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莹莹、绿茵茵的天空一直垂落到马路上,路面上大块大块的白斑,表明刚有云朵撞碎在那里——想不起这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唯独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这就是城市童话。
透过朱世宝办公室的窗玻璃,欣赏外面的美景,感觉心都是醉的。
朱世宝正在欣赏民国年间的老广告画,有幅画很漂亮,中间是椭圆形的镜面,两个女人一高一矮坐着,镜面上方用隶书写着四个暗红色大字:花露香水。四周排列着三朵玫瑰。
“老朱,找我有事吗?”我问。
朱世宝转脸看着我:“据群众反应,最近你和唐娜闹得很僵……”
“停!”我做了个手势,“不是我和她闹,是她骚扰调戏我们。”
“话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为了公司的发展。”
“为什么一提到她,你就变成一副孙子样?”
“是啊,《孙子兵法》说过,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
“什么狗屁搭搭的?”
“你们产生矛盾,只是因为互相有误解,又没有正确方法及时沟通。”朱世宝按动鼠标,翻到下一幅画。
“老朱,你不懂,我和廿四的罪孽是从前世流传下来的。”我说。
“有那么神奇吗?”朱世宝耸了耸眉毛。
“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我们还生活在树上的时候,老天爷给我们的脑子里搭了一根弦儿,这根弦儿一般情况下是静止的,只有当它感应到另一根弦儿的时候,才会弹奏出可怕的音乐。”
“你别吓我啊,我胆小。”朱世宝用力搓了搓肩膀。
“每个人脑子里都有这样一根弦,老朱你也有,只不过你还没遇到对手。”
“你遇到了?”
“是啊,那个人就是廿四。”我庄重地看着老朱。
“神经病。”
“不是神经学,是基因学。”我坐直身子,“基因你懂不懂?基因密码一代一代传下来,在某个阶段就会产生化学反应。它会让你坐卧不安,让你哭笑不得,让你发癫——”
“我看你现在就在发癫。”
“一年多以前,我来公司应聘,第一次进电梯就遇到了唐娜。”我起身,走到桌子前。朱世宝微微歪着脑袋,专注地听着,“我被录用之后,第一天上班,又遇到唐娜。简直是前世的孽缘,阴魂不散。”
“就因为你两次见到同一个美女,就立志要打垮人家?”朱世宝皱着眉头,“我觉得你很像历史上一个著名的人物。”朱世宝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晃了晃,“而且是三个字的名字。”
“谁?”我热切地望着他,“那些祸国殃民的女人都是我的偶像。”
“蜘蛛精。”
我怔了一下。“猪屎宝,看我口型:哥——瘟——”
“蜘蛛精不好吗?”朱世宝宽厚地说,“《西游记》里我最喜欢的户型,就是盘丝洞。”
“对了,你的本家猪八戒也很喜欢。”
“真的,辣椒,你和蜘蛛精太像了,太有个性,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听说蜘蛛精还有个特点,就是恩怨分明,谁对你好,你一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谁要对你不敬,你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一定以牙还牙。”
“嗯,分析得不错。”我天真地点点头,“老朱,我还有什么优点?”
“给你点忠告吧,性子别太惨烈,对人宽容一点。”朱世宝又将目光投向电脑。
“磕死你的南墙。”我说,“如果我是蜘蛛精,唐娜就是吕后!”
“没那么狠毒吧?”朱世宝说。
“你就等着瞧,早晚有一天,吕后会露出本性。”
“不跟你说了,你先下班,我把这些广告画看完。”朱世宝没抬头。
“一头工作狂。”我拎起皮包,转身朝外走,在门边停下脚步,折了回去。
“怎么?”朱世宝好奇地看着我。
“公司面临收购的事,现在越闹越凶了,是真的吗?”
“嗯,幕后神秘人一直没露面。宋总让我们暂时保密。”
“可是,这种事也压不住啊,底下都传遍了。”
“宋总会专门开会说这件事,不要急。”朱世宝神闲气定。其实我知道,这样标准的职场死忠派,其实心里的压力一点儿都不少。
“算了,我先走了。”我朝他摆摆手。
最近压力太大,我去一家室内游泳馆,打算让自己放松一下。
我是第一次来,这家游泳馆太大了,恰逢我这样的路痴到了生物钟的维修期,齿轮故障,摆动节奏混乱,不到5分钟便迷失了方向。
远远听到人们戏水的声音,却怎么也走不出长廊。焦躁中,随手推开一扇门,半条光身子突然呈现在眼前,好像一场梦,让我目瞪口呆。
那是一个背影,斜倚在更衣架上,一抹阳光从头顶的天窗投射下来,洒在他的肩头。麦色皮肤浸着水珠,亮亮的,像一层细小的珍珠。
那人正在打电话,右臂弯曲,呈现着漂亮的弧度。他的胳膊很结实,但并不显得粗陋,看起来赏心悦目。我从震惊中缓过神。生活教会我们,要随时随地用欣慰的眼光面对现实。
空旷的更衣室里,回荡着他磁性的声音。
“晚上8点……我看还是算了……好吧……好吧……”他无奈地放下手机。
我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
我突然喉头发紧,接着浑身颤抖一下,好像一层电波以极快极轻的频率从我全身漫过。
这时候他转过身来,看到我,微微怔了怔,随即露出笑容。
“你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咧着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窘住了。他故意调侃我。
“我没找你……我迷路了……”不可一世的我,居然低下高傲的头颅。
“你的方向很对,恐怕是我迷住了。”他咧了咧嘴,露出四颗牙齿。
我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出去。
“好久没见了,你可能把我忘了。”他一边穿衬衣,一边笑着说。
“罗网的罗,成本的成。”我冷冷地说。
“好好,看来那天的聚会,你没有完全喝醉。”罗成揉了揉下颌,小拇指不自觉地弯一弯。
他已经穿好了衣服,看了看手表:“没时间了,今天不能跟你探讨了,改天一定请你喝茶。”
我没理他,快步出了门,茫然地朝走廊两端扫视。罗成慢条斯理地来到门前,打量着我:“你是新会员吧?女更衣室在那边。”他朝东南方向指了指。
“谢谢。”我淡漠地说。
“要不我送你过去。”罗成走近几步,身上散发着臭臭的、香香的男人味。
我看得到他脖颈上细小的茸毛,棱角分明的脸庞充满力量,眼里闪烁着叛逆和调侃的神采,瞳孔幽深,既显得气度优雅,又有一种狡黠,堪称非人类遗产中的佼佼者。
“我自己去吧。”我急忙走开了。
慌什么?放慢脚步。对,放慢脚步,深呼吸。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当然了。
罗成没有跟过来,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前面是个拐弯,我迟疑一下,加快步伐,来到另一条长廊上。
身后的目光感觉不到了。我抬起脸,走廊尽头的光线呈波浪状,一层层流泻在地板上,反射着淡淡的琥珀色光泽。
外面的戏水声更响亮,方向终于选对了。
20分钟后,我躺在波光粼粼的池水中,慢慢游动着。我喜欢这种感觉,清凉的水珠浸入毛孔,身体在水中折射,变成了梦幻的形状。双臂推动水波,如同小孩玩的纸人游戏。
我打个旋儿,灵巧、愉快。我仰躺在水面,随着涌动的波浪来回摇摆。我的身体沉甸甸的,一种很舒适、很稳固的感觉。
我不禁想到:我的前世会不会是一条鱼。
一条妖怪鱼。或者史书上写的人鱼公主。
如果我唱歌,是不是也会带来飘忽的魅影?那些听到歌声的水手,会不会全身细胞都疯了,然后跟着乌篷船沉没海底?
我都说了,我的存在就是一神话,就是一灾难。
怎么遇到了罗成呢?
这个问题突然闪现。我的大脑半球仿佛养了一群跳蚤,在海马回和沟回之间跳大神。
其实那张脸一直潜伏在那里,与另一张脸重叠起来。我在更衣室换泳装的时候,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时,我将沉甸甸的身体滑入泳池时,我都假装不在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它忽然之间就跳了出来。
就为了再次的忽然,我换了个泳姿,像青蛙一样戏水。
就让那些忽然去得快些,新的忽然再来得猛一些。
妈的,别再想了。罗成,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我又换了个泳姿,像蝴蝶一样戏水。
蝴蝶不会淹死吗?这个问题很有深度,混合着文化品位。
泳池里没多少人。跳台附近有几个中年女士在聊天;不远处,明亮的光线里,一个小孩在父亲的指导下慢慢划着水。我起身坐到池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跟骆钦在一起时,我曾经做过一个梦,那应该算是噩梦吧,反正梦中的骆钦一动不动浮在泳池中间,头朝下,四肢微微弯曲,像一只煮熟的青蛙。在梦中,我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着,特别想摸摸他的皮肤,但我到不了他的身边。泳池变得很大、很空旷,那种强烈又病态的吸引力,迫使我注视着他。他趴在水池中间,一直到我醒来。
醒来以后,那股吸引力还在起作用,我特别想抚摸他。他躺在我身旁的时候,我想怎么摸都行,等他不在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摸不到了。煮熟的青蛙,就这么跳走了。
我从泳池边起身,朝更衣室走去。把自己收拾好,然后离开游泳馆。
我饿了,眼睛瞄来瞄去,一辆出租车停在身旁,我坐了进去。
“山海珍酒店。”我说。
那里是我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