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市回来,已经很晚了。
躺在房间里,还在回味刚才吃饭的情景。邵秘书喝了些酒,是那种很便宜的烧酒,店家用土法酿制,听说配方是保密的。酒价虽然便宜,质量却不错,早就知道邵秘书是喝贯中西的高手,曾为宋品仁挡酒,留下很多佳话,今天晚上算是开了眼界。
我们家的女人,对善饮的同类都有好感,姨妈是这样,据说当年我妈妈也是这样。别的姐妹要加入她们的圈子,必须要酒量过关,所以她们的组织又名“酒仙会”。喝过酒就出去寻衅滋事,姨妈每每想起这些,都会露出满足的笑容。姨妈还告诉过我,我爸爸也是在酒桌上认识妈妈的。
应该是在一场聚会中,爸爸是书生模样,喝酒不行,却硬是灌了三大杯,打动了妈妈的芳心。
大姨妈的总结是:好酒之人,必然误在酒事,误了终生。
我们家的女人,都喜欢敢豁出来的男人,这成了遗传病,到了我手里,酒量略有下降,毛病却丝毫不减。
姨父和姨妈没有离婚之前,特别厌恶姨妈的豪饮,这可能也是他们家庭分裂的主要原因。当然,姨妈借酒浇愁,恰恰也是因为与姨父的感情出现了裂缝——这就成了恶性循环。还好,雪菲随姨父的秉性,从不喝酒。
我躺在床上,颠来倒去、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后来明白了,潜意识中特别想给罗成打个电话。看看床头的表,快到零点了。
一咬牙,忍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照进房间,才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看着远方的楼群。S市应该在那个方向,在高高的塔楼后面,一群鸽子掠过天空。
洗漱完毕,到隔壁找邵秘书。她打开门,看样子早就醒了,床上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散乱堆放着活页夹。
“还在工作啊,邵姐。”我说。
她淡淡地笑一下,什么都没说,又恢复到工作状态。
其实昨天晚上吃夜市的时候,我感觉彼此之间走近了一些,因为两人都喜欢吃辣的东西,也都喝酒,在食物的共同选择上,最容易拉近双方感情。她甚至还拍着我的胳膊,捂着嘴笑,当然是喝过半斤烧酒之后,现在清醒过来,生活一如往昔,昨夜的一切仿佛一个梦。
她仍带着职业化的神态,偶尔刻板的一笑,稍纵即逝。“坐吧。”她指了指窗下的沙发。
“昨天晚上的炒田螺和辣爆虾仁,真香啊,我现在想起来,都禁不住流口水。”
她没有回应,敲着电脑键盘,仔细研究起来。
片刻后,她说道:“咱们在L市,可能会多待几天了。”
“啊?为什么?”我望着她的侧影。
“早上给凌锋打电话,他正好去了外地,差不多需要一周左右时间。”
“这么摆谱。”我咕哝一声。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邵秘书一点儿也不急躁,似乎料到凌锋会表演什么花样。
“这四五天,怎么过啊?”我说。
“给你放假,在L市玩吧,公司全额报销。”邵秘书慈祥地说,“就算度假了。”
“你呢?”我随口问道。话一出口,感觉自己这个问题好白痴。邵秘书的生活肯定会非常充实的,整天泡在工作里,哪有时间出去玩儿?只有像我这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闲出屁来,才会四处晃悠。
“我就在酒店等着凌锋回话。”邵秘书静静地说。
“一个人出去逛,很无聊的。”我咕哝着。
邵秘书再没有反应,但她的潜台词一定是:爱干嘛干嘛去!
“中午,咱们去哪吃饭?”我又问。
“就到楼下餐厅吧,我已经订好了餐券。”
“那我过会儿来叫你。”
“好。”邵秘书头也没抬,持续不断地工作着。
我起身,离开了她的房间。下楼在大堂晃了几圈,坐在窗边的沙发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L市的人走路,和S市不大一样。同样是走路,S市是经济比较发达地区,人们都趾高气扬,L市以文化氛围著称,步伐间都有一种书卷气。
正在观察窗外景象,我的手机响了。心里有一丝期待,又有些紧张惶惑,拿起来看了看,果然是罗成打的。
“昨天晚上怎么关机了?”他问。
“累,早点睡觉了。”
“你还好吧?”
“好。”
“想我没?”
“……没有。”
罗成笑了,柔声说道:“我想你了。”
我身子一颤。多希望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他陪在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就是坐在路边,像两个小傻子一样,看来来往往的人,看风景。
或者在酒店房间做爱也好。关起门来,昏天黑地,吃了饭就做爱,做完爱又吃饭,吃过饭再做爱,像花痴一样做着,把身体掏得空空荡荡,飘在尘埃里,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有身体与身体的纠缠。
那样的生活多美好,多简单。如同灯泡周围飞舞的两只小虫子,围绕着暖昧的光芒,把自己的影子打在墙上,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辣椒,怎么不说话了?”罗成的声音又传过来。
“没事。”我说。
“真的没事?”
“嘴巴干干的,想接吻。”我呢喃着,立刻补了一句,“不许笑我!”
“你现在在哪里?”
“在酒店大堂。”
“回房间去。”
“干什么?”
“接吻啊。”
“怎么接?”我朝四周看了看,还好,身旁一个人都没有,服务员在远远的吧台后面。
“回去就知道。”罗成温柔地说。
“电话做爱啊?”我吃吃笑着,感觉自己真像个花痴。
“你说的啊,我什么都没说。”
“不好。羞死了。”我的脸一阵发热。
“那只接吻。”他喃喃地说。
“嗯,那我回房间。”
“手机别挂。”他叮嘱我,“气氛不能断。”
“那只能从楼梯上去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快步走上楼梯,我们住的不高,四楼而已。
“楼梯有人吗?”
“没有,静悄悄地。”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想不想在楼梯上做爱?”
“不想,太冷了。”
罗成笑了。
“你耍我。”我气呼呼地说。
“放松,别破坏气氛。”他说。
我走进自己房间,躺到床上。窗帘半掩着,迷蒙的阳光从窗帘边缘投射进来,在茶几上形成一片光影。
“好了吗?”罗成问。
“好了。”我有些紧张。
“伸出一只手,四根手指并拢,大拇指打开。”
“嗯。”我照他说的做了。
“看到大拇指和食指之间——”
“像鸭蹼一样的。”我说。
“那是‘虎口’。现在用嘴唇抿住虎口。”
我那样做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左手仍然举着手机。
罗成的声音飘进耳朵里:“闭上眼睛,吸吮。”
我用嘴唇深深地吸住,舔着,像他的舌头。
“什么感觉?”他轻声问。
我说不出话,心里回味着与他接吻的感觉。我的呼吸灼热起来。
“辣椒,喜欢这样吗?”
我从鼻子里哼了几声。
“就好像我在你身边。”他柔声说。
感觉他的气息喷进耳膜里,让全身都战栗起来。我有些迷醉了,进入他制造的氛围中,难以自拔。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惊醒了我。我松开嘴,手机不知不觉掉在床上。
我把手机捡起来,扫兴地说:“我去接电话了。”
“嗯,去吧,我会想你的。”
“拜拜。”我挂断手机,从床上爬起来。
手掌上一阵酸麻的感觉,刚才太投入了,居然咬了自己。以后再不能做这种爱情游戏,会要人命的。
我接起电话,是邵秘书打来的。
“辣椒,宋总打电话找你。”
“啊?”我一怔。
“打你手机,一直占线,你现在给他回过去吧。”
“好的。”我脸一红,似乎邵秘书会隔着电话线看到我的模样,急忙挂断了。
我接通宋品仁办公室的电话。
“宋总,你找我?”
“辣椒,我听邵秘书说了,凌锋最近几天不在L市。你忍耐一下,等他回去。”
我应了一声,知道宋品仁还会有话讲,不会只是告诉我这件事。果然,他继续说道:“凌锋是个关键人物,他连接了地平线和幕后那个人,所以我希望你多用一点心。”
“我……我能做什么?”
宋品仁笑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凌锋很想见你,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需要你自己去找。”
“凌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们掌握的资料,只有那么多。对方潜伏三年,铁了心要对付我们,所以把背景处理得很干净。我怀疑他们泄露出来的信息,都可能是假的。”宋品仁说,“大家都在广告行业,怎么包装、怎么宣传,这些问题都不难。”
“我们真打算把凌锋挖过来?”我疑虑地问。
“这个会比较难,”宋品仁坦承地说,“但也不是不可能。世界上的事,只要你能想到,就有办法做得到。这次你们先和他接触一下,看看他会对你说些什么,这是最重要的,我们关心的,也是这一点。”
“嗯,我试试吧。”我说。
“值得一试。”宋品仁鼓励我。
我们又聊了几句,收线了。
我坐在床上,思索宋品仁的话。这个凌锋,到底什么来头?又为什么偏偏要见我?见了以后,会说什么呢?
我忽然很期待这次见面,一种本能的好奇,再加上天生的不服输心理,总想挑战一段未知旅程。
一次冒险,换来一段人生。我要见凌锋,而且要赢。至于赢到什么,先不要管他。激发我这种挑战心理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宋品仁。在面见凌锋这件事上,宋品仁显得很被动,而且有很多细节,他居然无法确定。他需要我接触凌锋之后,才能得出一些结论。
这个高高在上的老男人,也有他的弱点——正是因为这一点,激发了我的力量,想让我做点儿事,一方面是想帮助他,回报他对我的知遇之恩,更多的,是为了深蓝。
看看时间,该去餐厅吃饭了。我到了邵秘书的房间,她还在工作,眼里显出一丝疲惫。
“邵姐,休息一下吧,去吃饭。”我对她有种同情心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很微妙的,能体会到她的疲倦。
小欧曾经告诉我,有一次(那也是她仅有的一次)去宋品仁办公室拿一份资料。宋品仁去外地开会了,邵秘书独自在办公室,当时是中午,23楼十分安静。老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小欧朝里看了一眼,看到邵秘书背对着门,躺在一张简易折叠床上,正在午休。
邵秘书的头发有些乱,垂在脑后,侧身躺着,双腿弯曲。我们都是职场动物,看到另一只动物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会觉得不忍心,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小欧知道那床很不舒服,而且邵秘书感冒了,正在发烧。看到那情景,小欧很心酸。一个被谣言和神秘冷雾笼罩的孤独女人,她能做到那一步,真是太难了。
我回过神。邵秘书正在整理床上的资料。她关了笔记本电脑,锁到皮箱里,和我一起出来。
“住的不习惯吧?”她说。
“还好。”
“你和宋总联系过了。”
“嗯。”
“那就好。”邵秘书说,“我们相信你。”
“我特别想见到凌锋。”我说,“有一种斗志。”
“是吗?”邵秘书来了兴趣。
“在S市的时候,没有这种念头,只感觉那个人很烦。”
邵秘书轻声笑了笑:“那是什么事转变了想法?”
“我不太确定。可能是因为到了L市,到了凌锋潜藏的地方,心态也会变化吧。”
“当做一场挑战?”邵秘书问。
“是啊。”我有些惊讶,被邵秘书看透了心思。
“看到你,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邵秘书说。
“啊?你没那么老吧?”我脱口而出。
邵秘书直视前方。“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是不一样的。”她喃喃地说。
我忽然意识到,在邵秘书黑色套装下面,一定隐藏着一段失落的感情。女人只有在经历过惨痛的爱情之后,才会变成另一个自己。首先性情会变,接着是心态,最后连行为方式也会完全改变。
这样的女人会让人不可理喻,因为她永远只沉浸在自己的空间里,一方面在痴恋哀怨中度过一生,另一方面又刻意躲避 ,伴随着青春流逝,把全部热情投入工作,让自己忘了自己。
“邵姐,到了。”我提醒她。
“噢?哦。”邵秘书回过神,低头走出了电梯。
那顿午饭,我们只是默默地吃,没有言语上的交流。
我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快点见到凌锋,然后就离开L市,回到自己的家。
终于在四天后,邵秘书对我说:“凌锋回来了,约你在国贸大厦一层的咖啡厅见面。”
“为什么是我一个人?”我问。
“没事的,可能他会告诉你答案。”邵秘书镇静地说。
我点了点头。
但我万万没想到,答案居然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