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丢丢回来,远远地看到罗成的车,还有朱世宝的夏利拖拉机,都停在小区的大门外。
“罗成和老朱来了。”我对雪菲说。
出租车停了,我们下车。此时,头顶那片“过雨云”飘走了,太阳露出半个脑袋,天空飘着零星的雨丝。
罗成和朱世宝从台阶前迎过来。
“刚到你家去了,没人。”朱世宝说,“恢复得不错啊,还能出去逛街。什么时候上班啊?”
“工作狂,自己狂不行,还要狂别人。”我没好气地说。
罗成笑了:“世宝非要过来,说是检查工作,看看同志们有没有偷懒。”
我看了看朱世宝,又看了看雪菲,不禁联想:老朱该不会想打雪菲的主意吧?
我摇摇头,心里自问自答了一番,最后否定了这个答案。应该不会。绝对不会。
雪菲只是开了朱世宝的夏利拖拉机,一次,仅此而已,不会有故事的。
再说朱世宝心里只有他当年初恋的校花,像这种受虐狂,只有通过工作的狂热来疗伤的家伙,一次伤害足够了,一辈子舔不完伤痛。小欧那么努力,都攻不破他的芳心,我都怀疑这小子有没有“心”,就算有,也被猪油蒙住了。
雪菲更不可能对朱世宝怎么样了。那位法国的Johnny,匆匆分手,也够雪菲牵挂一阵子的,闹不好还有戏可唱哩——直觉。
朱世宝一眼看到我怀里的小狗:“哎?这什么品种?”
“不晓得咯,我们刚捡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罗成问。
“丢丢。”
我刚说出小狗的名字,小狗在我怀里动了起来,我松了松手,它的脑袋从我的臂弯挤出来,伸舌头舔我的手腕,接着朝罗成叫了几声。
“跟你打招呼呢。”我高兴地说。
朱世宝说:“真是什么人养什么什么鸟,瞧瞧,小狗都这么偏心,怎么不理我呢?”说着,就想上来骚扰小狗。
“老朱,别吓唬丢丢。”我瞪了他一眼。
我们上了楼,雪菲打开门。我把丢丢放在客厅地板上,它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摔倒了。后腿绑的手绢上,渗出一丝血迹。
“我去拿消毒液。”雪菲快步走进储藏室。
“要打疫苗的,当心狂犬病。”朱世宝提醒我。
“不用你瞎操心,我抽时间就去宠物医院,还要给丢丢治伤的。”我说。
雪菲拿着消毒液和消炎膏,细心地涂在丢丢的伤口周围。罗成和朱世宝坐在客厅沙发里,低声聊天。我和雪菲找了个竹筐,把丢丢放进去,用一条小毯子盖住,丢丢很累、很虚弱,很快就睡着了。
雪菲进了厨房,开始忙活午饭。
朱世宝挽起袖子,对我说:“怎么能让你表姐一个人干苦力呢?我去帮忙。”
我瞪了他一眼:“你歇着吧,我去。”
“还是我去,我给你们露两手,”朱世宝说,“我钻研烹饪也有些年头了,有几个拿手菜,都是江湖失传很久的。”
我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朱世宝屁颠颠地进了厨房。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又开始了智力测试题:朱世宝会不会打雪菲的主意?选择“是”、或“否”。
朱世宝口口声声,说他向往真正的淑女,如果他看不见雪菲,那就是他瞎了猪眼。可是,雪菲那棵大白菜,怎么能被这头猪给拱了?
“辣椒,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罗成说。
我压低嗓音,说:“你看老朱和我表姐……会不会……”
罗成笑了:“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我瞪着他。
“感情这种事,没有可预测的。”罗成眨了眨眼睛,“猪拱白菜、牛嚼牡丹,这也是大自然的自然选择。”
我捂着嘴笑了:“其实老朱也不算很猪,如果他肯破费,去做一下‘收臀手术’,把他下坠的屁屁整理一下,还是很吸引女人的。”
罗成戏谑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真的,男人的屁股比脸还重要,你不懂。”
罗成笑出了声:“头脑也很重要。”
“当然了,重要的东西都是两瓣的,你看——脑子是两瓣,屁股是两瓣,脸也是两瓣。”
罗成笑倒在沙发里,开心得像个孩子。
“嘘,安静,厨房里还以为我们怎么了。”我推了罗成一下。
“没事的。世宝那个人什么都明白。他还跟我说过,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啊?他把这么重要的军事秘密都泄露给你了?”我很惊讶。
朱世宝的嘴巴紧,这在深蓝是最出名的,任何八卦消息到了他那里,红灯。
他就是红灯区的区长。
“怎么,你很担心吗?”罗成注视着我。
“老朱真的很信任你,太难得了,他这种人,啧啧。”我由衷地赞叹。
“你是在夸他,还是在夸我啊?”罗成问。
“全公司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咱们三个了。”我说。
“你指的是哪件——你和世宝从小一起长大的事,还是咱俩在一起的事?”
“讨厌。都是的。”我低头说道。
罗成捉住我的手,捉了一会儿。我朝厨房扫一眼,里面锅铲齐鸣,热火朝天。
罗成说:“我听世宝讲了讲你妈妈的情况,我想去看看她,可以吗?”
我望着他,沉默着。
“可以吗?”他恳切地说,“我妈妈去世后,我很想她,我会把你妈妈当做自己的妈妈。”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带罗成到了妈妈的房间。罗成静静站了片刻,然后弯下腰,伏在妈妈病床前。
“她很安详。”罗成喃喃地说。
“她能听到我们说话。”我说。
“我想起妈妈的模样。”罗成坐在凳子上,注视妈妈的面容。
妈妈的眼角微微抖了抖,似乎感觉到什么,接着,她的嘴角也颤动起来,然后是手指。我惊喜交加,有些难以自控。妈妈逐渐平息下来,我感觉她的嘴角有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们慢慢退出去,让妈妈继续休息。
回到客厅,桌上已经出现了两个菜,不知是谁的作品,一盘青椒鸡蛋,一盘冬瓜虾米。厨房里还在忙活。
“做两个菜就行了!”我朝厨房喊。
朱世宝回了一句:“就把你家的粮食浪费完。”
我笑着打开电视,随手换了几个频道,停在本市新闻上。北效有个火灾;南郊的金慧大厦竣工;市福利院开始扩建……
新闻的中间插播了几段广告。我忽然听到“地平线”三个字。
罗成也在看。我们对视一眼。
“地平线创新思维策划公司”招聘员工,要求在大公司有一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尤其欢迎有客户基础的。薪资按市场最高标准执行,底薪全额保障,提成不设上限。
“这分明是针对咱们公司的。”我说。
罗成点了点头:“地平线这个老板还真厉害,步步紧逼。”
“凌锋,听说是湖北人,九头鸟。”我咕哝着。
“是啊,他们背后的人,才最可怕。”罗成说。
“上次听邵秘书讲,地平线有九名员工,财务、平面设计、媒体部和业务部都有人,他们还想要什么?”
“这是要给我们两头夹击。一方面在客户端砸价,从外部倾轧我们的市场;另一方面在我们后院放火,打心理战,挖我们的人,使深蓝陷入内外交困的局面。”
“想什么办法应对呢?”我盯着电视,喃喃自语。
此时广告已经播完了,现在继续本市新闻。
罗成正要说话,我突然抬起手,制止了他。
罗成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惊讶。我们都听到,新闻主持人正在宣布刚刚得到的消息——
“……据酒店员工称,这名女子已在顶楼待了二十分钟,警察赶到现场,消防队协同配合,在四周建立了安全设备……”
画面切换到现场,世纪金华酒店。摄像机的镜头晃得很厉害,顶楼的人忽远忽近,模糊不清,但我仍然辨认出来,楼顶的人竟是小岑!
小岑站在楼顶,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画外音继续传来:“这名女子目前情绪极不稳定,施救人员无法靠近,警方正准备实施第二方案……”
我的脑袋“嗡嗡”震颤着。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我木然地打开,是小欧。
“辣椒,我刚刚听朋友打来电话,说在世纪金华酒店,好像看到了小岑……”
“我知道。”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你别慌,就留在公司,我们去处理。”
罗成已经赶到厨房,很快,雪菲和朱世宝出来了。
朱世宝一边解围裙,一边说:“马上过去!”
罗成转脸对我说:“辣椒,你们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要不让雪菲在家陪你。”
“我们一起去。”我说。
雪菲用力点点头:“我可以和小岑谈谈。”
大家鱼贯而出,都坐进罗成的车里。奥迪加大油门,向世纪金华酒店驶去。
在车里,我命令自己平静下来。急躁不能解决问题,如果可以解决,我宁愿把程辉吊在楼顶,抽他一千鞭子。这事肯定因他而起,想起小岑额头的伤痕,想起她绝望惶恐的眼神,还有她问我的问题——
如果我快死了,躺在路边,他,会不会为我流眼泪?
我骗了她,我说:会的。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可怜人?为什么新伤掩旧伤,伤口总是无法痊愈?
可是,小岑,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的。你答应了我,怎么又把问题抛给了我,在垂死和流泪之间,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辣椒,别难过。”罗成劝我。他从后视镜看到我在发抖。
雪菲紧紧握着我的手。
朱世宝坐在副驾驶室,肩膀一动不动,沉默着。朱世宝在掩饰自己,其实他的内心也很柔软。
前方出现了一大群人,围观者都仰着脑袋,使劲朝顶楼看着。
世纪金华酒店戒严了,天空下面有个小小的、孤单的影子,那是小岑。
“小岑——岑洁怡!”我疯了似的朝上喊,把嗓子都喊破了。
一名年轻警员过来,挡住我们:“不要再喊,她现在情绪不稳定。”
罗成说:“那个女孩叫岑洁怡,是我们的同事。我们请求协助警方。”
警员打量罗成,又将目光投向朱世宝、雪菲,最后落在我脸上。我拉着雪菲的胳膊,嘶哑地说:“我表姐是心理学博士,让她直接和小岑对话。”
警员的眼睛亮了一下,挥挥手,说:“跟我来。”他推开四周的人群,把我们带进了酒店一层大厅。
这里站满了警察。负责处理事故的警官有四十来岁,年轻警员与他耳语几句,他把脸转向我们。
“你们好,我姓廖。”他握了握罗成的手。
“廖警官,我想和小岑谈一谈。”雪菲直接说道。
几名警察低声商量了一下。廖警官说道:“我们准备实施第二套方案,这个方案需要配合。”
“那正好,让我们一起来帮助她。”罗成说。
廖警官带我们走到桌前,桌上铺着一张纸,是酒店顶层平台的详细图示。小岑站立的地方,位于旋转咖啡厅的左侧,那里是个死角,位置却最高,无论从哪一面想接近小岑,小岑都能看到。
警方的谈判专家努力了几次,全都失败了,小岑根本不让人靠近,情绪随时会崩溃。警察不敢再试了,于是开始研究第二套方案。
“这里有台升降机,”廖警官指着图纸。刚才进门的时候,我朝那边扫了一眼,是有一台大型设备停在那里。廖警官说,“我们需要一个人,从正面吸引小岑的注意。”
“与她谈话。”雪菲立刻说道。
廖警官点点头:“谈话中,一定要把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我们的人从这里——”廖警官指着图纸,那里有个弯曲的弧线,从咖啡厅的偏门出来,绕过一座卫星接收器,“我们的人从这里接近小岑,从后面将她救下。”
朱世宝仔细看了看图纸,说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我和雪菲一起上去。”我说,“小岑愿意听我说话,她信任我。”
廖警官打量我们几眼,回头和警员们低语几句,说道:“你们都是小岑熟悉的人,这对缓解她的心理压力有好处,但你们一定要注意谈话策略。她现在的对抗情绪十分强烈,我们的谈判专家根本无法与她交谈。”
雪菲说:“我明白,请放心吧。”
旁边的罗成和朱世宝商量了一下,罗成转脸问廖警官:“需要多长时间?”
廖警官凝重地说:“经过测算,从咖啡厅的偏门出来,绕过卫星接收器,到达小岑身后,总共需要三分钟时间。我们不能惊动她。”
“明白了。”雪菲挽着我的胳膊。
廖警官又说:“你们上去以后,留意平台右侧后方,我会给你们做手势。收到信号以后,一定要在三分钟之内,将小岑的视线全部吸引到你们那里。”
“放心吧。”我说。
罗成走到我们身旁,注视着我:“辣椒,还记得在罗汉山上,你再往前迈五步,就是悬崖,我很紧张,但你十分勇敢,我相信你一定行。”
我朝他点点头。
“出发。”廖警官挥了挥手。
罗成和朱世宝随我们出来。两名警员护送我们进了升降机。随着轻微的震动,我们脱离了地面。
我紧紧握着雪菲的手,往下看了看,警察在下面铺开了防护软垫,以备突发事故。人们仰脸看着我们,我找到了罗成,然后,一切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连成了一片。
我们离大地越远,小岑便离我们越近。
她木然地站在平台一角,风很大,将她的衣襟卷起来,摔打着,似乎随时会将她掀翻。
现在,我们面对面,中间隔着一片虚空。
这与罗汉山上的感觉不一样。我们要救人。
“小岑,我是辣椒。”我说。
小岑木然地看着我,她的衣服很薄,由于站了太久,脸色虚弱苍白。头发扬起来,飘到脑后,额头那块伤痕触目惊心。
小岑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不过她看到我们,没有过激反应,我和雪菲松了口气。
雪菲开口说道:“小岑,你的生日快到了。”雪菲的声音很温柔,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磁力。
上来之前,我和雪菲简短地交谈过,雪菲问了一些问题,其中就包括小岑的生日。
提出谈判对象关注的问题,这样能很快引起对方的注意,并且引导对方思考。
“辣椒的生日也快到了,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雪菲继续说。
小岑的嘴唇哆嗦着,也许眼泪已经流干了,只是瞪着空茫的眼睛,望着虚空的某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