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紧的那个谜才是许多人想问而不敢问的。当五世达赖圆寂的消息终于被公布出来之后,他的转世灵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到底是像桑结嘉措所说的那样早在十几年前就被秘密地寻访到了,始终接受着秘密的保护和培养,还是桑结嘉措在阴谋败露之下从一个远离人们视野的地方仓促挑选出来的?
虔诚的黄教信徒们无疑相信前一个答案,而桑结嘉措的政敌当然选择了后一个答案。也就是说,仓央嘉措的活佛身份无论是真是假,在很大程度上只能由信仰来验证,但如果放在世俗的尺度上,既然不合传统,也就必然会授人以口实。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纵然在心底深处丝毫也不怀疑仓央嘉措的活佛之身,但在口头上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异议,就算有仓央嘉措的亲口证词也无济于事。
如果我们相信五世达赖的眼光,相信桑结嘉措的忠诚,我们便也应该相信仓央嘉措和他的诗。仓央嘉措在一首诗里这样怀念过自己的童年:
在极短的今生之中,邀得了这些宠幸;
在来生童年的时候,看是否能再相逢。
但是,让我们无可奈何的是,诗歌的语言毕竟是模糊的。有人以为这首诗证实了桑结嘉措的说法,仓央嘉措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秘密确认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也有人认为这是温柔多情的仓央嘉措在怀念自己的一段青梅竹马,而那个藏南家乡的心上人呀,曾经在圹埌的大草原上得到过一个放牛孩子懵懂的爱慕,后来又在朝圣的道路上被活佛认了出来……
2.语词之光的发现:仓央嘉措的少年时代
拉萨的八廓街上,窗户比门还多。
窗户里的姑娘,骨骼比肌肤还要轻柔。
——仓央嘉措情歌
早在松赞干布时代的拉萨,尼泊尔的墀尊公主修建了大昭寺,李唐的文成公主修建了小昭寺,这两座寺院可以说是西藏的两粒佛种。
前文讲过(1.1.1),大昭寺辐射出了三条环形的转经路,由内到外分别叫做囊廓、八廓和林廓。囊廓环绕的是大昭寺中心供奉释迦牟尼的大殿,八廓环绕的是大昭寺的外墙,林廓则是以大昭寺为中心,将布达拉宫和小昭寺也一齐包括进来。
1697年,也就是清康熙三十六年,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是为六世达赖。从此以后,囊廓、八廓和林廓这三条转经路上,虔诚的黄教信徒们便有了新的祈福与祈祷的对象,仓央嘉措的名字被一个个金黄色的光环牢牢系在了每一位朝圣者的心上。只是,布达拉宫高墙里的那位真实的活佛,却完全看不到众生的脚步了。
——今天,凡是去过拉萨的游客都知道布达拉宫有一个罕见的特点:远远看去,会看到一排排四方形的窗子,等走近看,等进入布达拉宫里面去看,才知道这些窗子完全是砌死的,既不透光,也不透风,只有朝向内部的窗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窗子。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创造一个隐修的环境,让布达拉宫里的僧侣们可以潜心修行,避开外面那个红尘世界的任何干扰。
仓央嘉措少年在布达拉宫坐床之后,就在这座没有向外的围墙的佛宫里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视野突然从百无遮拦的藏南草原被收缩到这方丈之内、尺寸之间,不知道他能否习惯呢?
根据传统,五世班禅罗桑益喜不但亲自为仓央嘉措剃发授戒、赐予法名,还做了这个少年的老师。仓央嘉措主要有三位老师,除了五世班禅之外,还有一位叫做江央扎巴的根本上师,第三位就是位高权重的桑结嘉措。
三位老师的教学各有侧重,五世班禅会悉心讲述前几世达赖,尤其是五世达赖的生平事迹,唤起小活佛对前世的种种记忆;江央扎巴是小活佛的根本上师,任务最重,要传授的是完整的佛学体系与密法咒术;至于桑结嘉措,我们现在只看到他政治家的一面,殊不知他还以博学多才著称,在西藏的科技史上都有他的一席之地。
三位老师虽然各有侧重,但都会讲授佛典,再加上其他的代课老师,所以少年仓央嘉措对每一部佛典都要听上许多遍。仓央嘉措后来回忆起自己的这段学习生活,流着泪说:“那时候的我年幼无知,第巴很严厉,让江央扎巴老师对我严加管束。一连三年,我就像连绵不断的恒河水一般,一年到头无休无止地听讲佛经。我如果稍微站起来走动一下,江央扎巴老师就手捧经书追在我的身后,哀求着说:‘求求您坐下来听我讲经吧,否则第巴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呀。’听了他的话,我只好坐下来继续听讲。而每到这种时候,江央扎巴老师都会高高兴兴地对我叩头作揖。”
这段往事终于成为了回忆,仓央嘉措对弟子讲起来时,甚至会捶打着自己的头,“真没想到,人世间的尊卑贵贱、欢喜悲伤,竟完全纠结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三年来辛苦学习的日子,在当时只觉得苦多于乐,却在成为回忆之后全然变作了欢乐。而之所以如此,只是命运要残忍地提醒你:那些欢乐都是给过你,而你不曾珍惜的。
布达拉宫里苦学的日子,除了佛典之外,少年活佛还要学习诗歌、逻辑、医学和天文历算。
藏地的僧侣要学医学和天文历算,这是一个悠久而独特的传统,我们在前文已经讲过,但为什么还要学习诗歌和逻辑呢?
的确,在一般人的理解当中,诗歌和逻辑都是和佛教绝缘的:既然四大皆空,自然没有必要追求文辞的美丽;既然修证体悟,自然也就超越了逻辑。现代人之所以会有这个误解,是因为把所谓实修和学习佛经给割裂开了,殊不知字面上的学习也是实修的一种。《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讲过,出家人的修行,要么读经,要么禅定,可以二选一;古昆大师的《劝利钝各修偈》也说过,资质好的人应当读经以明义、弘法以劝世,这是最了不起的实修。而资质差的人可以不去读经,只要念佛,但这绝不是说念佛才是实修而读经不是。
佛教在古代也一直都有讲经和辩经的传统,印度如是,中原如是,藏地亦如是,黄教的祖师宗喀巴就是以讲经和辩经而闻名的。佛经既然要讲,自然需要优秀的表达能力,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若要让佛法口口相传,诗歌肯定就是最好的形式;同样,佛法既然要辩,自然需要共同的逻辑规范和出色的逻辑思维能力,这才能以佛法破除外道,以正见破除邪见。
所以,古老的印度佛学发展出所谓“五明”之学,逻辑属于其中的因明学,诗歌则属于其中的声明学。
“声明”是我们现在的一个常用词,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本来是一个佛教概念。佛教的声明之学为什么会包括诗学,就好像我们现在发布一个声明也希望让它的语言清晰有力,很容易被人记住并接受。
仓央嘉措的诗歌教材是传自印度的一部叫做《诗镜》的书,这部书里录有六百多首诗歌,还附有历代高僧的注释和解读。书在一开篇就深深吸引了仓央嘉措,那是一首诗,论说语词的法力:
如果语词之光/不去照亮轮回的世界,
那么这全部的三世之间/必将沉沦于无边的黑暗。
仓央嘉措恍悟,语词原来也是密术的一种,而且是法力最大的一种。就算忘记了根本上师所教的那些被认为是密术的密术,至多不会祛除病魔,不会攘除灾害,不会像莲花生大师那样调伏外教的神祗,不会像噶玛拔希那样以看不见的结界封住一条平坦的道路,但是,只要掌握了语词的密术,无论六道还是三世,都会被光明铺满。
除了哑巴,每个人都会言语,每个人都掌握着或多或少的语词,但为什么只有密术的语词才有这样的铺设光明的力量呢?少年仓央嘉措在《诗镜》当中翻求答案,而那个答案足以打动每一个敏感少年的心:有了至上的诗艺,便能够化腐朽的语词为神奇。
在《诗镜》里,少年仓央嘉措惊喜地看到了一些传奇的名字,而更令他惊喜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五世达赖和桑结嘉措的名字。原来他们也都探寻过诗歌的密术,是呀,尤其在“妙音欢歌”的一章里,他们都记下了最丰富的心得。妙音欢歌,这里还记载着一位无名的藏人前辈在学习过《诗镜》之后用《诗镜》里的诗体写下的一首诗:
草原披上了碧玉般的飘带,晶莹的泉水翻腾跳跃;
天空响起了隐隐的雷声,年轻的孔雀悠扬起舞。
就在这一刻,少年仓央嘉措真的看到了语词之光,这是从藏南到布达拉宫的十五年来,这个敏感的少年第一次读到了诗歌。在布达拉宫通通砌死的窗口里,少年活佛终于借由诗歌的密术看到了草原的生机和孔雀的舞蹈,听到了雷声的隐隐和水声的涟涟。透不进日光和月光的窗子,仅仅在第一束语词之光投射下来的时候便完全放弃了抵抗。
五世班禅向他讲述前世记忆的时候,他每每赞叹于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丰功伟绩,但是,越是赞叹,就越是觉得几分恍惚、几分隔膜,他至今还无法把那个神一样的男子和自己联系到一起。但打开《诗镜》,一切便骤然不同了,他仿佛真切地记忆起来,从五世达赖留下的诗笔里找到了自己的血脉:
身在洁白莲花的蕊心,妙音天女妩媚夺人魂;
弹奏多弦吉祥曲悠扬,向您致敬如意心头春。
这是五世达赖赞美妙音天女的诗歌,是为妙音天女写下的妙音欢歌。一共四句,每句九个音节,将来仓央嘉措写出自己的诗歌时,用的也是这种诗体,只不过语言更加朴素清澈,不像五世达赖写得这般繁复华丽。我们读仓央嘉措的诗歌,如果读到的不是这样的四句体,那一定是译者作了过度的发挥。
五世达赖在诗中歌咏的这位妙音天女,少年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见过她的样子,她是所有的天女中最美丽的一个,童女的纯真面貌,怀里抱着一把凤头的琵琶,在璎珞的环饰当中交错着洁白的双足,安坐在莲花月轮之上。
在学习《大日经》的时候也遇到过这位天女,她在那部经书里被称作辩才天、妙音天。老师讲过,妙音天女很有水缘,所以印度自古以来供奉妙音天女的祠堂都会建在河边或湖滨。她掌管音乐、诗歌、辩论和工巧,她是艺术的护法,是诗人背后的诗人。
少年问道:为什么修持妙音天女法门的人那么少呢?
老师答道:因为妙音天女虽然能够赐给人艺术的天赋和语言的智慧,但对财富的积累非常不利。所以,就算有人修持妙音天女的法门,往往也会事先皈依财续母,弥补这个缺陷。
少年问道:这样就可以吗?
老师答道:任何修持,若要做到极致,就必须专一。
专一,这不难。少年相信。在佛教世界那多如恒河沙数的神祗里,仓央嘉措寻到了自己的护法。专一于妙音天女的人必将与贫穷困厄为伴,但在少年仓央嘉措的心里,这个代价简直轻到可以忽略不计。
后来有人问过他说,可想做小素尔那样多金的法师(1.2.3)?他没有犹豫地答道:妙音天女的弟子既不忍伤害这世间任何女子的感情,更不会欺骗自己的心。
世事就是这般地吊诡:他们要他远离红尘来学习声明,他却借由声明重返红尘;他们要他学成妙音天女之法来弘扬佛理,他却专一于妙音天女的诗歌世界而罔顾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