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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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二十岁之后的叛逆 (1)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这首绝句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桂源铺》,胡适曾经把它抄录下来,送给为追求自由而被关在监狱里的雷震。

自由的代价太高,路途也太险恶。一个普通人追求自己的一点小小自由或许还容易一些,一个宝塔尖上、聚光灯下的大人物若也要追求个人的一点自由,往往难上加难。每个人都是一条溪流,天性便是潺潺而下,而世界就是包围着、束缚着这条溪流的万重山岭,不断地阻拦,不断地逼仄,激起日日夜夜的浪花的喧闹。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有的溪流终于堂堂地冲出了万山的阻挠,栖息在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前村平地,而大多数的溪流则没有这样的幸运,终生被困在山里,就连浪花的喧闹声也寂寞地不被外人听见。

1.拒绝受戒:仓央嘉措的第一次叛逆

在得道的上师座前,恳求他为我指点;

只是这难收的心猿意马呀,还是回到了那少女的身边。

——仓央嘉措情歌

布达拉宫所有的外窗都被严严地砌死了,在十五日的月圆之夜,少年仓央嘉措只能在天井那狭小的视野里张望高天上那轮美丽的月亮。月亮上面也有一座不逊于布达拉宫的宫殿,宫殿里住着一只玉兔,高贵,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过着清修的日子。人人膜拜它的高洁,却无人懂得它的寂寞,只除了同样命运中的仓央嘉措:

十五望日的月亮,是那样地浑圆皎洁;

月宫中那只高贵的玉兔,空虚地消耗着生命。

妙音天女也许不该唱出这样忧伤的歌,但在雪域高原的布达拉宫,这个最接近月宫的地方,仓央嘉措无法遏止地写出了这样忧伤的句子。当天神终于开始思凡的时候,有谁可以拦住他决然的脚步呢?

也许古老的戒律和尊贵的圣僧可以吧。1702年6月,一个隆重的日子,年届弱冠的仓央嘉措在浩浩荡荡的僧团护送下离开拉萨,前往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按照计划,他将在那里为全寺的僧众讲经,然后将由五世班禅罗桑益喜为他授比丘戒。

所谓比丘戒,是佛教中男性修行者的具足戒,也叫大戒,戒律共有二百五十条,宏大而完备。被授比丘戒之后,也就获得了正式的僧侣资格。比丘戒相当于佛教当中的成人礼,因为一个人哪怕在幼年时就出了家,但只有年满二十岁之后才能被授比丘戒。按照《四分律》的说法,一个人在二十岁之前忍不了饥寒,忍不了风雨,遇到不公的时候也忍不了恶言相向,而如果这些最常见的小痛小苦都忍不了,哪里还持得了戒呢?

所以二十岁之前的出家人不得受比丘戒,只可受沙弥戒。沙弥戒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条,所以也被称为十戒。还有一种不大正式的情况:把十戒小小地打个折,去掉其中“不许积蓄金银财宝”一条,再把“过午不食”一条改作吃斋,于是,十戒就还剩下八条,这就叫“八关斋戒”,简称“八戒”。

“八戒”是针对那些想临时体验一下出家生活的善男信女们特别准备的,持戒的最短期限只要一昼夜就够,哪天要想再体验一下出家生活,还可以接着持戒,次数不限。所以《西游记》里用“八戒”来作老猪的法号,暗喻讥讽。

从沙弥戒升格到比丘戒,也就是从十戒升格为二百五十戒。在二百五十条戒律的严格管束下,僧人的生活视野自然大大地小于俗人了。我们今天俗语中的“二百五”就是源自比丘戒二百五十条戒律,俗人认为出家人要严守如此多的戒律,脑袋会变得古板木讷,所以给了这样一个贬义而戏谑的称谓。

俗人觉得木讷,僧人却觉得庄重。对于任何一名出家人来说,受比丘戒都是修行生涯中的第一件大事,不但仪式要隆重,受戒者也要有足够的人数和身份。当初从佛教初传到“七觉士”的受戒,中间经历了多少的风波,而就算在那样的条件下,仪式也一点马虎不得,所以藏人的受戒者才出现得那么晚,首批受戒者的人数才不过七个。

此刻,仓央嘉措以转世活佛之身受戒,仪式更是盛大,因为这不仅是他个人修行中的第一件大事,更是整个黄教,乃至整个藏地的一次盛事。所有的僧人在看,所有的藏人在看;蒙古的统治者在看,清朝的皇帝在看;朋友在看,敌人也在看……我们的心难免为之纠结:那个年仅二十岁、心思仍然驰骛在藏南那无垠的天空与草场的仓央嘉措,他那颗刚刚萌生了男女情愫的敏感的心,究竟能承受住这些目光所积累起来的重量么?

如果他足够成熟的话,未来的道路会走得异常轻松,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有人为他安排好了:五世达赖给了他一个转世灵童的身份,让他可以安然接受所有人的顶礼膜拜;桑结嘉措替他行使着所有的政治权力,使他不必在俗务上耗费太大的心神;江央扎巴老师给了他最好的佛学训练和最完备的密法知识,使他不必像当年的小素尔、玛尔巴和米拉热巴这些前辈们那样为了学成最高的佛学而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在常人看来最困难、最难得的东西,仓央嘉措无不是唾手可得,而相对于如此巨大的一份宝藏,他只需要付出微不足道的一份代价,那就是作为常人的一点点的自由。

自由是上天付给每个人的一笔特殊的货币,每个人都在用它购买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付出了自由,把自己束缚在每天七八个课时的课堂里,以换取将来谋生的一技之长;我们付出了自由,把自己束缚在朝九晚五的打卡生涯里,以换取面包和牛奶、汽车和房子。我们付出了自由,以换取金钱、权力、社会地位,我们视这一切为理所当然,所以仓央嘉措才成为了一个另类:他天然地拥有着最令人艳羡的金钱、权力和社会地位,却反过来用所有这些来换取自由。

1702年6月,年届弱冠的仓央嘉措在浩浩荡荡的僧团护送下离开拉萨,前往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按照计划,他将在那里为全寺的僧众讲经,然后由五世班禅罗桑益喜为他授比丘戒。这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仪式,没有人想过会出什么岔子,然而,就在所有人最最期待的目光之下,仓央嘉措先是拒绝讲经,随后甚至连受戒都拒绝了。

更有甚者的是,仓央嘉措不但拒受比丘戒,连以前受过的沙弥戒也请五世班禅收回,他就在扎什伦布寺,在五世班禅和所有德高望重的黄教僧侣面前提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要求:“我要还俗。”

僧人还俗,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大事,而达赖活佛要求还俗,这简直是惊世骇俗了,不但黄教的历史上从来无此先例,就连整个世界的宗教史上也找不出相似的例子。仓央嘉措的这个举动,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1702年的扎什伦布寺里,仓央嘉措到底是如何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五世班禅和一干黄教高僧们到底是如何反应,至今已寻不到任何可靠的记载。但因为这件事太过耸人听闻,常人的思维远远无法理解,所以便衍生出各种各样的传说,每个传说者都以自己的思维来设身处地地模拟仓央嘉措当时的想法。

一种颇为流行的说法虚拟出了仓央嘉措和五世班禅的这样一番对话:

五世班禅大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弟子,他仿佛不认识这位五年前还誓愿做一位大成就者的孩子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对仓央嘉措说:“孩子,不受比丘戒,如何做活佛,又如何做信众们的领袖呢?”

仓央嘉措似乎早有准备,他望着师父,缓缓地说:“师父,难道这样的领袖一定要读经到白头吗?出家之人,戒体清净,不应受俗世五蕴熏染,这样的人,又如何治理一方水土呢?”

“可是,孩子,如若不出家,又哪里有资格做转世尊者呢?”

“师父,出家之人本不该沾染世俗之事,却要领袖地方、处理俗务,如若不出家,却又做不了尊者,这岂不是矛盾?”仓央嘉措略一沉吟,继续说,“师父,难道我们出家人,就是为了俗世纷争而转世吗?”

“这……”五世班禅大师一时语塞,他心中清楚,弟子说的没错,可是,这确实又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师父,弟子情愿不受戒,并请将以往所受之戒还回。戒体在身,实在是本心与行为相违,两相比较,弟子觉得暂不受戒,反而能为地方求得福祉。”(《仓央嘉措诗传》)

如此一来,仓央嘉措显然具有了这样的一种认识:出家人就应当六根清净,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俗事俗务唯恐避之不及,又怎能以出家人的身份兼掌政教双重权力呢?佛教徒执掌一方政权,这与佛法大大不合,只有还俗,才能真正以俗人的身份治理西藏。

这个传说把弱冠之年的仓央嘉措塑造成了一个很有政治上进心的人物,但一来这大有人为拔高之嫌,二来如此解说的一番道理完全是中土佛教的内容,并不符合西藏的佛教传统。

在西藏的佛教传统里,达赖活佛虽然是宗教之王,但同时也是世俗之王,之所以如此,是由达赖的真实身份决定的。——细心的读者应当早就想到一个问题,达赖活佛轮回转世,到了仓央嘉措是六世达赖,这就意味着从一世达赖到六世,以至于万世达赖其实都是同一个人,那么,一世达赖又是谁的转世呢?

答案是:所有的达赖都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在黄教的两大转世系统里,达赖一系的转世真身是观音菩萨,班禅一系的转世真身则是无量光佛(也就是我们最熟悉的阿弥陀佛)。

无量光佛的身份是佛,而观音菩萨仅仅是位菩萨,为什么作为观音化身的达赖反而比无量光佛化身的班禅更有威望呢?这个缘由只有在西藏的传统下才说得清楚:虽然历代的达赖活佛都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但观音菩萨的化身并不止达赖一系——远在黄教立教之前,对西藏佛教有初传之功的松赞干布便也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而松赞干布莫说没有受戒,就连居士都算不上,但他却是吐蕃的赞普,是最高的政治领袖。

松赞干布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而金城公主的儿子,那位温柔而好学的墀松德赞(1.1.3)则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最早把汉、藏两地牢牢连接起来的就是这样的两条纽带:一是佛缘,二是情缘。

观音菩萨在藏人心中的地位甚至比一切诸佛更高,不但崇高,而且亲切。因为在藏人的传说中,观音菩萨从普陀山遥望北方的雪域高原,深深忧心于那片佛光未曾普照的大地。当初的雪域高原,上部三界尽为雪山和岩山环抱,只有猛兽出没;中部三界是草山、石山和森林,生息着岩魔女和猿猴、熊罴;下部三界则是草原、丛林和江河,栖息着大象、河马和各种飞禽。三部九界渺无人烟,观音菩萨纵然有心付法,但始终苦于没有化机。

就在这个时候,罗刹之境的楞伽城里,十颈罗刹王与罗跋那天王同时爱上了一位美丽的仙女,两人因此失和,掀起了一场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