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争斗当中,观音菩萨的一名弟子大力猴陷入了不知何去何从的窘境,便逃回了普陀山。观音问他是否愿意去北方的雪域高原继续修炼,在得到同意之后,便授他以居士之戒,传他以博大精深的佛法,以神通力使他转眼之间便到了喜马拉雅的高山之上。从此,这位大力猴便成了雪域中赫赫有名的猕猴禅师。
修行者从来都要抵御各种各样的诱惑,猕猴禅师也不例外。这一天,当猕猴禅师正在坐禅入定的时候,一名罗刹女打扮的雌猴跑到他的面前,一会儿扬土捣乱,一会儿温存妩媚,一连折腾了七天七夜。
到了第八天上,雌猴央求猕猴禅师与自己成婚,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便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也觉得没有生趣了,只好自杀,从此永堕恶途。”
这可让猕猴禅师为难了:要是答应了她,与她成婚,势必违背戒律;若是不答应她,岂不是眼睁睁断送了她的性命。猕猴禅师左思右想,只觉得进退维谷,没有两全的办法。这种处境,正是仓央嘉措写过的: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这首诗在被曾缄译作七绝体的时候平添了一层意思,这便出现了仓央嘉措情歌中最著名的一首: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此刻的猕猴禅师恰恰就是这般处境,“双全法”实在想不出来,便只好施展神通术,回到普陀山向观音菩萨请教。
没想到观音菩萨倒是欣然应允了这桩婚事,还当即给了他三样奖赏:一是五谷的种子,二是为雪域的宝藏开采作了加持,三是认其后代为佛的嫡系子孙。
猕猴禅师当时并没有想到,观音这样做其实有着多大的深意。而千百年之后的仓央嘉措之所以最爱这则故事,正是因为观音对猕猴禅师婚事的支持其实暗示了世间是存在这样一种双全之法的,毕竟佛家有万千的方便法门,应机设教,不拘一格,便爱了又如何,猕猴禅师可曾损了自己的梵行么?
观音在应许的时候,至尊救度母恰好就在一旁,就连她也连连“善哉!善哉”地称许不已。猕猴禅师还不知道,他这一个人的破戒,将会成就整个藏地千百世代的佛缘。
回到雪域之后,心无挂碍的猕猴禅师马上就和罗刹女成婚了。婚后,罗刹女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相貌奇特,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没长猴毛,也没长猴尾,饿了就吃生肉,渴了就饮鲜血。
高原上物产不多,有一天,饥不择食的罗刹女竟然要吃掉自己的孩子,猕猴禅师大惊之下,只好把孩子背到孔雀林里,暂时让他和猴群一起生活。
转眼过了一年,满心牵挂的猕猴禅师到孔雀林来看儿子,却发现这孩子已经与林子里的雌猴生下了四百多个子女。这些子女长得既不像祖父母,也不像父母,无毛无尾,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猴子那般攀援的能力,所以不擅采摘,所以终日里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看到这般景象,猕猴禅师不禁悲从中来,连忙四处采摘野果给儿孙们充饥。但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杯水车薪,纵然累死也无济于事,猕猴禅师困惑起来:难道这就是自己破戒成婚的报应么?可是,破戒成婚明明得到了观音菩萨的应许,菩萨难道也会错么?
忧伤的猕猴禅师来到普陀山询问究竟,观音菩萨说:“这都是注定了的事情,将来你的子孙后代会分为父系和母系,凡属父系的后裔大都虔敬善良、勤奋勇敢,他们虽然现在还看不出这么多好处,但将来必能行菩萨之道,弘佛陀之法;而属于母系的后裔,大多信仰不坚、寡才而少智、好妒而易怒。既然你请求我拯救他们,我自然会如你的愿,将来雪域会出现智慧而有为的君王,带领子民播种五谷,开采矿藏,届时无论你的父系子孙还是母系子孙,都将臣服在君王的统治之下。”
猕猴禅师的这则故事讲述的是藏人的起源神话,记载于一部秘籍当中。这部秘籍是阿底峡尊者因为一次机缘巧合,在大昭寺的宝瓶柱顶端发掘出来的,里边是松赞干布的遗训,因此得名为《松赞干布遗教》。书中记载着西藏千年来的诸般历史,其中有许多像猕猴禅师这样奇异而饱含哲理的故事,所以成为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的修行岁月里相当喜爱的一部经典。
就是在松赞干布的这部遗教里,还讲述了这样的故事:观音菩萨在诸佛面前立下誓言,要让雪域众生相继皈依佛法,获得解脱。但是,在猕猴禅师和罗刹女的后代里,父系一支虽然夙有慧根,母系一支却顽劣得很,绝非单凭温和的教化可以调伏的。要教化这些人,必须有主宰万民的权威,而拥有这等权威的,自然不是教主,而是君王。于是,观音菩萨便亲自化身为雪域之君,调伏藏地的芸芸众生。
因着这个想法,观音便在藏地化身为赞普,开始了政教合一的努力。当观音化身为松赞干布的时候,他请除盖障菩萨解开自己头上的红绫,请文殊菩萨和吉祥金刚菩萨分别手持宝瓶,从左右两边向自己泼洒净水,又请阿弥陀佛为自己摸顶,授予自己至高无上究竟圆满的权力,这便是一整套灌顶授权的仪式。
明白了这个内容,我们便会知道藏地的观音信仰与汉地有着多大的不同。在吐蕃的时代里,观音菩萨化身为赞普,以王权推行教化,而在吐蕃的时代终结之后,观音菩萨又化身为历代达赖活佛,把王权和教权合并在了一处。在藏人的心中,达赖活佛既然是观音的化身,自然要担负起调伏雪域众生的责任,而要负起这个责任,自然要像前代赞普那样握有至高无上的王权。这种独特的观音信仰,正是古代藏民们政教合一的思想基础。所以对于仓央嘉措而言,绝对不存在什么“出家之人本不该沾染世俗之事,却要领袖地方、处理俗务”这种所谓的矛盾——既然他是达赖,他就是观音;既然他是观音,他就是王。
进而言之,有一种说法认为仓央嘉措提出还俗,是想要摆脱教权而独掌政权,这便是不了解上述的宗教背景而产生的误解。至于仓央嘉措执意还俗的原因,我们认为既不必刻意拔高,也不必曲为之说,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那不甘约束、渴望自由的叛逆心性所致。
活佛之尊与自由之身孰轻孰重,所有人都倒向前者,所以才不理解仓央嘉措为什么会选择后者。常常被人忽略的是:价值毕竟是一种主观的概念,你的鲜花或许就是我的毒草,于是当我选择了毒草的时候,你要么揣测我是否别有用心,要么嘲笑我愚蠢至极。如果赞同你的人太多,我往往便会动摇了自己的选择。有几个人敢于无视别人的眼光,有几个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行呢?
但活佛的还俗毕竟不同于一名普通僧侣的还俗,以现代之俗人的眼光看,仓央嘉措只是一个任性而毫无心机的大孩子,若以当时当地的眼光来看,仓央嘉措贵为六世达赖,哪怕最微小的举动都会引起广泛的牵连,何况是还俗这等天大的事情呢。
如果仓央嘉措真的还俗了,黄教必将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信誉危机,从五世班禅到三大寺的长老要如何向全藏的信众们交代呢?不服输的噶玛噶举派必将以此为口实兴风作浪,夺取黄教的独尊地位,从此多少寺院将陵夷,多少僧侣将沦落……
如果仓央嘉措真的还俗了,曾经被五世达赖和第巴桑结嘉措苦苦压制着的蒙古势力必将重新夺回对西藏的统治权,固始汗时代蒙人治藏的局面必将重演,在政治上一败再败的桑结嘉措怎么还斗得过新一代的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的蒙古汗王呢?
在年轻的仓央嘉措看来,要求还俗不过意味着解放那些从古到今的政教要人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重重束缚,从此可以在广袤的蓝天下,而非布达拉宫那被砖石砌死的狭窄视域里自由地唱出妙音天女的欢歌与悲歌,从此能够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云卓仙女刚刚出现的时候便果敢地冲上舞台与她相认,从此可以随性去爱,随性去恨,随着季节的变迁去浪迹天涯,随着心情的起落去饮酒作歌。但是,从他被选定为转世灵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便不再属于自己,他注定要过一种没有选择的人生,尽管那样的人生崇高而尊贵。
他们需要一尊神,而他只想做一个凡人。
2.冲突:命运、责任与自由
若将对爱侣的精诚,付之于无上的佛法,
纵只在今生今世,我便可肉身成佛。
——仓央嘉措情歌
1702年的扎什伦布寺,本该是为达赖活佛授比丘戒的大典,却演变成了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收场的僵局。仓央嘉措不仅拒绝受比丘戒,就连以前所受的沙弥戒也要退还。而面对着五世班禅的苦口婆心,据说仓央嘉措只是冷冷地答道:从自己受沙弥戒的那一天开始,每一天都在破戒。
的确,单单从佛理上看,仓央嘉措说的没错。沙弥戒很简单,只有十条戒律,所以也被称作十戒,是佛教徒最基本的十条戒律:(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六)不涂饰香鬘,(七)不听视歌舞,(八)不坐高广大床,(九)不非时食,(十)不蓄金银财宝。
在这最基本的十条戒律里,仓央嘉措当初以转世灵童之身在布达拉宫坐床,从此便日日违反着“不坐高广大床”的第八条戒律,而上至布达拉宫,下至黄教大小寺院,既享受税收的供养,又得到过太多的馈赠,何曾“不蓄金银财宝”呢?如果,就连这最基本的戒律也只沦为纸面上的一种形式,受戒也好,破戒也罢,还剩下什么意义呢?
五世班禅显然没有料到年轻的仓央嘉措会有这样一番说辞,他太认真,太单纯,太循名求实,不知道执守文字来求佛法便如同刻舟求剑呀。是的,早期的印度僧侣确不曾坐高广大床,确不曾积蓄金银财宝,那是因为他们本属小乘,要看开四大皆空,要抛弃一切的世俗束缚,抛弃金钱、住宅和家人,只求自己证得罗汉果位,解脱出轮回苦海。但是,世界变了,小乘罗汉可以不对任何人负责,大乘菩萨却要普度众生。
普度,普度,众生需要财富,菩萨便为他们积蓄财富;众生需要膜拜偶像,菩萨便为他们塑造偶像;众生顽劣而难于调伏,菩萨便化身为君王,以严刑峻法来打磨他们的性情;墀松德赞或许是赐给众生的机缘,达磨或许是赐给众生的考验;小素尔犯过淫戒、蓄过金钱;米拉热巴杀人无算,控制过黑咒术的邪灵,同时也被邪灵控制;为了学习佛教密法,玛尔巴必须积攒大量的财宝;为了唤起人民的虔敬之心,五世达赖和桑结嘉措先后以浩大的人力、物力修建了布达拉宫……法无定法,菩萨只是应机设教;戒有缓急,修行只为饶益众生。
但一切的大道理都无法打动仓央嘉措那颗叛逆的心,他的答复是:纵然应机设教,纵然饶益众生,但如今政由第巴,教由班禅,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束缚在这个至尊宝座上不放呢?既然高广大床可以坐,既然金银财宝可以蓄,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去追求音乐之妙、舞蹈之美和爱情之甜蜜呢?若应机设教,那些便是我的应机;若饶益众生,为什么禁止我饶益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