傲地问。
“不怕!”这一次大家齐声大喝。
“我们的血、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草原大神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不怕!”这一次吼声震得帐顶发颤。
萧图南笑了,他用清楚的声音问:“现在再回答一次,图可唶怕了中原人,你们怕不怕?”
“不——怕——吼!吼!吼!”西瞻的将士将脚踩着地,低声吼叫起来。
西瞻的皇家千里驹、振业王萧图南没有说任何鼓励的话,他只提了几个问题,压抑了一个多月的士气就被鼓舞起来了。
“周毅夫带来那么多粮草,怎么还说没有粮草呢?”他转身低低地说,身后是一帐吼叫着的军官。
“升帐!”酉时二刻,定远军西战营的中军帐里传出周毅夫的命令。只是半年工夫,他就苍老了许多。众将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主帅脸色不好,帐中诸将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监军韩维坐在左首边的位置,上午青瞳就将兵符交还给他。韩维明知危机已经过去,可还是看到兵符就脸色发白。等周毅夫一回来他就急忙将兵符交了出去,就像手中拿的是火炭一样。
“参军童青木何在?为何不到帐听令?”
胡久利上前一步道:“参军上午就回呼林了,以前她不是也不用随军听令吗?”
周毅夫脸色一沉道:“胡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准备着拼命,我让她领兵,她更应该身先士卒,派人把她叫来!”
“是!”胡久利依言退下。
过了一会儿,青瞳出现在帐外。她本就没脱盔甲,所以来得很快。青瞳临进去之前,回头问传她来的兵士:“元帅说他让我领的兵?”
那士兵低声道:“是,元帅好像很生气,参军小心。”
青瞳眼睛里突然涌起泪花,她深吸一口气才压住,在帐外报了名字进去了。
“童青木!你为何此刻才到帐中?”周毅夫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问。
“末将出去巡营了,元帅刚刚回来,营防事关重大,自然还是应该末将安排。”青瞳也冷冷地回答。
周毅夫道:“好,你也知道你职责重大,那我来问你,我临走时交代副帅,危急时将兵符托付给你,将这二十万定远军交给你,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你却畏战怯敌,将呼林关主将置于死地,你可知罪吗?”这话说得重了,帐中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一起望向主帅。
青瞳将头一扬,大声道:“周将军之死与我无干,童某既不畏战,也从来没有怯敌,元帅不要轻言,坏我名誉。”这语气顶得更重,众人又是一惊,转头齐望青瞳。
砰!周毅夫一拍帅案,喝道:“你说你没有畏敌,为什么近半月以来和西瞻一场硬仗也没打过?我把领军大任交给你,你就这么打仗吗?童青木,你速带十万人马去与敌决战,拿回西瞻主帅的人头来向我证明你没有畏敌!”
帐中众人更是一惊,又一起看向主帅,只有青瞳面色不变,像是早料到他这句话一般。“大帅!”武本善施了一礼,准备从队中出来说话。
青瞳伸手拦住他,也不施礼,抢先道:“我畏敌不畏敌前面数次战役已经可以说明,无须再做这样画蛇添足的证明!西瞻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决战会激起他们的血气。西瞻人骁勇,岂不是会增加我军无谓的伤亡?而继续拖下去则不然,等西瞻粮草不继、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撤,到时候埋伏夹击才是上策!这道理,元帅岂可不知?”
周毅夫一拍帅案,“休要满口推托之词,这是将令,你不必多话,遵令便是。”
青瞳也把头一扬道:“你这是乱命,我不能听从!”
帐中众人惊得脸色发白,又一起转头看向青瞳。今天这两个人都不对劲,元帅还好说,谁死了儿子心情都不会好。可这参军怎么也和吃了火药一样,竟和主帅有这么大脾气!
“童参军!你竟敢违抗军令?”周毅夫脸色铁青,冷森森地看着她。
“元帅!别……参军!快给元帅赔罪。”大家看出不对,立刻乱七八糟的声音响起来。青瞳仍然道:“这样的军令就是乱命!”
“拖出去杀了!”周毅夫拿出令牌就要往地上扔,众将哗啦啦跪了一地,都大声求情起来,只有青瞳在一旁站着冷笑。眼见无论如何也拦不住,霍庆阳扑上去紧紧攥住周毅夫的手,一边大声叫韩维:“监军!监军大人!快救救童参军。”
韩维脸色都白了,凭他的水平也知道周毅夫这样不对。看来这主帅痛失爱子,是准备倾力为儿子报仇了。自己还在军中,这仗打下来吉凶难料,万一他不行,还是得靠童参军。他连忙上前道:“大帅,大帅!童参军虽然出言无状,念他立下大功,请元帅原谅他这一次。”
周毅夫颜色稍缓和,静了静道:“既然参军大人求情,您代表朝廷,本帅不能不顾。来人,将童青木杖四十,吊在旗杆上示众一日!”
“大帅!”众人还要求情,周毅夫喝道:“再有多话的本帅就只好执行军令,杀了这童参军了。”众将一起沉默不言,这两个月下来大家都和青瞳十分亲近了。有些人投向她的目光就有些埋怨,为什么那么大脾气,这顿打岂不是自己找的吗?也有些人投向周毅夫的目光带着些不满。
“谢元帅!”青瞳上前抱拳,再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儿怨色。她的目光对上周毅夫的目光,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半天没有移开。他们的目光中非但没有仇恨,相反都是对对方无声的关怀。这目光只是稍一碰撞,青瞳眼里突然就有泪光涌起。周毅夫迅速抬头,喝道:“动手!胡久利,你去监刑!”
青瞳吸一口气不去看他,自己大步走到外面,一手拉住行刑的木杆,回头对士卒道:“开始吧。”
那士卒把木杖扬起几次都下不了手。青瞳回头招呼,“胡久利,你来!”
胡久利哭了,“元帅怎么这样,他明知你是公主,怎么敢这样对你!”
青瞳道:“我不敢表露身份,否则在军中指手画脚了一个多月,天知道会有多大麻烦。”
胡久利道:“元帅就是知道你不敢表露身份才这样对你,他……他是不是记着将军的死。我去和元帅说,你已经尽力了,这真的不能怪你啊!”
青瞳柔声道:“胡将军,你误会元帅了。”她见胡久利一脸愕然,又道,“我的兵符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胡久利点头道:“我当然知道,是从韩维那里骗……”
青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的大嗓门,然后道:“那你想想元帅今日当着全营将士和韩维是怎么说的?”
胡久利道:“说是他让你领的兵,兵符是他托付给你的。啊?我们没有时间和他说清楚,他怎么自己就这么说了,我还想着有空了得和元帅说一声呢!这下好了,你不用怕了。”
青瞳点头,遥望帅帐方向,缓缓地说:“是啊,我不用怕了,他替我圆下这个谎,就等于替我担下这天大的干系,将来若有危险,死的就是他不是我了。”
“啊——”胡久利脸色都变了。青瞳继续说:“今天主帅当着所有人的面重责我,你们心中都同情我是不是?”胡久利脸色发白,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青瞳叹道:“我却早就在苦苦地想怎么才能犯点儿错误,还要犯得够大,足以把我这次带兵的功劳抵消才行。不然功劳簿上写上我的名字,将来可是大患!可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啊!而他身为主帅教训他的部下,却可以没有什么理由。这样我无故受责,大家就多半会对我同情,而不会再落井下石了。”
“可是这样很多人心里都对主帅不满,都以为他是因为将军的死迁怒于你,大家一直很敬佩他,现在好多人不那么敬重他了。”
“是啊!”青瞳点头,“他用他的威信和名誉,日后很有可能用前程甚至生命来保住我的平安!你说,我怎么能辜负他的心意?”
她抬头看着暮色,心里还有话没有说。朝廷这次扣了周毅夫半年,虽说一直以礼相待,但其实他时时处在危险之中。若得知周毅夫手下有她这样的能员与主帅有嫌隙,应该会对周毅夫更放心一点儿吧。
青瞳被挂在旗杆最顶端,她有点儿头晕。平时站在地上没觉得辕门外这个大旗杆有这么高,胡久利还让人把她拉到最上面了,她简直可以俯视整个东大营。下面许多士兵举着火把走来走去,每个路过的人都向上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其实上面又高又黑,他们看见的只是个轮廓。
那四十杖只是意思意思,盔甲都没有除去又怎么会打疼,只是这高处着实有些冷。青瞳借着下面火把的光打量整个营盘,这个角度以前没有看过,成千上万的帐顶在夜色中像地上长出来的白蘑菇。西战营离得远了,那些蘑菇顶就连成模糊的一片白。渍水在两个战营间画了个弧线,正静静地流淌着。若是月色明亮的夜晚,这条河会像缎子一样发光,可今晚乌云重重,这河也融进夜色里看不到了。
夜色更暗,已经是三更时分。营中的火把陆续熄灭,士兵都休息了,旗杆下象征性地只有一个小兵看守,此刻他正靠着旗杆打盹。
青瞳却没有一点儿睡意,料峭的春寒在深夜里格外冰冷,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冻得麻木了。长时间吊在旗杆上,现在她四肢都一丝丝地疼。加上这番屈辱着实难耐,有再崇高的理由,她还是难过起来。天地这么大,这么静,她就像被遗弃了的动物一般孤独。哪怕有一点儿声音也好啊,哪怕有一只夜莺来到她身边也好啊!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心情一样,渍水两岸突然飞起几只水鸟,随即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岸边高高的芦苇丛被风吹得一波一波地涌动。苑军的哨兵查看一下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嘟囔几句,又转过头去了。
从平地看也许什么也看不到,然而青瞳在高空清楚地看到百十个全身黑衣的人正在芦苇丛中穿过,当先两人手掌向前凭空推出,两侧芦苇就舞蹈一样伏下去。其他人快步跟上,竟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这些人走过,芦苇又静悄悄地合在一起,就像风儿吹过一般。他们不知向水中倒了什么,不一会儿,河水表面就涌起黑黝黝的光。
等倒完东西,当先那人把手拢在嘴边,发出一声夜莺的鸣叫,声音很小,可青瞳隔得那么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信号,远处林中隐隐传来衣服和树叶摩擦起来的声响。
“敌人要袭营!”青瞳霍然警觉,她连忙冲下面大声喊起来,然而她离地太高了,声音传到下面就很小。那个看守她的兵丁没有听见,仍然靠着旗杆打盹。青瞳急了,又喊又使劲撼动旗杆,可惜那个小兵还是没醒。眼看着当先的黑衣人弹起一颗石子,瞭望楼上的士兵身子一歪就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