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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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仓央嘉措:不为人知的童年和少年 (3)

一个人既可以深思熟虑地忠于自己的选择,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忠于自己的心。

3.吉祥天女的佛法与恋情

心中爱慕的人儿,若能够百年偕老;

不亚于从大海里面,采来了奇珍异宝。

——仓央嘉措情歌

布达拉宫,一名年长的喇嘛跪倒在一座曼荼罗之前,口诵真言,不知道祷告着什么。

这座曼荼罗非常特别,当中有一名忿怒的凶神,一手持莲花,一手撒金钱,骑在一只金翅鸟上,旁边有两头白象护卫。

老师轻轻地拉开了少年活佛,望着他那双清澈而充满好奇的眼睛,悄声道:“避开些,他在悔过。”

仓央嘉措后来知道了,这是密教修行中一种特殊的悔过仪式,那座曼荼罗叫做吉祥天曼荼罗,那位忿怒的凶神就是密教的最高护法吉祥天女。在密教的典籍里,吉祥天女是大日如来的变化之身,以她为本尊而忏悔罪过的修行叫做吉祥悔过法,可以消除暗黑天女带来的灾祸。

暗黑天女居然就是吉祥天女的妹妹,姐姐带来的是吉祥,妹妹带来的是灾祸。姐妹两人如影随形,人世间便总是祸福相倚。

这两姐妹的故事给少年活佛的心灵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他懵懂地意识到,世事原来是如此地多变而无常,莫名的幸运也许就会带来莫名的灾祸,喜悦与悲哀也许仅仅一线之隔。而想到自己,从一户贫家的放牛娃突然登上了达赖活佛的宝座,在这份莫大的荣宠的背后,可也藏着黑暗天女那无所不在的觊觎么?

不久之后,在一次去大昭寺讲经的时候,仓央嘉措在主殿里再一次见到了吉祥天女的法像。法像一共有三座,形态各异,神色尤其不同。可是,除了正中的吉祥天女标准法像之外,另外两个难道不是她的两个女儿么?在藏南的草原上,仓央嘉措早就和所有的藏民一样,听说过吉祥天女母女三人的故事,为什么老师却说吉祥天女并没有女儿,所谓的两个女儿只是她的不同化身而已?

这一天是藏历的十月十五日,也是传统的吉祥天女节,大昭寺的僧人背起了一座女神的雕像走出寺外,而那位女神被撩开了面纱,露出了一副并不美丽的容颜,被无数人欣喜若狂地簇拥着。

这就是吉祥天女节的庆典呀,仓央嘉措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这一幕,却直到今天方才亲眼看到。吉祥天女的另外两个法像在藏民的传说里被当做了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做白拉姆,因为好吃懒做,被母亲赶到了八廓东街,靠人们的施舍度日;小女儿叫做白拉白东玛,模样虽不漂亮,却纯洁而多情,与护送释迦牟尼佛像的战神宗赞坠入了爱河。这样的恋情是不被允许的,吉祥天女在气愤之下将宗赞从大昭寺驱逐到了拉萨河的南岸,让他每年只能和白拉白东玛相会一次。

这是一个西藏版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于是,每年藏历的十月十五,大昭寺的僧人就会背着白拉白东玛的塑像绕着八廓街转上一圈,当转到南边拐角处的时候会稍作停留,让背上的女神和她那位被拉萨河阻断的情人遥遥地相对片刻。

仓央嘉措来拉萨的日子已经不短了,但只有在这样难得的时刻才稍稍接触到布达拉宫墙外的喧嚣世界。他惊讶地看到就在这座素有藏地佛源之称的大昭寺里,男神和女神竟然发生了这样一段纯情而凄美的爱恋。

繁茂的锦葵花儿,若能做祭神的供品;

请把我年轻的玉蜂,也带进佛殿里面。

玉蜂永远追逐着锦葵花儿,即便她做了祭神的供品,他也会跟进佛堂,一如既往,不离不弃。只是,在仓央嘉措写下这首情歌的时候,痴情的白拉白东玛仍然没有渡过那条窄窄的拉萨河去,就像他在另一首情歌里讲的:

草上结满了严霜,寒风凛凛地吹起;

花儿与蜂儿纵然难舍,但终归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分离。

到头来虽然还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和不可避免的悲剧,但是从此以后,当仓央嘉措再看到大昭寺里的那三尊神像,再不相信她们是吉祥天女的三个化身,而宁愿相信她们是吉祥天女母女三人。他还相信,之所以有了这两种说法,并不是藏民们对三尊神像以讹传讹,反而是大昭寺的僧人刻意隐匿了这一段佛堂里的情愫。从此他知道了,八廓街上每年都会留下白拉白东玛痴情的脚步,每天都会染上宗赞那不休不止的期待。

4.扑朔迷离:风吹来的少女

风啊,从哪里吹来?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童年相爱的女伴啊,风儿把她吹来。

——仓央嘉措情歌

故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在所有互相矛盾的传说当中,最美丽的版本是从一出藏戏开始的。

一部叫做《诺桑法王》的藏戏在八廓街上演了,这是藏地最有名的一出戏了。人们不知道已经看过了多少次,有职业戏班演的,也有藏民们自娱自乐地排演的,但无论看过了多少次,总还想要再看一遍。

戴着面具的七名猎人走上舞台,边说边唱,还有两个人穿着古老部落的头人服装,头戴大红帽,手持弯弓,威风凛凛。又有七名裙带飘扬的仙女,礼赞佛法,礼赞圣人,礼赞藏戏祖师汤东杰布的画像。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诺桑法王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诺桑是古天竺东部一个小国的王子,他的国家因为信奉佛法,所以受到了龙王的保护,非常兴旺发达,而在他们的南方有一个信奉外道的邻国,国家破败,民生凋敝。出于嫉妒的心理,邻国的国王派出了一支军队,以巫师为首领,偷袭龙王,没想到有一名渔夫给龙王通风报信,使龙王早做准备,击败了巫师。

不久之后,渔夫在仙湖边上偶然看到一位名叫云卓的仙女下凡沐浴,他对她一见钟情,却无计可施。情急之下,渔夫去请龙王帮忙,龙王便借了他一条捆仙索。

渔夫用捆仙索捉住了仙女云卓,求她嫁给自己,但云卓死也不肯。无可奈何的渔夫终于在一位仙翁的劝说下把云卓献给了英俊的诺桑王子。

从此,仙女云卓便做了诺桑王子后宫当中的一名嫔妃。王子太宠她了,妒火中烧的妃子们暗中挑拨,让国王派诺桑王子出征,平定边疆的叛乱,她们好在宫中借机加害云卓。

幸好有善良的王后的帮助,云卓飞回了天界。诺桑王子凯旋,见不到云卓,痛不欲生。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名隐士来指引他上天的道路,诺桑王子历尽艰险登上天界,又冲破了天王设下的重重障碍。诺桑王子终于感动了天王,更深深地感动了云卓,两人在热恋的喜悦中返回了人间。

后来,诺桑王子继承了王位,遣散了所有的嫔妃,只留下云卓做他的王后,他的国家比以前更加美好了。

几乎所有的观众都熟稔《诺桑法王》的情节,甚至说得出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但他们还是看得那么痴迷,心情紧跟着主人公的命运而起起落落、七上八下。有多少少女醉心于舞台上英俊的诺桑王子,有多少少年痴望着舞台上娇柔的云卓仙女。

少年仓央嘉措挤在这人群之中,穿着一袭普通的僧衣,略微遮着脸,没有人认出他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藏戏,第一次从头到尾地感受了一番别人的爱情。

云卓的步子很轻快,色彩斑斓的围裙随着她的步子一摆一摆。她走到舞台前方,抿嘴一笑,将编着五彩丝线的发辫轻轻甩到身后,手势娴熟而温柔,乌亮亮的发梢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这个动作,就是这个动作,当时,那个人也是把辫子一甩——

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

嘘,别说话,听!

听什么——

嘘,嘘,不是跟你说了别说话吗,听!

嗯,听——

对,听,牛儿吃草的声音,多满足,听到这种声音我的心就会变得胀鼓鼓的——

鼓点越来越密,云卓眯着眼睛,浓密的睫毛被阳光刷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围裙好像刚从彩虹上裁下来一般,鲜亮鲜亮的。云卓踢起腿来,彩虹就在舞台上飞舞起来。

喂,咱们比试比试吧!

比试什么?

比试谁最快到达山底!

好。不过,我应该让你,你是姑娘。

不需要!这就开始——

你耍赖!

我只说谁最快到达山底,没说一定要用跑,我用滚的方式有什么错?不过,在草上翻滚的感觉真好,草还会挠你痒痒——

云卓一个转身,迫不及待地张开双手,宽大的雪白袖子被风吹得满满的,使得她刚刚踮起脚来,就让人想出了她飞翔的样子。

悄悄告诉你,我啊,想做一只鸟,夜晚在广阔的草原蛰伏,白天就冲上比草原更广阔的天空,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可是猎人手中的弓箭会夺走你的自由。

如果我是鸟,我就要飞得比技术最好的猎人用最大的力气射出的箭还要快!只咻的一声,翅膀便没入云里,歌声比风声传得还远。地面上的人也好、牛也好,就算他们走上最高的一片草原,再踮起脚来,也找不到我的方向。

如果不小心闯入了猎人布下的陷阱,被关进了樊笼呢?

那我就处处与人作对,就算我不自由,那我也不能让捉住我的人自由地操控我——

云卓在舞台上转得飞快,裙摆扬起又落下,脚边的灰尘也随之扬起又落下,在仓央嘉措心里长出一朵朵盛开旋即又凋谢的花。

喂,你不许害羞,要诚实回答我!

嗯。

我家牛儿角上绑的那束凤毛菊是你摘来的吗?

我……

你是小伙子,不是姑娘。别低着头、红着脸,要把腰板挺得笔直笔直,堂堂正正地回答一句“是”!那么,是吗?

我……

慢着,等我把耳朵凑过来你再回答,我要听得清清楚楚。好了——那么,是吗?

是——

云卓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凄切:“贤明的王子,亲爱的夫君,我左思右想难于离开您。马驹虽与母马两离分,但远不过隔墙的马厩,马驹与母马还能嘶鸣呼应。从此一别我和您,千里迢迢隔音讯,望不见影来听不见声。”

你,要离开这里?

是,我来与你道别。

你去的地方,远吗?

不知道。

能放牛吗?

不知道——

云卓在舞台上继续唱道:“请妈妈把这一半项珠交给他,见到这珠子,就像见到我本人一般。”

能跑吗?能看见飞鸟吗?

不知道。

能采到凤毛菊吗,紫色那种?

不知道——

“山头上撒下了罗网,故而小鹰不愿住,要飞到高峰上去,剔剔羽毛眺望苍穹;王宫外布下了人马,故而云卓不愿再住,要飞到天界去。”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会不会永远不回来?

也许明天就回来。

云卓停止歌唱,眼睑低垂着,睫毛在丰满的面颊上形成淡淡的阴影。

我家牛儿角上绑的那束凤毛菊是你摘来的吗——

仓央嘉措的心头回荡着一阵欢快的笑声。

只咻的一声,翅膀便没入云里,歌声比风声传得还远——

云卓的袖子又舞了起来,戏就快结尾了。

会不会永远不回来——

仓央嘉措听旁边的老人说,这部戏是大团圆结局。

也许明天就回来——

但是好多个明天都已经过去,多得就快连成永远。

风啊,从哪里吹来?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童年相爱的女伴啊,风儿把她吹来。

散场了,他并没有走上台去和云卓仙女的扮演者说上两句话。拦住他的不是他心中的佛法,不是他身上的僧衣,而是一条粗壮的手臂。少年仓央嘉措愕然抬头,童年女伴的幻影顿时破灭,妙音天女也匆忙把他的第一首情歌打乱成散乱的字符。恍惚稍住,他看到的是老师江央扎巴那双焦灼而微带愠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