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劝说和禁止只加剧了仓央嘉措的反抗。他不理解,为什么佛法会说广袤世间一切皆苦;为什么要有不净观和白骨观,观想人身不过是五蕴的因缘聚合,是丑而非美,不值得留恋,更不值得迷恋;为什么遁出世间,解脱轮回;为什么他们要把整个世界的重担加诸自己的身上。
他喜欢藏南无垠而洁净的草原、白云、天空,喜欢那个或许已经因他而殒命的云卓仙女,他不理解为什么《诺桑法王》会是一出佛陀本生的戏剧,他只从中看到了王子对公主的苦苦追求。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了太多的美丽,以至于再高深的佛法也无法让他相信这些都是丑的、苦的、空幻不实的。也许他的云卓仙女终于幻作了一个空幻不实的影子,但这影子仍然是那么美,那么近,那么动人心魄,让他一天天、一夜夜地看到、听到、嗅到、触到、梦到。纵然色声香味触法只如梦幻泡影露电,佛说“应作如是观”,他却只是不听,听任自己沉浸于世界的美丽。
他们认为他错了,他认为他们错了。他们劝说、诱导、禁止,他摇头、抗辩、沉默。
沉默的尽头便是爆发,终于,在1702年的扎什伦布寺里,他形销骨立地站在旷场的中央,向着忧心如焚的五世班禅,向着从三大寺赶来的住持,向着自己的根本上师江央扎巴,向着密不透风地包围着自己的无数僧众,撕心裂肺般地呐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静穆,仿佛佛祖突然关闭了这世上所有的声音,让整个雪域去感受这个弱冠少年的心跳。而在围墙外面的草原上,已经有放牧的青年男女唱起了从高墙深院里流传出来的仓央嘉措的歌谣:
洁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和着铃荡子叶片上的露水,
加上甘露药的酵酿成了美酒;
是绝色的空行女当垆呀,若以圣洁的誓约饮下,
即可获得吉祥。
沙弥第五戒中的酒在诗中变得诗意而圣洁,不当戒,只当饮;神圣的空行女反而走下了圣坛,做起了当垆的酒家佳丽,就像在藏人的传说中,绝色的空行女常常与凡人相恋并成婚;那么,那圣洁的誓约,是向佛的心锁还是凡俗男女的秘誓呢?或是在佛前约以相恋吧?佛国的天女因为思凡而美艳,俗世的情事因为佛光而高洁,这便是仓央嘉措情歌的特殊魅力吧?
只是,谁能想象,当雪域里的流浪者传唱起这些极致之歌的时候,歌谣的作者却被束缚在高高的围墙和团团的僧众里,唱不出歌,只发得出悲凉的呐喊。
没有人能够劝得动仓央嘉措,局面就这样僵持住了。五世班禅在无可奈何之下匆忙向桑结嘉措求计,桑结嘉措的使者当天便从拉萨出发,而仅仅隔了一天,桑结嘉措便搁置下一切公务,马不停蹄地赶往扎什伦布寺去了。
仓央嘉措终于与这位提携了自己又培养了自己的西藏最伟大的第巴面面相对了,他知道这是躲不过的一关,他也清楚这位第巴的威严、权柄与手段,他甚至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自己不过是这位伟大第巴所树立起来的一个政治傀儡,是第巴而非自己或五世班禅包揽着藏地的一切大政要务。当他想起第巴那种种雷霆手段的时候,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怯意。但是,一株柔弱的小草终于向着狂风挺起了自己那柔弱的胸膛。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桑结嘉措虽然带来了一身的仆仆风尘,脸色却出奇地平静。是的,他是一位超卓的政客,他的感情早已被理性稀释到了几乎无法辨别的程度,他比任何人都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就连达赖汗,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蒙古汗王,都不吝言辞地给出过由衷的赞赏。
桑结嘉措,自从当年被五世达赖委以全权以来,主持修建过宏伟的布达拉宫,巧妙地设计从强悍的蒙古人手里一步步夺回了对西藏的控制,撰写过最出色的佛学与医学的作品,刚柔并济地压制过显赫一时的噶举派,为整个藏人之地制定过最重要的方针大计,培植过多少的亲信,剿灭过多少的异己,虔敬地诵过经,冷酷地杀过人……此刻,扎什伦布寺的一间静室里,桑结嘉措正以他那一双饱经沧桑的目光笼住了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时间在静默中流逝,两颗心在静默中交战。
桑结嘉措到底在这间静室里对仓央嘉措说了些什么,史料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的痕迹,就连旁证也无从觅见。桑结嘉措第二天便返回了拉萨,数日之后,仓央嘉措也不紧不慢地回去了,谁都没有再提那个僵局应当如何了结,而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不了了之了。
静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随着年深日久,便有了越来越多的猜测和传闻。有人说,五世班禅以佛法相劝,便越说越僵,桑结嘉措却是以政治家的心思说之以利害,和仓央嘉措做了一番讨价还价的事情,许之以一系列的特权,唯一的条件就是仓央嘉措不得还俗,必须在六世达赖的宝座之上一直坐下去。也有人说桑结嘉措并未对仓央嘉措作出任何的逼迫,终于缓解了后者的逆反心理,随后又针对仓央嘉措感性的一面提出了一个奇异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一个和尚值多少钱?
桑结嘉措说:一个和尚值多少钱,这个问题随便拿给一个藏人,他们都会想起玛尔巴和“三素尔”(1.2.3),但比起印度的马鸣菩萨来,“三素尔”可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初,北方剽悍的月氏国与南方富饶的印度国打仗,战争经年累月,两个国家都开始不堪重负起来。这个时候,印度国提出了罢兵的建议,月氏国虽然也不想再打,但一看主动权仍然操在自己的手里,便趁机狮子大张口,提出了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只要你们交出三亿金钱,我们就愿意退兵。”
印度国王的答复是非常诚恳的:“如果金钱可以换得和平,我们当然愿意,只是我们全国可以动用的财富也不过一亿之数,实在拿不出更多的了,请贵国给一个变通的办法。”
月氏国王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这本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便顺水推舟地说:“只有一亿金钱也没关系,我听说贵国有两件宝物,一是佛陀留下来的钵盂,二是辩才比丘,只要你们把这两件宝物交给我们,便可以折合成剩余的那两亿金钱。”
所谓辩才比丘,便是当时家喻户晓的马鸣菩萨,只他一人便可以抵得上一亿金钱,抵得上印度国一国的财富。但一亿金钱国王愿意付出,佛陀留下来的钵盂国王也勉强可以割爱,只有这马鸣菩萨,莫说国王割舍不下,全国的每一位百姓都不愿意他离开本土。只是,这条件若不答允,战争便又要重新开始了。
马鸣菩萨不忍见天下再起刀兵,便向国王请行道:“佛法本不应仅仅度化一国,而应当度化天下众生。月氏国王提出这个条件,难道不是表明了他那里已经出现了接受佛法的机缘么?纵然我离开了印度,佛法并不会随我而去,反而会给印度带来两个好处:一是使两国罢兵,百姓们免于战乱之苦;二是佛法可以多化一方,您也会因此而成为弘扬佛法的四海法王。”
就这样,马鸣菩萨作为价值一亿金钱的“战争赔款”被送到了月氏国,当佛法在新的国度迅速传遍之后,印度国和月氏国便有了永久的和平。
讲完这个故事,桑结嘉措对错愕中的仓央嘉措说道:如今,您的身份比当初的马鸣菩萨还要尊贵,藏地的局势比当初印度国和月氏国的情形还要危急,全藏的百姓对您的期盼比当初月氏国王对马鸣菩萨的期盼还要热切,如果您还是执意还俗,至少也请交出马鸣菩萨当初的身价吧。
3.山雨欲来:所有仓央嘉措看不见的事情
若不能常常想到无常,想到死亡,
虽有绝顶的聪明,照理说也和呆子一样。
——仓央嘉措情歌
无论桑结嘉措在扎什伦布寺的静室里到底说了些什么,此时的西藏确实走进了一个百年未遇的艰难时局,黄教的大厦华屋虽然在五世达赖和桑结嘉措两代精英人物的构筑下辉煌一时,但在四伏的危机下,稍不留意便会轰然崩塌。
噶举派的势力时时想要卷土重来,已经在中原站稳脚跟的清政府对桑结嘉措的统治日益不满,尼泊尔欲开边衅,最大的内忧是黄教内部因为五世达赖的十五年匿丧和仓央嘉措的仓促坐床而日益滋长着对桑结嘉措的不满。最大的外患则是蒙古的达赖汗去世,达赖汗的儿子拉藏据说已经弑兄自立——拉藏其人年轻气盛、嚣张跋扈,一改以往蒙古汗王对黄教的温和态度,正在以强硬的手段争夺着藏地的人事任免大权,五世达赖和桑结嘉措苦心经营数十年的藏人治藏的局面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此时,仓央嘉措已经回转了布达拉宫,在厚厚的石墙里面默想着妙音天女的欢歌,憧憬着空行女的因缘,着迷于金刚舞的步伐,有时也会练习射箭——在贝吉多吉一箭射死灭法的达磨之后(1.2.2),箭术便成为西藏僧侣们护法的技艺之一了。江央扎巴老师有时也会忧心忡忡地对他讲一些时下的危局,但那是多么错综复杂的事情呀,是小心翼翼的利益制衡,是最险恶的人心里最精密的算计,这一切,完全不是仓央嘉措那叛逆的诗人情怀所能了解的呀。
只有桑结嘉措,仍然为黄教与藏人独当一面,但一生叱咤风云的他这一回不但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复杂的局势,也面对着有生以来最强横的对手。拉藏汗和桑结嘉措都很清楚,彼此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转圜与妥协的余地,要想在这场斗争中幸存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置对方于死地。
所谓政治斗争,其核心就是人事任免的权力之争。当初黄教引蒙古和硕特部的固始汗入藏,铲平敌对势力,结果人事任免的大权便顺势落到了固始汗的手里,形成了蒙人治藏的局面。后来经过五世达赖和桑结嘉措两代人的努力,机关算尽,这权力总算被相当程度地夺了回来,如果达赖汗不死,或者继位的不是拉藏汗,或者仓央嘉措也能成长为五世达赖一般的领袖,也许要不了多少年,蒙古的势力就会被全部逐回青海了。但是,世事难料,天平的两端,在对方的砝码上增添了拉藏汗的骄傲与强悍,自己一方的砝码却被仓央嘉措的天真与叛逆减掉了不少,难道数十年的大计就这样功亏一篑了么?
面对着拉藏汗的咄咄逼人,桑结嘉措只能采取守势,力求不给对手暴露出任何破绽,拉藏汗则处心积虑地要使斗争升级,他要寻找一个机会,在所有的藏人面前杀人立威。这个机会很快就被拉藏汗等到了。
1703年正月,西藏最盛大的宗教节日,由黄教祖师宗喀巴创立的祈愿法会照例在拉萨举行了。法会长达二十多天,上至高级僧侣、政界要员,下至渔樵耕读、贩夫走卒,没有人会错过这个一年一度的与佛法团聚的日子,就像没有一个汉人甘心错过与家人团聚的春节。
局势动荡,更显得这片刻之欢的珍贵,在八廓街的一处酒家里,桑结嘉措的几名随员正在饮酒作歌。他们喝得格外醉,唱得格外响亮,仿佛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了一般。他们听到邻桌的男人们也在唱着歌,是呀,这是所有人的狂欢节,所有人都该高高兴兴的才是。邻桌的人看上去比他们更高兴,歌声也更响亮、更齐整,尤其是歌中的内容那样优美,他们从来不曾听过。那歌声是:
邂逅相遇的情人,是肌肤皆香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