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拾了一块白光的松石,却又随手抛弃了。
又有一支歌更妙:
渡船虽没有心,马头却向后看我;
没有信义的爱人,已不回头看我。
这支歌只有在西藏生活过的人才能明白它的意思,因为藏地的渡船在船头上都有一种特殊的马头木刻的标志,马头向着船尾,你若在渡口与人送别,看那渡船缓缓远去,离人的背影缓缓远去,马头却依依地望向自己这岸,仿佛叮咛,仿佛惜别。
他们又唱:
为爱人祈福的幡儿,竖立在柳树的旁边;
看守柳树的阿哥呀,请不要抛石头打它。
情人犹如鸟同石块在露上相遇,被当垆的女子撮合。
若出了是非或债务,你须担负他们的生活费啊。
这一首也是只有藏人才能听懂的歌谣,所谓“情人犹如鸟同石块在露上相遇”,是说鸟儿落在某一块石头上,并非鸟儿刻意为之,实在是上天安排的因缘呀。藏人喜欢以这个意象来比喻有情人的遇合乃系天缘。
酒肆里,别人的歌声全都歇了,所有的酒客都在聆听这几个人特殊的歌唱,当垆的女子也不禁和着他们的拍子一起唱了起来,甚至忘记了给客人斟酒。他们又唱:
人们说我的话,我心中承认是对的。
我少年琐碎的脚步,曾到女店东家里去过。
满是胡须的老狗,心思比人还要机灵;
别说出我黄昏外出,别说我黎明归来。
人们低声地议论着:这是哪一位诗人呀,写出了这样美丽的词句?他说他黄昏外出、黎明归来,可也曾在这八廓街的酒肆上流连,和我们擦肩而过吗?
唱歌的人趁着酒兴向所有人公布了答案:你们知道么,这些情歌就是我们的六世达赖活佛写的呀。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不是吗?
所有人都愕住了,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答案,谁能把布达拉宫里受着万人敬仰的宗教领袖和这样悠扬而放浪的诗歌联系在一起呢?
你们不信吗——唱歌的男人嚣张地喊道:你们一定没听过活佛写过的这首诗吧:
住在布达拉宫时,我是僧人仓央嘉措;
游荡在拉萨的街头,我是荡子宕桑旺波。
满座顿时哗然。不要说在这个一年一度的祈愿法会的时间里,就算在平日,在整个藏地的任何时刻,这样的亵渎都是不可饶恕的!桑结嘉措的随员们一下子被激怒了,乱纷纷地扔掉酒杯,拔出腰刀,冲向那几个唱歌的人。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几个唱歌的男子似乎早有准备,立时便拔刀相抗,又不知从哪里冲来了许多帮手,片刻之间便擒下了桑结嘉措的所有随员。
桑结嘉措是在祈愿法会上,在千百人的面前才知道了这件事的。他听到的是这样的版本:在八廓街的一家酒肆里,几名持刀暴徒酒后闹事,袭击了拉藏汗的侍从,被拉藏汗的侍从们当场擒住,就地斩杀,事后才发现了暴徒的身份,原来是第巴大人的随员。
拉藏汗好整以暇地向桑结嘉措躬身致歉:这真是一场不幸的误会,希望第巴大人能够原谅我属下的无心之失。不过,为了避免类似的误会继续发生,也请第巴大人多多约束自己的随员。
桑结嘉措错愕了许久,他知道自己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知道拉藏汗杀人立威,在祈愿法会所有僧俗两众面前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而自己被打落的牙齿也只好硬生生地吞进肚里。
拉藏汗这一招可谓一石二鸟,既当众折辱了桑结嘉措,给西藏僧俗两众发出了一个政治信号,还成功地把仓央嘉措塑造成了一个流连酒肆的诗人兼荡子的形象。仓央嘉措本来就是被桑结嘉措在仓促之中立为法王的,身世很有一些说不清的地方。既然桑结嘉措要借仓央嘉措的活佛身份号令全藏,拉藏汗就要打掉仓央嘉措这面旗帜。
斗争的双方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严峻而险恶的政治局面竟然给后来的诗歌研究者们带来了太多的苦恼,因为后人在材料匮乏之下已经辨别不出来所谓的“仓央嘉措情歌”哪些是真的出自仓央嘉措的手笔,哪些则是拉藏汗为了抹黑仓央嘉措而作的蓄意栽赃了。只有挚爱着仓央嘉措的人才会矢志不渝地相信,那些简洁、隽永、令人刻骨铭心的诗句,若除了仓央嘉措,再没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
对于这些真挚而近乎狂热的仓央嘉措情歌的传唱者们,藏民们会怀着善意的戏谑称他们为“情歌的热巴坚”,说他们就像那位以崇佛乃至于佞佛著称的热巴坚将一头长发铺地,请僧侣践踏而过一般(1.2.2),把自己的一头长发铺散在琴弦底下,祭献给仓央嘉措那美丽的灵魂。
轻薄的爱只会令人崖岸自高,而只有最狂热的爱,才能使人除自轻自贱之外便无从表达。没有信仰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层道理。
4.活佛与荡子在昼夜交替
写成的黑色字迹,已被水和雨滴消灭;
未曾写出的心迹,虽要拭去也无从。
——仓央嘉措情歌
八廓街的酒肆里,所谓六世达赖创作的情歌迅速被前来参加祈愿法会的人们传唱到了所有讲藏语的地方。尽管有几分出于猎奇的心理,有几分源于对圣者的崇敬,但美丽的诗歌本身便有着比草原更强大的生命力,有着比雪域上的冷风更迅捷的脚步,有着比少男少女的初恋更动人心魄的魅惑。
但是,这妙音天女的欢歌此时却成了桑结嘉措最大的烦恼,因为爱之者相信这位年轻而俊美的六世达赖以密术的力量调伏了最为不驯的妙音天女,别有用心者则汲汲于散布流言飞语,说什么从仓央嘉措的表现来看,显然在十五岁之前一直都在过着自由的世俗生活,所谓一早就被选立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并在一个秘不示人的地方接受严格的佛教训练的说法,看来只不过是桑结嘉措临时编造出来的罢了。
桑结嘉措此时不知道有没有生出一丝悔意,二十年前匿五世达赖之丧不发,为自己换来了足足二十年的大权独揽,为蒙人治下的藏地争取了二十年的喘息之机,运道终于要逆转了么,仓央嘉措这个不更事的孩子呀,到底还会给自己、给全藏,惹来多大的麻烦!
八廓街的酒肆里,那日被拉藏汗的侍从们唱出的情歌,也不知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但桑结嘉措知道,这里边纵然有假,也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仓央嘉措从扎什伦布寺回来之后,虽然不再提起还俗的事情,但越发地放任起自己的心性。纵然摆脱不了一身的镣铐,他也要夜夜舞蹈;纵然被禁闭在密不透风的囚室,他也要日日狂歌。而面对桑结嘉措的规劝,他干脆摆出了绳索和刀子,声言若在这重重枷锁下也不能获得一点自由,自己宁愿自缢,宁愿自刎。
桑结嘉措终于无话可说。他就是不能理解,像这般由黄金铸成的镣铐,由宝石垒砌的牢房,明明是这世上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呀。自由能管什么用?是自由地挨饿,还是自由地受冻?是自由地流落街头,还是自由地过着喂马劈柴的日子?
想要走进仓央嘉措,复习他的爱情是必经之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所爱过的那些女人,从名字到家族背景,早已埋入那片遥远的土地,统统没有确切的记载。关于她们,资料芜杂,传说与事实长时间交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难辨真伪。整理、辨别、筛选这些故事,需要耗费不少的时间与精力,但我们始终耐心,如同一个执念于真相的侦探,在仓央嘉措的诗与诗之间、资料与资料之间,寻找某种关联。与侦探不同的是,我们执念的,是那些已黄得发脆的古老爱情和这些爱情中所栖居的仓央嘉措的精魂。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女人也渐渐从故纸堆里款款走出来,活色生香。
夜里去会情人,
黎明天降大雪。
还有什么秘密,
雪地足印明白。
在许多年以后,她看到雪地上的足印,还是会心跳加速,一如十三年前还是十五年前的某个冬天或初春。那个裹着单薄僧衣、在铺天盖地的雪和夜色中来去匆匆的年轻人,像一支针剂注入她的血管,在她滚烫的血液里升起一个细弱的泡后,不发出任何声响,便消失不见了。
他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每每想到和他相遇的前因后果,她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感觉无限惊心动魄——任何一个差错都可能使她从来不曾遇见过他——如果那天出门前她没有换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将晌午都挨过;如果邻居家的黄狗没有蹲在巷口,并叼走了她匆忙间掉落的耳环;如果她为人精明,记得上次走过的路;如果她从出生以来就讨厌花;如果那棵树上长出的花骨朵模样普普通通;如果她踩的是更结实的那根枝丫,那么,她抬起眼来,看到的又会是谁?是否有着和他一样温柔的态度,而这温柔的态度还长着一副让人过目难忘的面孔?是否能让那段日子一入夜就静得可怕,却怂恿心脏在她身体里喧腾、鼓噪,吵得她坐立不安?是否能够在见面之后,将夜变得更沉静,静得再也听不到除他以外的声音?是否会踏雪而来,又踏雪而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纷杂的脚印与一场秘而不宣的爱情,任由整个布达拉宫去猜测?是否能将“再见”说得与“思念”一样动听,像一首音节明快的短诗?是否能让她甚至已忘记他的身份,却不会忘记他的眼睛?是否能让她只记得如何开始,却不记得如何结束?
夜又深了。日子还长得很,她可以慢慢过,青稞酒一坛接一坛,怎么也喝不完,日子后面还排着长长的日子。那么漫长的岁月,也许还会有人不发出任何声响,便消失不见了;只是不会再有人,像一支针剂注入她的血管,在她滚烫的血液里升起一个细弱的泡。
人们说我的话,
我心中承认是对的。
我少年琐碎的脚步,
曾到女店东家里去过。
她一生皆张扬,穿的袍子,一定是大红色、深蓝色、湖青色,领口盘着金线钩成的花;选的首饰,一定是松石或琥珀做的,用料不计成本,造型夸张;爱的人,一定长着分明的五官,跨上马、佩上刀就敢即刻奔赴战场,唱起歌来声音能传到下一个山头。到她的店里喝酒,头一个规矩便是说话不能拖泥带水,嫌她的酒不好,只管扯着嗓子喊出来,她立刻笑盈盈地迎上来,给你重新满上好酒,话若投了机还会爽爽快快地请你喝两盅;但若是如妇人般小声议论,叫她听见了,她会毫不客气撵你出门,才不管损失了多大的生意。当身形清瘦、眼神柔和的仓央嘉措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只是照例随意地问了句:“喝茶还是喝酒?”
故事发生得很快,他爱上了她喝酒的样子:一碗接一碗,面颊给酒烧得通红,眼角斜飘着,笑起来“咕咕咕”地,露出整整齐齐两排雪白的牙齿,被别的妇人当做宝贝的巴珠也被她随意地摆在这里,或那里。每每看到她喝酒的样子,他就感到一阵痛快。
没过多久,各色议论便开始在街头巷尾流窜。但她心头欢喜得很,她顶喜欢从众人嘴里听到关于他和她的种种。她喜欢和他连在一起,哪怕只是名字。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隐藏她与仓央嘉措的故事,甚至,她想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于是,她采用了一个孩子气的方式,将自己的店漆成了代表仓央嘉措的颜色——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