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北洋风云人物系列之曹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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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风云际会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二月一个晚上,袁公馆增哨加岗,闭门谢客。最深层的一所院落,最机密的一间密室,房门紧闭,窗幔高悬。杯子里盛着酽茶,室内飘着呛人的烟雾,幽暗而柔和的光线,从落地灯淡蓝色的灯罩里射出,渲染着神秘而诡谲的气氛。

室内活动着两个幽灵:袁世凯和徐世昌。

五短身材的袁世凯半仰半坐在沙发上,一双小短腿搭在茶几上,左手夹着雪茄烟,右手抚摸着挺实的将军肚,忧愤地说:“妈那个巴子的,没想到这着棋输得这么惨!我交出北洋四镇后,老太婆连句慰勉话都没说,却来了个‘所有第2、4两镇官兵,着暂由该督调遣训练’。这明摆着对我不信任!我给她辛辛苦苦拉了几十年硬套,却落得如此结果!”

“慰帅,”徐世昌瘦削的脊背靠在椅背上说,“所谓棋输一招,我看结论尚早。交出四镇他铁良就能统率吗?恐怕北洋军永远是慰帅说了算。至今,最要紧的是打起精神干到底!”

“哈哈哈。”忽然,袁世凯迸发出三声大笑,轻蔑地说,“铁良小子跟老夫斗闷子,还嫩点儿!我告诉你,目前,当务之急是要打出去,明白吗?打出去!”

“您是说东三省吗?”

“对!”袁世凯野心勃勃,“自我督直以来,直隶已牢牢控制在我手,山东控制住大半,东北只控制辽河以南地区。可我的眼睛盯着奉吉黑三省!日俄战争一结束,我就上了一道统一三省的条陈;前不久,又奏派你与载振视察东北。现在,东三省改设行省的条件已经成熟,我要奏派你当钦差大臣、东三省总督。只要把东三省拿到手,我们便可进可退,实在不行屯兵东北,搞它个独立王国!一旦条件成熟,挥师入关,夺取全国政权!”

“啊,好,有气魄!”徐世昌喜得抓耳挠腮,“不过,就怕难以如愿哪。”

“这好说。”袁世凯拍着徐世昌的肩膀说,“还是老办法,我们马上筹措银两,一是对准庆亲王,一是对准老太婆和李莲英。每人先捅他四十万两!不怕他不听话。我打算派唐绍仪任奉天巡抚,朱家宝任吉林巡抚,段芝贵任黑龙江巡抚,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徐世昌担心段芝贵资历尚浅,恐难通过。袁世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通过也得通过,我们要派最可靠的人。”

徐世昌说:“好,英明!东三省情况特殊,又是清廷老巢,占领它意义之大,非同凡响。”

袁世凯诡谲一笑:“老夫还有锦囊妙计……”

徐世昌笑道:“慰帅先莫开口,待我略猜一二。”

“哈哈,知我者莫过菊人兄也……”

的确,袁徐二人结识之久、交情之深,非一般人可比。徐世昌咸丰五年(1855年)九月生于河南汲县。其祖父做过河南中河县通判,父亲做过县主簿。他不幸于七岁丧父,家道中落。成年后,他历任沁阳、太康、淮宁诸县文书或专馆教师。二十四岁在淮宁县当书吏时,结识了比他小四岁的袁世凯,二人一拍即合,结拜兄弟。当时,袁世凯是挥金如土、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三年后,袁世凯慷慨解囊,帮助徐世昌北上应试,一举考中举人,四年后又考中进士,一跃而成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先后任国史馆协修、英武殿协修、甲午科直省乡试磨勘官等职。1895年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时,当了袁世凯营务处总办。徐世昌学问高,在官场混得久,为人世故练达,素有“黄油球”之称。

徐世昌说:“没有军队打不开局面,您是想把部分北洋军派调东北,名义戍边,实为壮己也。我还知道您打算派哪个镇去,1、2镇保卫京畿当然不能调;第5镇远在山东,干系重大,不能调。那就只有驻保定的第3镇了。调第3镇起码有两个好处:其一,保定直隶督署所在地,容易给人以‘小局服从大局’的印象,易被批准;其二,可以与驻扎在永平府、山海关一带的第2镇遥相呼应,一旦有事,可以互为策应……”

“哈哈哈,”袁世凯站起来,高兴地说,“正合我意!难怪人家说你‘黄油球’,果然厉害。我想,不但派第3镇去,还要从六镇中各抽调一部分,编成两个混成旅也带去。”

“哈哈,好,这就更万无一失了。”徐世昌拍案而笑,“张作霖、冯德麟出身胡匪,匪性难改;赵尔巽、张锡銮根深叶茂,老奸巨猾;日本士官生系跃跃欲试,总想与我北洋分庭抗礼。我担心去后难有作为。这样一来心里踏实点了。”

“这三股势力都需注意。”袁世凯表情严肃地说,“士官生系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大多年轻有为,训练有素,不可轻觑。士官系加入同盟会者多,危险性也大,朝廷也有重用他们对抗北洋系的意图。东北较有作为者有蒋方震、张孝淮、宁调元等,所以,对他们能拉则拉,拉不过来就挤走他!”

“嗯,对!”徐世昌语气坚定,又问,“第3镇还让段祺瑞带吗?”

袁世凯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不不,此人桀骜不驯,久而久之,恐难驾驭。”

“冯国璋?”

“不不,冯国璋眼后有眼,心内有心,非上乘人选;况且,我对他另有别任。”袁世凯两手掐腰,小腿八字叉开,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微笑,出其不意地说出两个字:“曹锟。”

“曹锟?!”徐世昌一下坐直身子,大惑不解地说,“这我倒没想到。他一个庸才,一个布贩子,担此重任能服众吗?”

“哈哈,”袁世凯开怀大笑,“常言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殊不知,男子无才也是德。曹锟虽有不足,但有别人无可比拟的长处。我经过多年考察,他确系长厚拙朴之人,交给他的事你尽可放心,绝不会走样;你对他说话做事,不必讲究方式,他绝不计较。对这种恭顺的奴才,何必苛之过严?菊人兄,你的睡榻之旁,是喜欢放只老虎,还是一只绵羊?”

“哈哈,慰帅,还是你想得周到。好,好。”

“其他人选我都想好了。”袁世凯得意洋洋地说,“第3镇第5协协统卢永祥,第6协协统陈文运,第1混成协协统王汝贤,第2混成协协统蓝天蔚。标统以下你与曹三商定。去东北后,既不驻珲春、延吉,也不驻呼伦贝尔,就驻奉天、长春、昌图等交通便利之处,只求北洋势力移植东三省,而与边防无与也。”

“哈哈,好,好!慰帅为我想得太周全、太细致了。”

“来,马上写奏章——哦,两点了!”

近卫报告:五太太送来夜宵!徐世昌高高掀起门帘,五姨太杨氏端着雕花银托盘,盘中放着两只带盖的银碗和两只匙勺,步履轻盈,面含微笑走进来。她放下托盘莞尔一笑说:“二位老爷,喝碗人参莲子汤吧。”

袁世凯笑道:“哈哈,夫人真是雪中送炭。”

徐世昌凑趣道:“应该说是锦上添花。”

二人端起碗,稀里呼噜喝起来,连说:“香,好香!”

五姨太双手叠腹,笑眯眯站在一旁,看着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怪人……

行进的列车上。

不修边幅的曹锟,今天刻意打扮起来:头戴大壳将军帽,身着笔挺黄呢军服,足蹬黑色大马靴,腰扎武装带,挎着左轮小手枪,胸前挂满功勋章,像两块板刷缀着金线的肩章上镶着两颗金星——中将军衔,手里拄着指挥刀。这身打扮,配着他魁梧的身材,还真有几分英气。

王毓芝兴冲冲进门提醒他长春车站快到了,嘱咐他不要慌,要端架子,等他们上车来请再下车。把写的讲稿背熟,要自然一点儿。要陈寒蕊挎着他的胳膊,要他挺起胸脯,面带微笑。王毓芝给曹锟正正帽子,抻抻衣角,像照相师一样或远或近地盯看了曹、陈几眼,纠正了几个动作,才匆匆离去。

曹锟和陈寒蕊坐立不安。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

列车一声长鸣,呼哧呼哧地停下来。曹锟的脸紧绷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像面神经痉挛患者,样子很滑稽。陈寒蕊像害心脏病,手捂胸口,口半张着。王毓芝、熊炳琦匆匆走来,说:“仲帅,不对呀,只有少数几人欢迎。”

几个人同时俯向车窗观望:站台上没有他想象的万头攒动的场面,没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没有鼓乐齐鸣、鞭炮轰响,只有孤零零二三十人、几辆方车、几匹马和一顶半旧轿子,站台四周稀稀拉拉只有少数几个岗哨。二十来人的军乐队,无精打采地吹打,不仅未能添光增彩,简直是无形的嘲弄。本来曹锟就自惭形秽,这下自尊心越发受到挫伤。他一屁股颓坐在座位上,把帽子一摔,领扣一裂,恶毒地骂道:“奶那个×!分明是瞧不起老子!”

“仲帅,”王毓芝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从长计议吧。”

不一会儿,吉林巡抚朱家宝、第6协协统陈文运、炮三标标统陆锦、步兵1营管带吴佩孚登上列车,欢迎新镇统。一见面,曹锟沉着脸问:“怎么搞的?为吗这么冷冷清清,难道死了爹不成?”

“大帅息怒,”朱家宝点头哈腰地说,“当地官员和驻军对我们的到来抵触情绪很大,个个敬而远之,我们两眼一抹黑,谁也找不到啊。”

“是啊,”陈文运诉苦说,“我们到了一天多,只吃了一顿饭,有的部队到现有还没有营房呢。部队也不听话。”

“下车!”说着,曹锟倔生生走下火车。

北洋第3镇,是日俄战争期间编成的,以武卫右军大部和张之洞原“自强军”余部合编而成。因为大部官兵是袁世凯当山东巡抚时,从小站带去的部队,是袁的嫡系部队,是建立北洋军的老本钱,所以常以“正统”自居。该镇有镇统及司书副等七百四十八名,弁目兵丁一万零四百三十六名,夫役一千三百二十八名,总计一万二千五百一十二名,计马、步、炮、工、辎二十一个营,人数比其他镇都多,装备也是六镇中的佼佼者,过山轱辘炮、野炮、加农炮、轻重机枪,都是外国进口。自制镇之日起,即由精明强干的段祺瑞当统制官。光绪三十一年,第3镇驻防娘子关时,一次举行操练,一个士兵被洋教习扇了一个嘴巴,不料,此人性情刚烈,回敬了洋人一记耳光,洋人勃然大怒,定要惩办最高统制段祺瑞“管教不严”之罪。袁世凯为取悦洋人,平息风波,把段祺瑞撤掉。不到一年段祺瑞又官复原任。

因为段祺瑞骄横跋扈,所以,第3镇的官兵也都养成了目空一切的坏毛病。曹锟一向以平庸著称,谁瞧得起他曹三傻子?所以,这次听到由他来当统制,全军上下无不惊讶、意外、议论纷纷。

曹锟为了解官兵对他的反应和信任程度,刚住下不久,就想出个颇为幼稚的主意:微服私访。他时而换上兵弁服装,时而穿上哨长或棚长军装,独自一人跑到营里找部下聊天,聊着聊着便把话头引到新统制身上。他问:“哎,咱们的新统制为人怎样?”

其实,他糊弄小孩子的把戏早被人看透了。于是,士兵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新统制?好人!他老人家对部下十分宽厚,事事为部下着想,比段某强百倍!我的表弟在他老人家手下当兵,他说,世上再找不到这么好的大帅了,当兵还是得在这样的人手下干!”

经他东察西访,得到的反应几乎千篇一律。曹锟自以为深得人心,高兴得不得了。腰板也直了,头也仰起来了,说话做事气也粗了。曹锟毕竟是长厚之人,于是便在“厚道”上大做文章。比如,以前一天练兵六小时,现在,减半儿!以前事假不过一周,现在,加倍!以前,镇统见了官兵张口骂,抬手打,现在,和气生财,礼贤下士。以前,统制不关心官兵疾苦,现在,有求必应,多给点小恩小惠……新旧统制一对比,果然天壤有别。这一来,全军上下倒真的感到新统制可亲可爱。一次,他又想出一个花点子。为此,专门开了一个队官以上军官大会。他煞有介事地说:“三十岁以上的军官举手!”“哗”大多数人举起手来。他说:“听着,你们当兵一二十年,年龄三十大几,整天抱着‘橛子’睡,着实不容易。当大官儿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太没良心。我宣布:从今天起,有家眷的一律接来;没媳妇的,现在就张罗;钱不够的,可到后勤处预支三个月饷银。今后,凡年龄三十岁以上,官职在队官以上的,都可带家眷!”

一瞬间,与会者被这惊人的喜讯惊呆了,张嘴瞪眼沉默许久,而后跳起来,又拍巴掌又欢呼:“好啊,太好啦!”“曹大帅爱兵如子啊!”“曹大帅——万岁!”

“行了行了。”曹锟为自己一跃而成“英雄”喜不自持,“还有,咱们的驻军大多在长春四周乡村,乡村没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多无聊!以后,你们当官的可以在城里租房安家,只要轮着回营值勤就行了。士兵一星期放假一天,可以进城痛痛快快地逛逛窑子。”

“哈哈哈,太好啦!”“俺们的大帅真好啊!”

不久,曹锟的威信大大提高。

这天,曹锟到第11标第1营视察。一方面新官上任,各营各标都要转转、看看,联络感情,了解下情;另一方面,他的好友王士珍、靳云鹏曾向他提起,1营管带吴佩孚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人,应该得到重用。他要亲眼看看,这吴佩孚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第1营驻扎在长春岭南黑嘴子镇。小镇有千户人家,远山近水,树木婆娑,风景秀丽,因地处城郊,加之交通方便,街面也算繁华,商店、粮店、饭馆、茶铺、邮局等五业俱全。

吴佩孚是个孤傲清高之人,一脸正气,满腹道德文章,开口引经据典,办事严明清正,还有满脑子报国之心,抗夷御侮之志。但他接触的人多是庸碌猥琐之人,事多系鼠窃狗偷之道,他处处不顺眼,事事不遂心,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于是,他愈清高别人愈不买他的账,而他也就更加孤傲。平时,他只要一卷在手,就乐在其中,以看书写字打发无聊的时日。来东北后,他打听到长春三道街有一个叫毕为远的穷秀才,此人饱读诗书,胸藏万卷,考中秀才后无意功名,决意潜心学问,晚年更专攻《周易》,对百源学派开山鼻祖宋代邵康节的著述,有鞭辟入里之见解,在东三省中颇有名气。于是,他便托人送礼,登门求教,二人侃侃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从此,吴佩孚常把营务交给帮带管理,自己倒锁房门,潜心读书。不久,便把邵康节的《观物篇》、《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等,认真读了几遍。

这天,曹锟来营视察,事前未有通知,吴佩孚不知道,当然无从准备。所以,一上班,他就倒锁房门,看起书来。好友队官张福来、牛起顺见曹锟到来,想去通知他,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把曹锟等人领到吴佩孚的书房。

吴佩孚一见曹锟愣了神。一双无神的眼睛,半天不眨一眨,直勾勾地瞪着曹锟。他衣裳扣子错着,前襟一长一短,鞋趿拉着,帽子不知哪里去了。直到张福来在一旁说:“管带,曹大帅来了。”才懵懵懂懂给曹锟行个军礼,却发现自己没戴帽子,又仓皇地鞠了一躬,逗得曹锟等人大笑起来。吴佩孚越发窘迫,赶紧去搬椅子,可惜,室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光板床,几把粗木椅和一个用砖头支着、用板材搭成的条案,上面挤挤压压摆满书籍,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排一位大将军。

曹锟自己虽无多大学问,但喜欢有学问的人;自己虽不愿学习,却敬佩学习刻苦的人。他见吴佩孚是个潜心做学问的人,加上几位老友介绍,自然有几分敬意。他坐在椅子上,笑眯眯打量着吴佩孚,只见他一米七八的个子,瘦高、孱弱,一头稀疏的黑白相间的短发,一张长圆脸,两道剑眉,高鼻、大眼、阔口、厚唇,宽高脑门,一脸憨厚相。

曹锟笑道:“哈哈,都坐下,坐下呀。”

吴佩孚、张福来、牛起顺、王毓芝、熊炳琦都坐下,曹锟笑道:“吴管带,你这样潜心攻读,莫非想成仙哪?”

“报告大帅,”吴佩孚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定祛邪行归真见,必得超凡入圣乡。’在下肉眼凡胎,不能超凡入圣,也成不了神仙。”

“哈哈,”曹锟听不懂,只好说,“吴管带词儿就是多啊。哎,坐下,坐下,用不着报告,咱们是闲谈。别人家眷都接了来,你怎么还独身一人哪?”

“有劳大帅惦记。”吴佩孚坐下说,“我年纪尚轻,才三十三岁,愿意多读一些书,不愿意被琐事拖累;再说,部队活动量大,今天搬家,明天撤火的也太累赘。”

“嗯,好!”曹锟说,“果然有抱负。听说你新婚不久,舍得离开?”

“大帅,”张福来说,“我们管带真了不起。二十四岁当兵,三十岁才第一次回家探家,成亲三天就归了队,眼下两年未回家了。”

曹锟问:“噢,怎么不多请几天假?”

张福来说:“因为当时他在东北当侦探,本来可多住些日子,但为了中国军官的尊严才没有这样做。他还被老毛子(俄军)逮住过,严刑拷问几个月,愣是没屈服,后来被判了死刑,在押解途中跳车逃跑。他还得过‘旭日勋章’呢。”

“啊,好样儿的!”曹锟说,“吴佩孚,你把你营的概况说一说。”

吴佩孚如数家珍,一口气将他营共多少人,文书兵弁各占多少,年龄结构,文化素养,何方人士居多,队官以上军官的家庭状况、个人爱好,多少人结婚,多少人打光棍,以及该营一直坚持“三出操”,上文化课等,说了一遍。情况熟,概括性强,听得曹锟欣然而笑,连声称赞。曹锟心想:张敬尧、段祺瑞、孙宝琦、王士珍等人都曾是吴佩孚的上司,都未重用他,我如重用,他定会对我感恩戴德。段祺瑞出身官宦人家,一向趾高气扬,不把人看在眼里,尤其在德国军校深造、在克虏伯枪炮厂实习归来后,眼睛跷到天上去。段祺瑞越排挤他,我越要重用他,故意给他个样儿看看。而且,这吴佩孚有头脑、有学问、有抱负,我日后要想升发,身边必有肱股之臣相佐,就像刘备有“五虎上将”,刘邦有萧何、张良那样。对,我进一步考察他,看他是不是我需要的人。

吴佩孚说完,曹锟说:“好,就这么干,希望第1营成为全军楷模。”又对张福来说:“你们要好好保护吴管带,多给他操点心,在长春赁所房子,帮他把家眷接来,可以从你们的公费银中支点钱来帮他安家。子玉啊,我给你半月假去接家眷。”

吴佩孚眼含热泪起立道:“多谢大人关照,在下感恩不尽!”

曹锟走后,吴佩孚久久不能平静。他躺在光板床上,想得很远很远,他想起前年来第3镇时,第一次见段祺瑞的情景。

吴佩孚,字子玉,同治十三年(1874年)生于山东蓬莱县,比段祺瑞小九岁。他二十四岁投聂士成当兵,次年考入开平武备学堂,一年后任武卫前军炮队队官,1902年再次考上武备师范学堂测绘科,1904年毕业后,在冈野增次郎手下当侦察员,立过战功。1906年分配到段祺瑞的第3镇。论才能、资历,他和段祺瑞差不多。可他们一见面,段祺瑞眉不抬,眼不睁,硬是让吴佩孚直挺挺站了许久,才拧着二郎腿,颤着脑袋,拉着长声说:“上过学吗?认字儿吗?懂得操典吗?”吴佩孚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赌气地说:“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对典籍一窍不通。”段祺瑞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沉着脸说:“好吧,那就原职原薪,当个候差员吧。”吴佩孚连礼都没敬,返身离去。从此,他不声不响,每日准时点卯,准时退公,一上班拿本书,研究中外兵法。他把日俄战例、侦察情事、双方战略战术,结合中外兵书战册,对照研习。不久,写出几十万字的战争笔记。在第3镇成了怪人。别人不理他,他更不理人,终日潜心攻读。他跟段祺瑞谁看谁都不顺眼,心里结成怨怼。

相形之下,曹锟平易近人,礼贤下士,对他关怀体贴,视如知己。吴佩孚心想,这样的好上司就是糊涂点,跟他干着也顺气。我吴佩孚戎马倥偬十余载,经历了许多坎坷,有这么一个人做靠山,也算造化了。

想不到,第一次见面,双方印象颇佳。

这天,曹锟派人把吴佩孚叫来,热情地让座、上茶,而后关心地问:“吴管带,家眷接来了?”

“回大帅,接来了,母亲、妻子、弟弟。大哥早夭,我十四岁家严病故,家慈三十多岁拉扯我兄弟二人着实不易。这次,把店铺房产变卖一空,举家来此。母亲年近六旬,身体欠佳,理应享几年清福。”

曹锟夸他一片孝心,说有困难直接找他,有机会他去看望老人家。又问他弟弟叫吗,多大年纪,可曾婚配。吴佩孚告诉他,三弟叫文孚,三十一岁,尚未婚配。曹锟说,这事包在他身上,还说给他安排个差事干干……

吴佩孚想,大帅这样关心我,我怎么报答他?今天他把我叫来,必有要事吩咐吧?不管让我干什么,我都在所不辞!

少顷,吴佩孚问道:“大人,您有别的吩咐吧?”

“哈哈,”曹锟笑道,“你果然精明!是这样,你是测绘学堂高才生,又做过两年侦探,对东北地理又熟悉。总督衙门要借调你去办一件极机密、极重要的事……”

吴佩孚站起来说:“请大人明示,佩孚万死不辞!”

“你过来……”曹锟说着,走到地图前,指着东北方说,“这儿是吉林跟俄国交界处,有一个兴凯湖,总督要你带一部分人,把那里的地形地貌全部测绘出来,可总督……”

“大人!”吴佩孚双脚一磕,立正道,“您放心,佩孚一定圆满完成差遣!”

“好,果然深明大义,我没看错!”曹锟夸奖道,“不过,这是一桩苦差,你要有思想准备!天冷,交通不便,又多是原始森林,而且地处边陲,如被老毛子发现,还有一定的危险。”

“军人以苦为荣,以服从为天职,苦险累我都不怕!”

“好!”曹锟拉着吴佩孚的手问,“你打算带多少人?”

“测绘是一项专门技术,”吴佩孚胸有成竹地说,“我想调工兵营测绘队一名队长、六名司员、四名学兵、四名挑夫、两名护勇,加我一共十八人足矣。”

“啊?”曹锟惊讶地问,“难道不带军队保护?”

“不用。这是机密事,兴师动众反而不便。再说,带多少军队,比起俄国边防来也是少数,多了还容易引起国际交涉。”

“好,好,不愧为新军楷模。胜利凯旋后我给你请功!有什么困难提出来,回去准备吧。”

吴佩孚敬礼而去。

第二天,吴佩孚一行十八人换上便衣,怀揣短枪,扮作商人模样,把器材卸成零件装成箱子,令挑夫挑上了火车,日夜兼程向目的地进发。

曹锟送走吴佩孚后,告诉贴身卫士小张,找长春最好的浴池,他要去洗澡。

下午两点,曹锟坐着二品官员大轿,带着十几名骑兵卫士,浩浩荡荡向华清池而去。华清池总管和伙计早穿戴整齐在门首迎接。曹锟下了轿,卫兵放好岗,又把里外搜查一遍,总管打躬作揖地说:“老爷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请,请!”

“哈哈,老头儿你很会说话。”

“这是我池技艺最高、搓澡最好的伙友,”总管指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奶油小生说,“让他侍候老爷吧。”

“好啊。”

说着,曹锟向小伙计瞅了一眼,只见他细眉大眼,明眸皓齿,身材挺秀,男人女相,长得一表人才。曹锟心里挺高兴。在小伙计的指引下,进了高级浴间。果然,陈设整洁,水清池净。

在预备间,曹锟在小伙计的侍候下,脱个精光,小伙计也脱得一丝不挂。曹锟穿上木屐,由小伙计搀扶着进了浴池。小伙计拿出上好香皂、柔软毛巾,给曹锟上下左右洗了个遍。美得曹锟呼呼地喘粗气,啊啊地直呻吟。折腾一个多小时,曹锟紧紧搂抱着小伙计出浴池。小伙计的身子滑溜溜,软绵绵,白皙细腻,富有弹性,曹锟几次忘乎所以,吻小伙计的脸,摸这儿摸那儿,小伙计忸怩作态,百般迎合。

曹锟赤条条躺在床上,小伙计拿来细软浴巾先把水擦干,再拿新毛巾,蘸温水,双膝跪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给曹锟搓澡。之后,又把躯干四肢、前胸后背、大小关节,轻轻按摩一遍,最后修脚剪甲,无微不至。曹锟只感到如腾云驾雾,如落地升天,如梦如幻,那么舒熨,那么美。曹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享受。小伙计还有套诱人经,按摩头时,他说:“头骨圆,广德贤,头后有反骨,主能登品科。”看着嘴,他说:“口呈方样,富贵吉祥。”看着前额、下巴,他说:“天庭饱满人主贵,地阁方圆主高官。”看着耳朵,他说:“耳垂宽,居高官,耳重厚,福禄寿。老爷呀,您老真是大富大贵,官运亨通,有帝王之相啊!”……说得曹锟飘飘欲仙,心花怒放。他问:“哎,你小鬼头聪明过人,你叫什么?”

“回老爷,小的叫李彦青。”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爷好眼力,小的是山东德平县人。”

“嗯,山东人傻大黑粗,竟有你这灵秀之体?哎,我说,你愿意跟着我干事吗?”

“哎呀,老爷,如能侍候你老人家,是我李彦青的造化!”

“好,你就当我个洗澡主任吧。以后我洗澡你就陪着。”

“小的给老爷磕响头。”说罢,趴在地上嘭嘭嘭磕了几个响头。

时隔一个半月,吴佩孚圆满完成测绘任务回到军营。曹锟高兴地抓住他的手,说道:“子玉,你辛苦了,快坐,坐下!”双方落座后,曹锟疼惜地瞅着吴佩孚说,“你黑了,瘦了,事情不顺手吧?”

吴佩孚一行十八人,1月17日由长春车站出发,经吉林、牡丹江,在林口车站下车,改乘马匹,在凛冽的风雪中跋涉三百多里。到处是半人厚的积雪、坚冰,没有路,经过十几天才到达冰天雪地的兴凯湖畔。他们把大本营安在中国极北部一个几户人家的小村——当壁,便开始了紧张的测绘工作。由于地处乌苏里江大风口,寒风一吹,砭人肌骨,又正是寒冬腊月,时常在零下四五十度下作业。天上无飞鸟,地上无人迹,脚下无道路,到处是冰天雪地。时而是悬崖峭壁,时而是山涧狭谷,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会跌入万丈深渊!队员们就这样爬冰卧雪,饿了吃口冰干粮,渴了含口冰雪,晚上你挤我靠睡在山坳里、洞穴里,还要时刻防备饥饿的野兽袭击。队员有的病倒了、冻坏了,有的马匹冻死了,可他们个个毫无怨言,毫无疏懒之意。他们说:“兄弟们,好好干哪,仲帅做我们的靠山,仲帅在我们心里!”这么一喊,无不干劲倍增,争先恐后。

吴佩孚越说越激动,曹锟越听越高兴,不时点头、啧嘴、称赞。吴佩孚一看谈话效果甚佳,越发洋洋自得,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兴凯湖宽一百四十八里,长一百七十二里,水域面积与洞庭湖相等,真是祖国东方一颗明珠!这里鱼产品极其丰饶,蚌珠獭皮应有尽有。我们越干越不觉苦、不觉累,越干越觉总督和仲帅决策英明!我本人微不足道,不过,我们的官兵功劳很大,很了不起!我提议为他们请赏记功!”

吴佩孚只提此行的艰辛、非凡意义、别人的劳绩和仲帅的英明决策,独独不提自己。曹锟感动得连呼:“了不起,真了不起!我给你们记功升级,开庆功大会!你还要尽快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写成专文,呈报朝廷!”

这时,吴佩孚把精心绘制的图纸展现出来,曹锟对那些点线面一窍不通,只看见花里胡哨十分好看,不住地说:“啊,真漂亮,真标致!好,不错!”

他对吴佩孚的任劳任怨、勤勉刻苦极为赞赏,不时微笑地瞅着吴佩孚。吴佩孚为卓有成效地取得统帅的好感而心花怒放,他想:“是时候了……”于是,他说:“大人,小的给你带来一些礼物,——来人哪,把礼物呈上来!”

不一会儿,两个亲兵托着几张兽皮走进来,放在条案上。曹锟近前一看,啊,原来是极其昂贵的水獭皮、猞猁皮!他爱惜地拿起来,扑打扑打皮毛,在脸上亲亲,感动地说:“啊,太好了!子玉,难为你想着我,怎么这么多呀?”

吴佩孚说:“还有老太太和夫人的。”

曹锟说:“啊,太好了!恭敬不如从命,我收下了。坐下,喝茶,我还有话说。”

吴佩孚坐在旁侧,曹锟慢条斯理地开了腔:“吴管带,过去,有几位老友向我推荐你,经过几次相交,本人对你有了更深的认识。一方面我给你请功,另一方面我想变动一下你的职务……”

吴佩孚故作沉着、冷静地说:“大人,佩孚何德何能,承蒙大人错爱?这是我前生的造化。多年来我苦无英主,今天总算实现夙愿。今后有用小人处,您老尽管吩咐,佩孚为英主去死,也是高兴的!”

越是愚氓之人,越愿意别人夸他英明。几句话说得曹锟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他笑道:“哈哈,你过奖了,我算什么英主?充其量一伯乐而已。他们那些庸才哪能知道你的价值?我只不过发现你这颗埋没已久的夜明珠而已。”

“大人如此说,让小的无地自容了。有事请吩咐。”

“好。我想调你到炮兵第3标第1营当管带。本来我想提拔你,可你知道,咱北洋军中要想提升,必须有空缺或扩编,所以提升暂时还难做到。管带虽是平级,可这炮兵比步兵地位高得多。你有全国最大口径的生地榴弹炮、过山炮,有步兵一千一百四十五人,有四百七十四匹战马,打起仗来三分之一开炮,三分之一补备,三分之一使用新式七九步枪做护炮部队。一个营兼有步、马、炮三个兵种,每月经费纹银一万二千多两,比步兵多一倍,管带月薪一百五十两,公费银二百五十两,比步兵管带也多一倍!”

这些价值吴佩孚非常清楚,炮兵官职一向令人垂涎欲滴,这个美差常是上司信任的象征。所以,吴佩孚觉得比提他当个步兵标统还高兴、还实惠,当即激动得给曹锟叩头称谢……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下旬的一天,译电员把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报呈给曹锟。电报是徐世昌从奉天(沈阳)发来的,要他立刻到奉天总督府面商大事。曹锟忐忑不安,坐卧不宁,不知发生何事。他马上收拾行装,带着秘书长王毓芝和一队亲兵,乘专列向奉天进发。路上,他一再揣测,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下车后天色已晚,早有总督府方车在车站迎接。曹锟坐上方车,立即飞驰总督府邸。曹锟看到徐世昌,只见他面容憔悴,忧心忡忡,本来就不胖,现在更显高瘦,本来眼窝很深,现在显得颧骨更高了。曹锟向他叩拜,他忧怆地说:“行啦,你坐下吧。”

曹锟心神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静候徐世昌道明原委。可徐世昌倒背着手,时而低头,时而扬头,唉声叹气,急得曹锟抓耳挠腮。许久,徐世昌才颓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眼里滚出两颗浊泪,自暴自弃地说:“完了,国事危矣!本月21、22日,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老太婆驾崩前立下懿旨:立三岁小儿溥仪继承大统……”

曹锟舒了一口气:“啊,是这样。”他想:这老头对朝廷还蛮忠呢,我当什么大事,原来是他们死了,活该!正好由袁大人领班掌权……

徐世昌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不满地说:“你懂个屁!溥仪是醇亲王载沣的儿子,载沣当了摄政王,隆裕太后当了太皇太后……你知道载沣是谁?是光绪的亲兄弟,光绪帝因袁大人在戊戌变法中向慈禧太后告密,被监禁多年。他天天在纸上写‘袁世凯该杀,袁世凯该杀’,然后扯掉,吐唾沫,拿脚踹。光绪帝死后,在褥子底下发现他的手敕:‘杀掉袁世凯!’有老太婆在,他们还必欲除掉慰帅而后快;现在老太婆归西了,他亲兄弟掌权,岂肯善罢甘休?慰帅危矣!”说罢,竟至泣不成声。

“啊?!”曹锟这才犹如五雷轰顶,陡地站起来,只觉天旋地转,毛骨悚然,一股凉气从头顶凉到脚跟。许久,才问:“袁大人有没有危险?”

徐世昌说,老太婆死后第二天,隆裕太后把军机领班大臣庆亲王奕劻召到身边,载沣也在其侧,隆裕问奕劻:“先帝手敕要办袁世凯,你意如何?”庆亲王浑身战栗,伏地无言。隆裕知道庆亲王与袁世凯关系好,逼着让他说!奕劻说:“张之洞在外候旨,可否召他一议?”隆裕斥退庆亲王,召张之洞进来。隆裕说明此意,张之洞惶恐万分,伏地奏道:“主幼时危,未可遽戮重臣,动摇社稷,可否驱逐出京?”隆裕也怕激起兵变,默认了。当时,袁世凯也在候宣,正在惶恐不安,张之洞一出来迅速迎上去询问。张之洞意味深长地说:“回去休息吧!”袁世凯知道张之洞为他疏通,感激地说:“多谢世叔!”然后匆匆退值,当夜买了车票,跑到天津亲戚家隐匿起来。袁世凯担心朝廷出尔反尔,翻脸杀了他。他在英国公使朱尔典出面调停下,进京谢恩辞行,当即消去一切官职,贬为庶民,“回籍养疴”。当日袁世凯就回到河南项城隐居……

曹锟出了一身冷汗,长出一口气:“哎呀我的妈呀,袁大人总算脱离危险了。”

徐世昌垂泪道:“性命总算保全,可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听说临行时只有学部左右侍郎宝熙、严修以及礼部侍郎端方的弟弟和儿子四人相送,其清苦之状令人泪下!”

“他妈的!”曹锟一拍桌子赌气说,“老子也要求开缺回籍,以谢袁大人知遇之恩!要不拉队伍跟他干!”他不过说说而已,既没有十足的胆量,也没有足够的忠心。

“你呀,”徐世昌鄙夷地骂道,“你是个双料浑蛋!你辞职?好啊,正中人家下怀;你拉队伍干,你有那胆量吗?时局如何发展尚未可知,目前只有韬光养晦,静观其变。你回去后,立刻召开秘密会议,要让大家臣服新政府,不可轻举妄动,要严防官兵哗变,否则,你我一块儿完蛋!还要给载沣发‘掬诚电’,表示效忠宣统。总之,保官位,抓军权,以屈求伸。相信慰帅会有办法渡此难关。现在,还不可跟慰帅联系,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你若坏了大事,我找你算账!”

“好吧,制台大人,我听您的。”曹锟怏怏地说。

曹锟辞别徐世昌,悲悲戚戚回到长春,一进家门便吩咐李彦青去叫王毓芝、熊炳琦、陈文、卢永祥、陆锦、周梦贤、吴毓麟开紧急会议!

不到半个时辰,几个心腹幕僚相继赶到。曹锟把奉天会徐一事备述一遍。因为朝廷知道他是袁世凯的死党,是靠袁世凯这棵大树爬上去的,所以他最担心的是丢官罢职。他说:“咱们都是袁大人一手拉扯起来的,像袁大人这样大爵位的人,说拾掇便拾掇了,咱们这些小萝卜头儿更不在话下。我想有这么几种可能:一是抽梁换柱,把咱们拆开;一是化整为零改编咱的军队;再就是调到边关去戍边。咱们得谋划一个办法,怎么渡过这个难关。”

曹锟话音刚落,人们便七言八语议论起来。熊炳琦说:“朝廷敢跟咱玩儿邪的,咱就搞兵变!”陆锦帮腔说:“没啥了不起,不就一百多斤吗?交给他!”吴毓麟主张:“软磨硬泡,表面服从,暗中叫劲,让他没法治咱们。”王毓芝说:“要吃一看二眼观三,万万不可鲁莽。还要跟其他五镇取得联系。”周梦贤提议:“给袁大人发慰问电,说明咱们忠于他。”卢永祥心思缜密,他说:“发电太危险,被朝廷截获就糟了。”半天没说话的陈文远说:“发电不如派人,派一个认识袁大人,又不怎么显眼儿的人,带着咱们签名的效忠信……”

曹锟说:“派人一事兹事体大,容我再斟酌。你们都是带兵的,务要提高警觉,严防有人趁势作乱。对那些心怀二向的人要监视起来,必要时镇压他一批!以后,你们要多到营房转转,各部门都要安插自己的亲信。”

王毓芝站起来严肃地说:“咱们仲帅,是最体恤下级、最伟大的统帅,咱们能有今天,全靠他老人家成全。今天,我们宣誓: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忠于咱们仲帅的心不变!天地可鉴,日月共察!”

他一挑头,谁甘心落后,都纷纷发起誓来,一个比一个慷慨激越。美得曹锟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大嘴都咧到腮帮子上去了。

会后,曹锟把王毓芝、熊炳琦两个心腹留下,问他们派谁去河南好。王毓芝说:“派张传宜去,此人能说会道,办事能力强。”张传宜是王毓芝的秘书,所以推荐他。熊炳琦有自己的想法,说张传宜能说会道不假,但他玩世不恭,懒散傲慢,怕误事,主张派陆锦去。王毓芝认为陆锦粗心大意,难成大事,再说,很多人认识他。曹锟偏爱李彦青,说让他去。王毓芝、熊炳琦知道李彦青是曹锟的宠儿,是搓澡的,心里不同意,但碍于曹锟的面子,不好反驳,只好同意。

他们走后,曹锟把李彦青叫到跟前,说:“小青子,我想派你一件要差,不知你是不是给我争气?”

“请爷示下,”李彦青扑通跪地,“小的万死不辞!”

“小青子,”曹锟严肃地说,“我想派你去河南看望袁大帅。你知道,袁大帅遭人暗算开缺回籍了,俺这心里像刀扎一样难过。我不能脱身,别人又不放心,想让你跑一趟。到那里后,你要多替我美言,多替我问候,务请他老人家保重贵体。你说,曹锟的心、全体将士的心,永远向着他老人家,海枯石烂不变心。务请他老人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久的将来东山再起,日后我曹锟替他效命疆场,万死不辞。你还告诉他老人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我曹某心肝决不犹豫!你去吧,你要把我的话铭记在心上,一字不漏地说给老人家听。我这里,天天给他老人家祈祷,天天向南天叩拜,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说到最后,曹锟泣不成声。

李彦青逢场作戏,也陪着掉眼泪:“俺那亲爷,您老放心,我一定把您老的心带给中堂大人!”

曹锟又把袁世凯的有关情况跟他介绍一遍,李彦青把他编好的一套话叙述给曹锟听。因写信不安全,曹锟把当年袁世凯赠他的金壳怀表,让李彦青带在身边作引身之物。一切收拾停当,李彦青当晚化装前行。

李彦青走后,曹锟天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七天后,李彦青回来了!一见面,曹锟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见到大帅了吗?快说!”

“啊,谢天谢地,总算见到了!”李彦青叙述道,“小的一到辉县袁家庄园,离老远被两个暗探拦住。他们黑虎着脸,像审贼一样问我干什么的,从哪儿来,叫什么,找谁。小的不慌不忙地说,我从天津来,是五姨太杨氏的弟弟杨彦青。因老母年迈多病,惦记女儿心切,派我来见姐姐一面,以释老母之愿。其中一个暗探叫来另一个黑大个儿,这家伙满脸横肉,后来知道他们是朝廷派来监视袁大人的。黑大个又盘问了许久,没有破绽才派人进屋通报。不一会儿,五姨太由丫环陪同走出来,我看行为、做派、年纪,断定她是五姨太,于是叫着姐姐跑过去;五姨太会意,叫着兄弟迎过来,握着我的手,俺们就哭起来。我怕说差头,就边哭边说:姐呀,我从天津长春道来,娘病啦,让我来看你。她会意,问起家中情况,我云山雾罩随口答话,演得像真事一样。黑大个儿信了,又经仔细搜身,总算放我进去。”

“哈哈,好!”曹锟笑道,“你这套双簧演得不赖!后来呢?”

“后来,俺们谈话更困难了。黑大个儿不是坐在旁边盯着,就是站在窗外偷听。五姨太说:你姐夫自从接到朝廷‘回籍养疴’的上谕,万分感激皇恩浩荡,立刻带着我和姨太太们先回这里老宅居住。其他人,除少数人看家外,也从北京锡拉胡同官邸迁往天津,住在亲戚家。大公子克定,正在彰德北关洹上村大兴土木,预计明年5月举家可迁入新居。眼下,老爷心情安定、开朗,整天闭门思过,有时也在院里养养花,修修树,读读圣经和《李文公文集》,日子过得还算安定,请‘家里人’放心……”

“嗯,”曹锟说,“看来日子还过得去。你没见着大帅?”

“看爷说的,”李彦青莞尔一笑道,“小的大老远地去一趟,能不拜真佛吗?我趁黑大个儿回头的工夫,冲五姨太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她立刻会意,说大老远地来了,不见见你姐夫吗?我点点头,却说,见不见都可,反正我没别的事儿。她说:来了不见多不礼貌。说着喊:来人哪,去请老爷!黑大个也许想听听俺们说啥,没干涉。不一会儿,袁大人款款地走来,五姨太怕出漏洞,赶忙迎上去说:老爷,奴婢的兄弟彦青来了——彦青啊,快拜见老爷!我赶忙上前行礼,问安。大帅坐下后,问:‘你从哪里来?’我说:‘家母’对老爷十分惦记,天天茶不思饭不想,哭过好几次;‘家里’其他人也很惦记。袁大人笑道:哈哈,朝廷待我甚好,告诉‘家里’不必惦记,我的‘足疾’会好起来,还会越来越好,我对‘病’十分乐观,很快会康复的,告诉‘家里’放心!……”

“嗯,”曹锟说,“看来大帅对前途充满信心。后来呢?”

“后来我说:‘家母’让我告诉老爷,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他说,我的薪俸银没有了,钱是要用的,请转告‘岳母’,早做准备,以防措手不及,这里的开销将是很大的。我会意地点点头。黑大个儿听不出名堂就走了。又换了一个暗探。这个暗探咳嗽了两声。五姨太说,没事儿了,是自己人。这时,我才把您老人家的话一句一句学说一遍。他老人家感动得眼泪汪汪地说,曹锟果然长厚诚实,当初我没看错他。回去告诉他八个字:忍辱负重,以屈求伸。还说,他已派人跟上边活动,不久,徐世昌即调邮传部大臣,袁克定调左侍郎。以后,那里便是我们的联络点,一切指示机密都通过那里传递。他正派人安置电台,抄写密码,以后发给各地。最后,袁大人鼓励老爷:好好干,别着急,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天下早晚是咱们的!三个暗探已买通两个,黑大个儿也不在话下,以后会一天天好起来。刚说完,黑大个儿就回来了。”

“哈哈,”曹锟仰面大笑,“我的官职保住了!我用不着提心吊胆了。”

这天,曹锟正在镇司令部办公,陈寒蕊扭扭搭搭走进来,回手关上房门。曹锟问:“哎,你来干吗?”

陈寒蕊说:“吴佩孚的老娘来了,哭得三行鼻涕两行泪,说来求你这位大帅,给她做主……”

“我看你是浑了。我堂堂大帅,岂能管老娘儿们的陈芝麻烂谷子?”

“唉,不是你说的吗?吴佩孚是个人才,把他拉过来以后做个膀子,要我对他家特别关照。要不我才不来呢!”

“哈哈,你真会说话。说吧,吗事?”

“是这么回事,”陈氏伶牙俐齿地说,“人家都说吴佩孚的夫人李氏是全军女眷之首,比我长得好,却只不过是人样子,结婚三四年,连个屁也没放出来。吴老太心里急,免不了说三道四。再说,李氏是大家闺秀,家务活儿一窍不通,时间一长,婆媳不和、夫妻反目的事儿时有发生。”

“吴佩孚是不是有外遇了?”

“唉,你们男人哪有正经货?算是让你猜着了。吴家房东太太,有个妹妹叫张佩兰,年方二十二,尚未婚配,长得水葱儿似的,那心眼怕比王熙凤还多。自从吴佩孚一住进她家,她可就欢儿了,天天长在老太太房里,叠被焐炕,梳头洗脸,洗衣做饭,侍候得吴老太别提多熨帖了。不久,便认老太太做干娘。整天跟吴佩孚眉来眼去,勾搭连环的,把个美人胚子李氏倒‘晾’起来。你想啊,那李氏如何受得了?”

“是啊,这种滋味儿是不好受,后来呢?”

“前几天,婆媳俩为一件小事叮当起来。吴佩孚不问青红皂白给了李氏两个大‘锅贴儿’(耳光),这下可惹出饥荒,那李氏拿起脚回了山东老家。那老太太想让吴佩孚停妻再娶,纳张佩兰做二房。”

“吴佩孚把她娶过来不就完了?”

“可他偏偏假正经,心里愿意嘴里不说。怕人家说三道四,怕对不起结发夫妻,说啥以前说过不纳妾。”

“哈哈,这有何难?我说说他,一个管带,一妻一妾不算多。过些日子派人把李氏接回来也就是了。”

“行了,我就这样回她啦。”说着,搂住曹锟的脖子,调皮地说,“老爷子,可别走神儿,把那种事儿也写到文件里。嘻嘻,我走啦,晚上见!”曹锟一把没抓住,被她轻盈地跑掉了,身后甩下一串笑声。

东三省的“马贼”和“胡匪”活动一向十分猖獗。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驻奉天的盛京将军赵尔巽为东三省最高行政长官时,他手下有两个军事领导机构:一是主持训练新军的督练公所,由日本士官学校出身的蒋方震担任总办;一是主持整顿旧军的巡防营处,由行伍出身的老将张锡銮担任总办。

张锡銮,字金坡,浙江杭县人,七十多岁了。其父是旧军官,他自幼随父练武,枪法骑术十分娴熟。二十岁时在武昌投军,一步步爬上将军高位。他绰号叫“快马张”,能百步穿杨。横行于关外的“红胡子”都很怕他。在他的威慑下,先后有两个著名胡子首领——张作霖、冯德麟被他招抚。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徐世昌改任第一任东三省总督后,将奉天旧军作了调整,改编为五路巡防大队,张作霖、冯德麟、王怀庆、吴俊升、许兰洲等人当了前、后、左、中、右五路统领。

自从张作霖、冯德麟被“招抚”后,虽然胡匪实力大减,但仍有多股匪众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他们大骂张、冯卖身求荣、吃里爬外,发誓要替天行道,与朝廷鹰犬不共戴天。到宣统二年(1910年),东北各地的土匪越发嚣张,朝廷不得不下令全省军警防营联合进剿。第3镇是兵强马壮的新军,当然不能例外,也接到上司协剿众匪的命令。

这天,曹锟把吴佩孚叫到跟前,笑问:“吴管带,新婚一年来,还满意吧?”

“多谢大帅成全,”吴佩孚毕恭毕敬地说,“各方面都很满意。老太太视佩兰如己出,终日融融乐乐;佩兰视老母如生母,侍候得无微不至。佩兰贤惠能干,把我和三弟打发得熨熨帖帖,一家人心平气和,十分高兴。只是……卑职有‘三愧’在心,每每忧忧忡忡。卑职早年曾立誓,终生不纳妾,如今怕拂逆母命,担个不孝罪名,违心停妻纳妾,自食其言,是为一愧。”

曹锟笑道:“子玉,此言差矣!英雄爱美人古之常有,哪个干大事的人不是妻妾成群?远的不说,袁大帅已娶过一妻七妾,还想再娶;徐世昌、段祺瑞也娶了好几个,连冯国璋还娶了四五个小老婆呢!像你我算少的。遇见合适的,我还想再来他几个呢。你的‘禁欲’主张我不赞成,该乐不乐,傻蛋一个。我追求的是: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杯美酒,四季衣裳。哈哈。说说你的二愧。”

“二愧,冷落了结发妻子李氏。”

曹锟说:“嗯,这倒是!李氏长得很好,除去不生养,并无大过。你把人家打入‘冷宫’是有点绝情,应该尽快把人家接回来。”

“唉,李氏性格孤僻,又与婆婆失和,如果把她接来,定会搅得家宅不安。”

“噢,倒也是,也是。那就多寄点钱去,隔三差五地去看一看,亲热亲热。那‘三愧’呢?”

“张姑娘入室一年多,”吴佩孚说,“仍未怀孕,莫非本人有病,诿过于人也未可知。倘如此,岂不错怪人家?”

“哈哈,”曹锟笑道,“吴管带真是谦谦君子,想得是多是细。唉,老夫四十八岁,只有二女,也是一块心病啊!你才三十多岁,得忙活紧点儿啊!哈哈。”吴佩孚几声干笑。

曹锟话入正题:“今天叫你来有一件要事:东北匪情猖獗,经常杀人越货,朝廷已发下旨令,命我镇协助地方部队通力进剿。我想配合张作霖、冯德麟等人征剿。你看怎样?”

“大帅,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以卫民为己任。大人吩咐一定照办!”

“哎,伙计,”曹锟狡黠地眨眨眼睛,小声说,“这里头还有点名堂:我们是直隶部队,毕竟是客军。袁大人已经下台,徐制台又调走了,东北绝非你我久留之地,所以,我要你做做样子,保存实力。你照我说的谱儿去干,大炮一响,皇家领赏;大炮一轰,大功告成。哈哈。”

“卑职以为,”吴佩孚一向争强好胜,也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就说,“虽然大帅所说有一番道理,但有四条理由应该考虑:咱毕竟是正规军,是袁大人督练的,大帅您统驭的,如果仗打不好,会不会有损二位大帅的面子,会不会说大帅带兵无方?此其一也。第3镇自成军以来,从未见过大阵势,倒不如趁此良机,检验我军实力,提高军政素质,此其二也。咱们跟边防营协同作战,张作霖、冯德麟匪性难改,对咱一向傲慢无理,何不趁机做出点样子来,让他们见识见识?此其三也。第四,朝廷不知哪天派员来校阅军队,咱们队伍如一盘散沙,会有损大帅身价,何不乘机狠抓一下练兵?”

“哈哈,子玉,果然有头脑。就照你说的办,抓紧练兵,迎接朝廷校阅。不过,你还是要多长心眼儿,不可过多消耗实力。”

“那是,那是。”

几天后,在长春府衙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有镇统、记名总兵曹锟,巡防营总办张锡銮,吉林巡抚朱家宝,巡防营统领、参将衔张作霖,游击衔冯德麟、许兰洲,还有炮兵管带都司衔吴佩孚等。在与会者中,顶数吴佩孚官职小,品位低。会议由老将张锡銮主持。他说:“诸位大人,诸位同人!今日开个剿匪军事会议。曹仲帅、朱抚台大驾光临,我们十分荣幸。你们二位谁先训示?”

“哎,”曹锟说,“老将军,你是主帅,俺是客军,还是你先说,岂有以客反主之理?”

“哈哈。”张锡銮笑道,“仲帅你太客气了。那就请父母官先讲吧。”

“不敢不敢。”朱家宝自谦道,“在二位大帅面前,哪容我班门弄斧?我只说胡匪作乱,地方不靖,民多嗟怨,实系本官无能。今天,二公携手,协同作战,实属明智之举,万民之幸。没有别的,二位要人要钱,我当倾力相助。老将军,你是剿匪总统官,你就吩咐吧。”

“对对,”曹锟说,“请老将军吩咐。曹锟竭尽全力,竭尽全力。”

接着,张锡銮介绍了匪情,部署了各部剿匪地域,剿办对象以及合作者名单。结果,吴佩孚和张作霖分在一起,共同对付最大的匪首之一金寿山,并明确由张作霖担任联军统领。

大会之后开小会。不料,张作霖与吴佩孚第一次合作就闹了个半红脸。

论官职,张作霖比吴佩孚高两级;论品位,也大两品。加上张作霖红胡子出身,野性难改,斗大的字认不了几升,自恃弓马娴熟,英勇善战,对下级张口骂,抬手打,哪里把张口兵法、闭嘴章典的吴佩孚看在眼里?

吴佩孚虽然官职卑微,但自恃是正规学堂毕业,北洋正统军人,秀才出身,本人又一向自命不凡,清高傲慢,哪里把一个草莽英雄、绿林武夫放在眼里?因此,二人谁也不买谁的账。

在对敌观念上,二人也有差别。张作霖邀功心切,所以一张口就打打杀杀。谁不肯用心效命,就杀头!吴佩孚则主张剿抚并举,刚柔相济,对敌人搞点手腕儿,打仗讲点章法。结果,二人没说几句,就闹了个不欢而散,落了句“战场见!”

等到走马开战,吴佩孚却乱了“方寸”。一次,他带着队伍,拉着大炮,浩浩荡荡,撒了个大网,把金寿山的老巢团团围住。先命炮队开炮,再命步队抢占制高点,再吹号缩小包围圈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冲进去一看,原来是一座空巢。金寿山地理稔熟,身手矫健,行踪一向飘忽不定,惯于利用地形地物,神出鬼没地打游击战,各处耳目又多,早已在一小时前,从从容容破网而逃。当吴佩孚气急败坏、枪炮回防时,金寿山的飞骑队似从天而降,照吴佩孚的大队冲下来,幸亏吴佩孚预先把部队分成三段,听到枪声,前后夹击,才把金寿山的飞虎队击退,总算没受大损失。

以后,又有几次情况亦然。探子报告胡匪行踪,吴佩孚人马炮队浩荡而至,胡匪早已逃之夭夭。吴佩孚恼羞成怒,曹锟却相当满意。经过一次战事,他命文案给上司写一次报告:“大军所到之处,匪众走避一空。”“大军一至,胡匪丢盔弃甲,望风而逃,狼狈至极!”“吴管带用兵如神,胡匪畏之如虎。”甚至朝廷的“塘报”上几次出现吴佩孚的大名……

这种“捉迷藏”的战争游戏,一直进行了半年之久,搞得吴佩孚疲惫不堪。但每当吴佩孚向曹锟备述苦恼时,曹锟却哈哈大笑:“很好,很好,仗就是这种打法!”

一日,张作霖、冯德麟、吴佩孚三巨头又在一起开会,研究剿匪情事。吴佩孚说:“二位大人,请恕我直言。我们剿匪半年有余,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兵疲将惫,但收效甚微。我们必须想万全之策,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好啊,”张作霖阴阳怪气地说,“吴管带喝过不少墨水,读过不少兵书战策,你有高招儿拿出来,让咱老张见识见识吧!”

吴佩孚正要反唇相讥,冯德麟赶忙打圆场说:“对对,吴管带必有高见,请直言相告。”

吴佩孚胸有成竹,把自己诱敌之计备述一遍。开始,张作霖摇头晃脑,不以为然;一会儿,静下心来,开始思索;后来,屏息凝神,洗耳恭听。等吴佩孚说完,先是冯德麟说不错,张作霖也说不妨一试。

张作霖、冯德麟过去是东北著名匪首。他们黑道上朋友甚多,势力很大,被招抚之后,仍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盘根错节,关系十分复杂。散会后,张作霖就密示爪牙和黑道朋友,大造舆论,说朝廷对剿匪失利十分不满,限期肃清,不日即增兵添将,大举进兵剿匪云云。可是,雷声大,雨点小,光说话,不行动。这样反复一两个月,使金寿山麻痹大意,疏于防范。

这天,张作霖侦察到金寿山的行踪。他把部队分成几队轻兵,有的设伏,有的攻坚,有的迂回,有的包抄,有的拦截。部署停当,立刻向各自目的地集结。吴佩孚的骑、炮、兵队按部署到达预定地点。很快,形成一层坚固的包围圈。黎明前,一声令下,发起总攻。金寿山一看四面受敌,仓皇抵抗,不久便率队突围。金寿山十分剽悍,队伍多亡命之徒,一举突围成功。他正洋洋自得,沿着熟悉的山径向前走,却不料陷入吴佩孚布下的口袋阵。悍将汤玉麟带领五百精兵埋伏在这里。陡的一声枪响,钩镰枪、绊马索、火雷一哄而上,把金寿山逼在一条狭境。金寿山仗着兵精将勇,拼命争夺制高点。吴佩孚让上风的士兵把一包包白灰向匪群投掷。顿时,白灰飞舞,弥漫天空,胡匪人马被白灰所迷,东奔西闯。就在这时,张作霖等率领大队人马,喊叫着冲杀过来。一时间杀声四起,山谷回声。胡匪只顾揉眼咳嗽,不能招架,五六百人或死或伤,余部被俘……

从此,胡匪一蹶不振,只有少数胡匪向蒙古草原逃去。

庆功会上,张作霖窃得首功,吴佩孚屈居其后。从此二人结下积怨,导致后来的摩擦。曹锟对吴佩孚却更加刮目相看,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转眼到了宣统三年(1911年)春天。

这天,贴身副官李彦青在曹锟耳边咕哝几句,曹锟一惊:“是吗?快请进来!”李彦青出去片刻,把一个三十多岁、商人打扮的男人请进来。来人摘掉灰鼠金边毡帽,笑道:“仲帅,别来无恙啊?”

“啊,郎秘书?!”曹锟一看是徐世昌的心腹秘书郎坤,雀跃道,“你辛苦了,请坐请坐!”他一面命李彦青去置办酒席,一面与郎坤寒暄,问:“菊人老(徐世昌)有何吩咐?”

郎坤告诉曹锟:“卑职此行有两件事,一是通报宫保(袁世凯)大人近况,二是通知一件要事。”

郎坤说,袁世凯已于去年年底迁入彰德北关洹上村。这座别墅是从天津请建筑高手所建,非常气派、漂亮。别墅占地几百亩,把洹河水引到院子人工湖里,四周修了高墙,四角安上炮楼,地方当局派两营马队保护。朝廷派去监视宫保的人,完全被收买过来,给朝廷写的报告,都由宫保的秘书起草。院里辟有菜园、瓜园、果园、桑园,养了鸡鸭牛羊,修了“养寿园”,假山上栽种了果木树,人工湖里养鱼种藕,湖内修了湖心亭。袁世凯常带领妻妾奴婢泛舟湖上,饮酒作乐;有时在湖心亭上举行家宴,弹琴赋诗。

表面看闲云野鹤,与世无争,其实这是袁世凯的韬晦之计。他一时一刻未忘记东山再起。家里安装了电报、电话,随时与各省各地取得联系,发出指示;家里养着一群谋士,经常运筹帷幄,密谋策划,关注国家动态。全国不少军政要员或派代表,或亲临,出入于洹上村面受机宜。朝廷的王公大臣,不少接受了袁世凯的贿赂,不仅替袁世凯说好话,还时常给袁世凯透露朝廷机密。总之,袁世凯东山再起之日为时不远了!

摄政王载沣一上台就拼死抓兵权,把直隶的2、4两镇也划归到陆军部直辖,妄图消除袁世凯在军政中的影响。可这是徒劳的。从宣统一年起,广州新编第1镇,江苏第7镇第13协,苏州新军等相继发生过兵变;广西新旧军队发生小规模对抗。此外,革命党也趁势作乱,孙中山、黄兴等人也在加紧活动。载沣黔驴技穷,对付兵变的办法只有一条:不是改编就是解散,结果按倒葫芦瓢起来。清朝的江山像一条四处漏水的破船,经不住风雨飘摇了。今后主宰中国者,定是袁宫保袁大人!

听到郎坤的介绍,曹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说:“好啊好啊,宫保大人果然伟大,我们出头之日为时不远了!”

郎坤告诉曹锟不要高兴太早,通向胜利的路还长得很。面对日益恶化的局势,陆军部尚书铁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前不久提出辞呈,很快得到恩准,换上比铁良精明强干的荫昌。两年来,摄政王载沣成功地控制了军政大权,弟弟载洵主管海军,良弼、载振、毓朗、那晋等新秀被相继委以重任。说到荫昌的才干,的确比铁良强得多,他既有军事和行政经验,又与外国人有广泛的接触。他充任过天津陆军学堂总监、第7镇统制、陆军部侍郎,曾在奥地利和德国学过军事,两度出使德国。

荫昌上任不久,便办了两件大事:一是中央集权,二是军事现代化。他规定,以后各省长官一律不得自行调动军队,哨官以上军官的升降均由陆军部决定。他颁布一套军法,成立了军事法庭,以后各省督抚无权处罚军官。他一上任,就把陆军部二百多名冗员裁汰,提拔一批精明强干的青年人。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朝廷便下令在全国实行军衔制,把军官分成三等九级,可一直未能实行。从外国进口的大批将校服,一直放在仓库里。他一上任,带头穿上将军服,带军衔,着马靴,挎洋刀。文职人员也要穿军装。现在,他正把各镇将领分别召到陆军部述职,实际上是考察他们的才干……

郎坤最后说:“今天,菊人老派在下来就是提醒仲帅小心谨慎,说不定哪一天也要叫仲帅去述职,还可能派员下来考察。仲帅要把兵练好、管好,别让荫昌小儿借故罢官去职,袁大人复国便无望了。”

曹锟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最怕这一手。

郎坤接着说:“他重视实战经验,最讨厌中看不中用的操演摆花架子,以后校阅军队,恐怕也得改变思路,不能沿用老套子。”

曹锟又倒吸一口冷气,这对他又是一个难题。

“菊人老之所以派我来跟仲帅说这些,是希望仲帅心里有个谱儿,好好准备准备。无论如何要保住官位。荫昌虽是袁宫保的挚友旧部,但毕竟不是自己人。要切切注意。”

“啊,对对。”曹锟头上沁出一层细汗。

朗坤一走,曹锟立刻召集心腹慕僚研究对策。参加会议的有王毓芝、熊炳琦、周梦贤、陆锦等人,特意叫上吴佩孚。他把郎坤的来意述说一遍,然后要大家议论怎样迎接钦差,怎样打发那晋,挑选哪些部队参校,怎样在校阅中争取名列前茅。经过一番议论,根据个人所长对人员做了分工:有的书写汇报提纲,有的美化营地,有的负责接待、交通、食宿和挑选陪伴美女。会议确定吴佩孚的部队为参校部队。

经过数日折腾,果然收到陆军部拍来那晋要来视察的电报。根据徐世昌定的基调,这次接待要废除老框框,突出一个“新”字。曹锟等将校,一律戴大壳帽,佩将校军衔,着黄呢军装、马裤、黑色高腰马靴,穿短军大衣,扎武装带,挎洋刀和小手枪。曹锟等不坐方车,不坐轿,一律改骑战马。仪仗队、军乐队也都是着黄呢军装,戴红边大壳帽,披红色金边绶带,吹打的是一色洋鼓洋号。曹锟这么一折腾,还真唬人。

专车一声长鸣,缓缓进站。曹锟一声令下:“立正——!”——“咵!”“敬礼——!”——“刷!”整齐划一。在车窗内向外窥望的那晋捋着八字胡,啧嘴笑道:“哟嗬,这傻小子还真不赖,弄得满够意思!”

列车停稳后,曹锟率吴佩孚等登上列车,一见那晋,“啪”地一磕脚跟来了个军礼。之后,马上跪下叩头行廷参大礼,口呼:“给钦差大人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晋挺身端坐,双手按膝,表情呆板,拉着长声说:“罢了,尔等平身!”曹锟等山呼“谢大人!”这才站起来,躬身退到一旁。按朝廷规定,凡朝廷来的钦差,不论品位多低,而外简官不管品位多高,也要先行廷参大礼,而钦差只能像木头一样端坐不动,绝不还礼。

少顷,那晋从座位上站起来挺胸叠肚,趾高气扬,一步步朝车外走去。曹锟等这才轻手轻脚,敛气吞声跟在后面。一下车,熊炳琦带头高呼:“钦差大人辛苦,向大人问安!”这时,洋鼓洋号滴滴答答、乒乒乓乓吹打起来;仪仗队恭身站立,排列整齐,向钦差行托枪注目礼。那晋在前,曹锟在后检阅仪仗队。站台下停着一辆披红挂彩、绿呢顶盖、红色拖呢大方车,那晋在曹锟等人搀扶下上了车。本来,按品级,由二品协统做顶马就行了,可曹锟鞠躬尽瘁,甘愿降格自己做顶马——傍车辕而行。对曹锟的虔诚,那晋十分满意。方车停在行辕门口,早有绝色美女多人把王爷迎入密室。这时,钦差随员通告曹锟等:“钦差大人旅途劳顿,命尔等回房休歇,随时听宣!”

曹锟等似遇特赦的囚犯,长长地松了口气,急忙退下。

绿营简阅制度始于康熙初年,到雍正、乾隆年间始成定制。规定每隔三四年派钦差大臣简阅一次,各省督抚、提督两三年简阅一次。开始尚属公当,到后来则成为“敲竹杠”、“捞外快”呼朋引类的手段。1899年刚毅的晋豫鲁简阅,1905年铁良的长江流域之行,都是上属弊行的翻版……

那晋在长春海吃、海抽、海玩、海乐了五六日,临行前又把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珍贵皮毛等捎了半车厢。回到北京写了一份奏章:

宣统三年三月,校阅陆军大臣那晋奏:

查陆军第三镇自光绪三十年编练成镇,迨三十三年调防东省。该镇历经前任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前任总督锡良督章教练,力图完备。值此校阅巨典,成效昭然。核其在事文武官员实属不无微劳足录。查练兵处,兵部奏定《陆军营制奖励制略》内载,新军编制已成,训练渐熟,奏请简员校阅,果能一切如法,著有成效,准其按异常劳绩请奖。

兹查记名总兵曹锟等,均系异常出力,著有勋劳,似宜特沛恩施,从优奖励,以昭激励。记名总兵曹锟可否请以提督记名简放?……候选县丞刘鸿达、王丙坤、宋芝田、吴佩孚等九员,均拟请免选本班,以知县不论双单月选用。……

奏章递上当日,即得皇上恩准。宣统三年三月上谕说:“以训练陆军第三镇卓有成效,予记名总兵曹锟以提督升用,余升叙有差。”

“聪明反被聪明误,傻子自有傻子福。”眨眼之间,曹锟当上提督!提督为武职从一品,比文职巡抚官高一级,与加尚书衔的总督同级,为各省绿营兵的最高长官,管理一省军政,与督军巡抚并称“封疆大吏”!

曹、吴初次合作,两人均大有收获。此后,他们相互依靠,步步出击,在中国现代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活色生香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