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贸大厦距离石蕊酒店两条街,邵秘书把我送到酒店外面,然后她走进对面的茶室,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等我。
预约时间是下午5点,我们早到了半个小时。
这时候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阴霾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楼房上空。L市的雨和S市不一样,雨丝若有若无,十分舒缓,以为它要停了,却又忽然变大,落得很急。
国贸大厦有19层,蓝色玻璃闪着水光。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对面的茶室,但玻璃的反光阻碍了我和邵秘书的视线,我们都望不到对方。
我无端地有些紧张。邵秘书告诉我不要慌,我倒不怕凌锋做出什么,只是单独会见陌生人,而且在这种气氛下,难免心里惴惴不安。
我先给自己点了杯蓝山咖啡,慢慢消磨时间。
忽然感觉桌旁出现一个人影,忙抬起头。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那实实在在出现在面前,并且努力朝我笑的人——
他就是在小区外面跟踪过我的斑点狗!
“陈辣椒,别来无恙啊。”斑点狗坐到我对面。
“你……”我一阵窒息,竟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愤恨?疑虑?茫然?可笑?悲观失望?
“很惊讶是吧?”斑点狗说。
不,不能称他“斑点狗”了,他的名字叫“凌锋”。可我怎能相信这一切?
我越来越感觉,王母娘娘的扑克牌彻底发乱了。
“你他妈的阴魂不散啊!”我终于找准了自己的情绪。
接着,我把手里的咖啡泼到他脸上。
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优美而不失力度,仿佛网坛美少女莎拉波娃挥拍一击——不同的是,我的武器是咖啡。
斑点狗——凌锋似乎料到我会这么做,或者,他被我的气势完全震住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脸上的咖啡淌到衣领上。他仍穿着廉价西装,头发剪得像厕所里的毛刷,蓝斑点的领带上洒着咖啡,像一片尿液。
“你个王八蛋,欠扁不要脸的臭东西,你也有脸从S市晃到L市,怎么没‘咔吧’一下瘟死你?你还恬不知耻在老子眼前晃来晃去,老子真想弄死你!”我一口气骂了他两分钟。
趁我喘气的工夫,凌锋笑了笑,那张瘦脸真的像鞋垫。他的年龄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不是坊间传说的三十几岁——可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斑点狗都会变成凌锋,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呢?
“果然名不虚传。”凌锋这才掏出手绢,在脸上蹭了蹭。他的手绢皱巴巴的,好像蹂躏百遍的尿不湿,沾上咖啡以后更像了。
“难怪罗成警告我,让我远离你,否则要我好看。其实不用他收拾我,你就把我灭了。”
“你认识罗成?”我一惊。
“陈辣椒,你紧张什么?”凌锋笑了,“我当然认识罗成。”
我的大脑突然空白了,接着,一片凌乱的念头铺天盖地涌来。
“你……怎么会认识罗成?”我嘴唇哆嗦着。
“先别急,我先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木然地看着他,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一直在跟踪你,”凌锋笑着说:“当然,我对你是欣赏的眼光。”
“去死吧!”我扬手朝他扇去。他躲开了。
“听我把话说完——”他有点着急,“虽然我们从来没打过招呼,但你的气息影响了我。”
“你是个变态的窝囊废!”我咆哮一声。
我们的动静太大,附近的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服务员走到我们身旁。
“对不起,女士、先生,请安静一下。”
凌锋朝服务员笑一笑:“没事的。”
服务员离开后,他转过脸来:“我关注你,不仅因为你的美貌,而是你的身份。”
“我?身份?”我在惊讶中忘了愤怒。
“有人雇我调查你。”凌锋说。
“是谁?”我追问。
“别急,答案很快就出来了。那人定期往我账户上打钱,我就按那人的指令执行任务。谁跟钱过不去呢?”
“那你的地平线身份是怎么回事?”我有点糊涂了。如果凌锋是个变态的私人调查员,那他为什么又管理着地平线公司?如果他是地平线公司的经理,为什么又要受雇来跟踪我?
“两种身份并不冲突。”凌锋说,“雇我办事的那个人,三年前成立了地平线公司,我只是那个人的马仔。那个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很听话。”
“你是个木偶。”我恨恨地说了一句。
“嗯,这个评价正确。”
“罗成知道不知道你是地平线经理?”我急于了解这个问题。
“他知道。”凌锋朝前倾了倾身子,他衣服上的咖啡已经干了,结成深褐色的块。
我眼前一黑。但随即想到:凌锋会不会在骗我?这种人说话,我怎么能相信呢?这样想过之后,我逐渐平息下来。暂且听一听他还有什么屁话!
“但其实你们都不了解我。”凌锋说,“我就像独行侠一样……”
“独什么?”
“独——行——侠——”
“独你妈的头啊独!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恬不知耻号称自己是独行侠,我呸!除了跟踪女孩子,就是躲在阴暗角落骚扰别的公司,你还有什么本事,我真想楔死你个王八蛋!”
凌锋皱着眉头看着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不习惯我这样咒骂他。不过他会习惯的。
“陈辣椒,你听我把话说完,”凌锋摸了摸面颊,似乎想确认自己的脸还在不在:“你对我的职业没兴趣吗?”
我又朝服务员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啜饮,没理会他。
“其实我是自由职业者。”他说,“我的工作性质很另类,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组织,谁都可以雇佣我,只要出足够的钱,我就为他们贡献力量。”
我逐渐产生了兴趣。
凌锋更得意了:“我是出卖智力的,当然也要费体力,只要雇主出手阔绰,我愿意多跑点儿腿。”
“你唠叨半天,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工种?”我打断他。
“嗯,我举个例子,”凌锋做了个手势,“比如你陈辣椒,想收拾街对面的邵秘书——”他朝窗外指了指,原来他知道邵秘书坐在对面的茶室。“比如邵秘书有家公司,那是她的全部家当。为了对付她,你也想办一家公司,于是弄了个外壳,接下来,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我经营啊,买办公设备、招聘员工、找客户。”
“但那样的话,你自己就暴露出来了。”凌锋盯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白痴。
“你的意思是:假如我想对付邵秘书,又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谁,所以我藏在幕后,派你这种货色出面。”
凌锋点了点头:“你的话虽然难听,但道理已经悟出来了。”
“也就是说,有人想对付深蓝,他自己却不想露面,所以办了一家地平线公司,雇你打理。”
“对。地平线公司就像一座桥头堡,我是堡长。我按照那个人的指令办事,他给我钱,我干活,就算对手调查起来,也只能到我这里,那个人躲在幕后很安全。”
“嘁!说了半天,你就是职业经理人嘛。”我翻了翻白眼。
“只在这件事上,我的角色类似于职业经理人。”
“你还有别的角色?”
“我告诉过你,我是自由职业者,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花钱。”
“你还做过什么?”
“基本上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海盗抢亲、股票操盘手、非法移民,我都干过。”
“原来你是个全才垃圾。”我敬仰地说。
“不敢不敢,随便混口饭吃。”
“我靠!说你尿得高,你还说你没用劲。”我把咖啡杯放下。凌锋警惕地看着我的手,怕我再次发飙,把咖啡泼到他脸上。
我顿了顿,又问:“你说了这么多屁话,有件事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我?”
“指令。”凌锋用齿缝迸出两个字。
我愣了一下:“幕后那个人命令你来见我?”
“是的。”
“为什么?”
“不知道。我也从来不多问什么。那个人让我管理地平线,我就管理地平线;那个人让我骚扰深蓝,我就骚扰深蓝;那个人让我跟踪你,我就跟踪你;那个人让我见你,我就见你。”
“你还真是贱人。人家让你吃屎,你也吃吗?”
“出来混,我也有底线的。”凌锋说,“虽然我是垃圾,但我是有品位的垃圾。”
我不禁多看了凌锋几眼。
这家伙虽然够贱,但他贱的方式和程辉不一样。程辉不愿承认自己是贱种,总以为自己是高贵的狒狒,趾高气扬。相比来说,凌锋就比程辉可爱,凌锋贱得很诚实,贱得很有格调。
“那个人派你来见我,就是要说这些话?”我又问。
“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凌锋说。
“你不怕我把这些话转达给邵秘书?”
“你不会说的。”凌锋笑着说。
我一惊:“为什么这样肯定?”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身后飘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苍老低沉,却有一种遥远的亲切感。我在哪里听过那声音呢?
我转过脸,不禁目瞪口呆。
那个人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静静望着我。
“辣椒,终于见面了。”他喃喃地说,端详着我。
“爸爸?”我感到一阵窒息,喉咙里似乎卷过了一团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