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难得的好天气,早晨还赖在床上,就看到阳光透过窗帘,轻柔地洒在窗前的花盆上。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仿佛一场好梦还没醒。
昨天晚上居然失眠了,因为今天要和罗成去爬山,那种兴奋的心情很久没有过,似乎又回到了上小学的时候,由于第二天要春游,一晚上都辗转反侧。
我折腾到凌晨才睡着,大约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雪菲已经做过瑜伽了,正在厨房忙活。
我大声喊:“雪菲姐,进来啊——”
雪菲跑进来:“懒虫,你醒了。”
“雪菲姐,你能不能换一种生活方式?”我蜷在被子里看着她。
“什么?”她一头雾水。
“你的生活这么有规律,这么整洁,这么有品位,我简直就是你的反面教材,这样我会自卑的。求求你,大家都是出来混社会的,给个活路吧。”我哭丧着脸说。
“真是神经。”雪菲嗔怪地看着我,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慢慢漾开,“起来吧,今天肯定有约会。”
“啊?你怎么知道?你真会看相?”我一脸惊讶。
“傻姑娘,半晚上折腾得睡不着,还用看相?莫老西都能猜出来。”
“莫老西?”我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你还记得那个人?”
“当然记得了。街上的莫老西,为找老婆,每天绕着城边走一圈,S市的名人。小时候咱们老拿人家开玩笑,现在想来,真是不好,不能那样对待人家。”雪菲说。
我被她一闹,睡意全消,从被子里爬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哎呀,眼睛这么肿,这可怎么办?”雪菲看着我,夸张地低喊。
“不会吧?”我冲到镜子前,仔细看了看,只是有点肿而已。
雪菲吃吃地笑着:“用热毛巾焐一焐,或者用鸡蛋清涂一下,要不然怎么见罗成啊?”
我脸红了,低头跑进卫生间。
全部收拾好,又进妈妈的卧室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妈妈还在睡觉,我把枕头整理好,替她掖好被角,退出来。
雪菲已经把早餐准备妥当。看着牛奶、鸡蛋和有生菜卷,我彻底倾倒了。
“雪菲姐,你干脆别出去工作了,就在家里待着,我养活你。”我喝着牛奶,感叹着,“你就做我的小娘子,我金屋藏着你,比你在外面风风雨雨的,幸福多了。”
“这样安排,到底是谁幸福呀?”雪菲坐在我身边,慢慢翻着煎鸡蛋。
“我说正经事呢。”我靠在她肩膀上,“你还是永远永远伺候我吧,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做好了,会让你的生命进入辉煌的新境界。”
“别说那些好听的,等你嫁了人,你跑得比谁都快。”雪菲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坚决不离开这座房子!”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啊,把罗成娶进家门,然后我伺候你们两个,好不好?”雪菲的眼睛弯起来,像两个月牙。
“哎呀,说什么呢?”我脸一红,使劲推着她。
“你看,一说到伺候罗成,你就不高兴了。”雪菲把鸡蛋放进我面前的碟子里。
“不是这个,是说娶谁到家这件事。”我辨解道。
“要么你娶,要么你嫁,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我想了想,“可我不一定娶罗成啊。”
“你还想怎样?”
“我可以考虑收他做二房。”我怪笑一声,差点滚到雪菲怀里。
雪菲跟着我笑起来。我们笑了很久,这时候,外面的阳光更灿烂了。
我们吃过早餐,收拾东西的时候,雪菲说:“辣椒,我考虑了一下,想先在报纸上开个‘心理专栏’,用我的文章做连载,同时回答读者的问题,进行互动。你觉得怎么样?”
“好主意,就从平媒上找一个突破口,先宣传一下。”我大力赞同。
“我想明天去报社,和编辑谈一谈。”
“好,你的学历背景,还有你的实践经验,没问题的。”我把提包整理好,忽然一顿,“等等,雪菲姐,我陪你找一个人,那人是晚报编辑,没问题的!”
“哦?那好啊,相识的人更好沟通。我把这几年在法国做的研究成果都带上。我在法国的报纸上也有专栏的。”
“没问题。那人叫李禀福,业余作家,出过三本书,朱世宝也是他的书迷。李禀福的‘拉灯系列’恐怖小说很出名。”
“写恐怖小说的?”雪菲很感兴趣。
“怎么,你也是恐怖小说迷?”
“算不上小说迷,不过从恐怖小说研究人的心理,更有意思。”雪菲仰起脸,很憧憬与李禀福的见面。
“我明天先打电话联络他,咱们直接去他的工作室。”我挎着包,在镜子前摆了几个造型。
“你怎么认识他的?”雪菲好奇地问。
“那要感谢你娘亲啊。”我庄严地说。
“我妈妈怎么了?”
“李禀福和我相过亲的,哈哈。可我们俩都不明白,那次见面,到底是干什么。”
“有这种事?”雪菲惊讶地说。
“等你见了那个人,你就明白了,什么语言都没法形容他。”我神秘地说,“百闻不如一见——说的就是李禀福这号人。”
“越来越憧憬了。”雪菲说。
“而且,介绍他的媒婆也不是一般人。”我用压抑的语调说,“是原来住在我家隔壁的张婶。张婶通过你娘亲,把李禀福介绍给我的。”
“张婶?”雪菲几乎要惊呼了,“就是小时候喜欢你把举起来,在空中甩来甩去的张婶?”
“就是她。”我得意扬扬地说,“我记得有几次,她在甩我时候,你正好在旁边,吓哭了你。”
“是啊是啊,世界真是小哦。其实我在做心理研究的时候,经常想起张婶。”雪菲认真地说,“而且你肯定猜不到,我选择心理学,主要就是因为张婶。”
“啊?”我目瞪口呆,“没想到张婶奠定了你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我小时候对她又怕又爱,真的,那种感情没法形容的。小时候觉得她像个巫婆,很吓人,但有一种吸引力——好像一种魔力,特别是她看着我们的眼神,悲哀和狂喜混合的。”
“她把你提起来,在空中甩过没有?”我问。
“没甩过。”雪菲摇摇头,“大概她觉得我没有被甩的价值。”
“于是她在甩我的时候,你暗下决心,长大了投身到心理学的研究工作中。”
雪菲笑了:“差不多吧。我记得第一次接触到心理学的书籍,一下被迷住了。我看到的一章,恰好是——”
“偏执狂。”我脱口而出。
“对,就是偏执狂。我看着看着,眼前就出现了张婶的形象。隔了很多年,她却比我小时候看起来,更鲜明了,从书里站了出来,在我面前,用那双奇怪的眼睛看着我,目光既多疑,又充满童真,既悲观失望,又蕴涵着强烈的斗志。”
“真是没想到。”我喃喃自语,“一个人可以分裂到那种地步。”
“就从那一刻开始,我下定决心,想要了解这些人,想要救助这些人。我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痛苦,能听到他们绝望的呼喊。”雪菲静静坐在沙发里,她的语调很坚定,“那成了我的使命,我必须要帮他们。”她转过脸,对我笑了笑,“当年还很年轻,我觉得除了自己,别人都没有我这样的决心。”
我点了点头。我理解雪菲说的意思:像圣徒一样热爱自己的事业。
“那你后来选择出国,也是因为这些?”我问。
“是的,起因就在张婶那里。她是一切的源头。我去了法国,艰难地学习,并且认识了Johnny……算了,不说了。”雪菲的眼神飘忽起来,有一种雾状的情绪。
我怕她想起往事伤心,便走过去搂着她的肩膀:“咱们找个时间,去拜见一下张婶,你的偶像、你的启蒙老师、你的幸运福星,让她老人家给你洗礼。”
“更重要的是,她是你的媒婆。”雪菲笑起来。
是啊,真没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兼任这么多角色。而且直到现在,我们回忆起来,才发现这些角色都是那么重要。
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不用看就知道是罗成的。他已经到了小区门口。
我像燕子一样飞出了家。接近大门口时,我放慢脚步,莫名地,又紧张起来了。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看到了罗成。他斜倚在车头,朝我招了招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我的形象顾问兼心理辅导师吴雪菲告诉我:出去爬山的我,特别适合一款淡紫色的运动装,神秘中透出跃动的风格,喜悦里有着沉稳干练。
运动衫里面是紧身的粉色装扮,整个人显得特别提气。
我坐进副驾驶室,罗成替我系好安全带。
“衣服漂亮吗?”我问他。
“很好看。”他说。
我转脸看了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比往常更柔和了,眼里的叛逆在减弱,孩子气却增强了,幽深的瞳孔里那道迷离闪烁的光彩,依然如故。
罗成发动车子,朝郊外驶去。
罗汉山在南郊,距市区25公里,听说山上有座庙。我在S市生活这么久,只去过一次罗汉山,是在骆钦离开我一个星期之后,我从病床挣扎下来,冒雨爬到了山顶。
我把自己的喊声留在山里,把自己的泪水留在石阶路上。现在回忆起来,感到很平静,罗成提议去罗汉山,我觉得对我来说,正好算作一次仪式吧,去告别一些东西。
一个句号,同时也是一个逗号。
所以我有一种新鲜的期待。
“天气不错啊。”罗成看着前方的道路,“你带那把伞了吗?”
“带了。”罗成送给我的那把淡紫色的伞,配合我这身淡紫色的运动衫,真是缘分啊。我不禁对雪菲更赞叹了。
“以前去过罗汉山吗?”罗成问。
“去过。”我低声说。
“嗯,值得一去的。”罗成说,“我到S市的第二天,就去了一趟罗汉山。”
“你觉得哪里最好玩?”我问。
“有座庙,进去以后,感觉特别不一样。”罗成看看我,“你没进庙?”
我摇摇头。当时的情景记不清了,风雨迷雾,找不到方向,跌跌撞撞到了山顶,整个人虚脱了一般。
“罗汉山到底有多高?”我问。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罗成笑着说。
“你也是仙吧?”我故意说道,“罗汉山,说不定就是你罗成的山呢。”
“嗯,差不多吧——罗家好汉的大山,简称:罗汉山。”
我撅了撅嘴。
“有意见啊?”他转脸看看我。
“自恋狂。”我说。
罗成爽朗地笑起来。
“你要当心啊,膨胀的自恋狂,发展下去很危险的。”我继续说。
“有多可怕?”他满怀兴趣地问。
“唐娜就有那种病,”我把雪菲的话复述了一遍,“病与非病之间,有一根模糊的线,线上会交替出现深度抑郁和狂躁,还有一种病态的自恋膨胀起来。”
“你表姐说的?”罗成问。
“嗯。”
“她还说到什么?”罗成问,“比如,有没有说到我?”
“你看你看,标准的自恋膨胀——病人认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认为自己正在主演一部大片,所有的人都期待他们的结局。”
“只是随便问一下。”罗成转动方向盘,奥迪上了三环线,加快速度。罗成又说,“其实我更关心的,是你怎么看我。”
“哦对了,让你带纸和笔,你带了吗?”我问道。
“带了。”罗成说,“去罗汉山还要考试吗?”
我抿嘴轻笑着,没说话。
静了片刻,我问:“罗成,你相信不相信生活中的巧合?”
“相信。巧合就是命运。”罗成认真地回答。
“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问这个?”
“有感而发。”
我回忆着雪菲提到的张婶,回忆我们小时候的情景,回忆张婶把我举起来的感觉。细节已经忘了,当时一定很恐惧吧,但是,很难说在恐惧中,有没有一丝期待。如果我真的非常非常恐惧,我就会拒绝张婶,既然张婶能一次一次把我举起来,也许说明我还是有期待的。
张婶之所以没有举起雪菲,一定是因为雪菲的恐惧。对了,这就是我和雪菲的区别。张婶用那双偏执狂的眼睛看出了这个分别,所以她把我举起来,给我身体上的愉悦。我体验到“飞一般”的感觉,与众不同的新鲜刺激,正是这种心态,决定了我的命运。
而雪菲呢,她看到那一切,得到的是心灵上的启示,由此,她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所以说:在张婶那里,我们俩都有收获。
这又是王母娘娘发的扑克牌吗?一个巧合,一个注定的人生轨迹。但这把牌,时间太久了,而我们到现在,还没有看到结局。
我望着车窗外面。阳光洒满田原,远处朦胧地出现了山的形状,像一个躺卧的人。那就是“罗汉山”的由来吧。
罗成打开了车窗,劲风立刻灌满车厢。我喜欢这种感觉,眯起眼睛,感觉在逆风飞扬。风中带来浓郁的草木香,耳膜里呼呼响着,仿佛自己不存在了,游离在尘世之外。
风中甚至听到晨钟暮鼓的声音。那一定是幻想。
“你有没有听到钟声和鼓声?”罗成忽然问道。
我一惊:“怎么,你听到了?”
罗成笑了:“看来你也听到了,只是不愿相信。”
我坐直身子,有些茫然。
“要相信有意义的巧合——咱们刚才讨论过的。”罗成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