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廓街上又出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唐卡,图案是西藏保护神的十四个化身,这十四个化身组成了一个首尾相连的链条,仓央嘉措正是其中的一个。这一图样的唐卡在拉萨迅速地不胫而走——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呀,任拉藏汗巧言如簧,任仓央嘉措仍然不改本色地流连于酒盏与情人之间,任那一首首或真或假的情歌如何表现出一个凡人而非活佛的情感,但藏人就是相信仓央嘉措,相信他就是担负着保护西藏之使命的完美的活佛。
政治斗争一要争取先机,二要兵贵神速,拉藏汗在三月大会上失了一招,马上就发现对手的反扑是这样地迅捷而有力。形势已经很清楚了,拖得越久,就越对自己不利。自己既然没有上策,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出康熙帝的谕旨来,还是把仓央嘉措赶紧送到北京好了。
那一天,仓央嘉措正在大殿里修习佛法,蒙古士兵突然冲了进来,整整齐齐地佩带着弓箭和腰刀,全副武装,仿佛他们的对手是装备精良的千军万马。
仓央嘉措头也不抬,继续翻弄手中的典籍,大殿里只有沙沙的翻书声。
士兵们预先猜想过仓央嘉措的很多种反应:或者号啕大哭,或者高声呼救,或者抵死反抗,或者破口大骂。他们甚至为这些猜想设下了赌局,每个人在冲进大殿时都在心头盘算各自的赌注。
但此刻,仓央嘉措就在他们刀剑所及的范围内,一动不动。他没有跳起来逃走,更没有一脸惊惶地质问他们幕后主谋是谁。他披着华丽的袈裟,端端地坐着,姿态高贵,就像在等待士兵跪下,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向他表示膜拜。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怀疑,若不是有人提前向仓央嘉措泄了密,那就是仓央嘉措也在暗中布置下了某种卑鄙的埋伏,否则怎么能如此平静?这种平静对于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士兵们来说是种侮辱。他们终于忍无可忍,将枷锁举起,朝仓央嘉措走去。
你们急什么?仓央嘉措终于开口,用慈父责备顽童的口吻。别急,别急,我这就来。他的语气愈加柔和,嘴角也沁出隐隐的笑意,士兵们迎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
仓央嘉措不再言语,动作麻利地将方桌上堆放的书籍依序码齐,仔细整理衣衫,如同准备远行的旅人,而目的地是那光明而安乐的远方。
不知是要抗议故事行进得如此缓慢,还是要惩罚仓央嘉措那让人不知所措的态度,出乎所有人——也许还包括当事人自己——的意料,士兵头目突然冲上台阶,一把将仓央嘉措从宝座上拽到地上,连象征着活佛神圣地位的袈裟也被他坚决地踩在脚下。
士兵头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咽下唾沫,凸起的青筋表达了他惩奸锄恶的决心,而上下滑动的喉头将他的正义感暴露无遗。但对于这出从天而降的英雄剧,仓央嘉措似乎缺乏兴趣,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撑住地板,预备重新站起。
仓央嘉措满不在乎的表现对士兵头目来说不啻于一阵明目张胆的嘲笑,不但嘲笑他的正义感,还嘲笑他判断正义的标准和原则;至于他刚刚还在心底为自己暗暗喝彩的英雄行为,也在仓央嘉措的满不在乎中变得愚蠢而笨重。自尊心驱使他用了数倍于刚才的力气将仓央嘉措再次拽倒在地,动作粗暴、迅速。
这次仓央嘉措不再若无其事,而是笑出了声,他说: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厌倦了这一种命运,换成你们安排的那种或许不错。说完便起身向大殿外大步流星地走去,毫不迟疑。
他表现得那么愉快,以至于回忆起来时,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被愤怒的士兵从宝座上赶了下来,还是自己主动走下神坛,投入一场未知的风暴。
5.无人知晓的结局
这月去了,下月来了。
等到吉祥白月的月初,我们即可会面。
——仓央嘉措情歌
达赖活佛被人掳走,所有的藏人都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正如他们无法想象太阳会在哪一天被恶魔掳走一般。
这是1706年5月,无数的藏人被蒙古军队的刀枪隔绝在了世界的边缘,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达赖活佛渐行渐远。他们对着蒙古军队齐刷刷地拍起了手掌——多年之后,第一支侵入西藏的英国军队在拉萨也目睹过这样的仪式,他们以为藏人是在鼓掌欢迎自己,却不知道在藏人的习俗里,这其实是一种驱逐魔鬼的动作。
离开拉萨,年轻的仓央嘉措并没有太多的恐惧。自从十五岁那年,他的命运便不再属于自己了,今天的遭遇,也不过是操纵着自己的命运之手换了一只罢了。没有留恋,便不怕失去。纵然是八廓街的酒,纵然是妙音天女所歌唱的女子,又何尝真正地属于自己呢?
队伍经过哲蚌寺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一队僧兵,硬是从蒙古大军的手里抢下了仓央嘉措,但随即便不得不应对起对手那潮水一般的围攻。
仓央嘉措本人却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不上心,是呀,无论是被黄教的僧兵抢到哲蚌寺里,还是被拉藏汗的军队押解到北京,到哪里不是囚徒呢?
但是,三天三夜,死伤枕籍。算了吧,不要再死人了。仓央嘉措淡淡地走出了哲蚌寺,不顾所有僧人的阻拦,径直走进了蒙古军队的刀光枪影里。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队伍继续开拔,一路向东。直到这一天,在青海湖畔,他们遇到了康熙帝的使者,带来了一份没人能看得懂的谕旨。
康熙帝的这道谕旨,归根结底只是提了一个问题:你们把仓央嘉措给我送来,是想让我怎么处置呢?
为人办事,最怕指令不明,而往往越是高官就越喜欢发布一些不明的指令,因为很多话不便说透,必须要人家去悟。那么,康熙帝的这道谕旨,到底想让人悟出些什么来呢?
治西藏史的学者们对这件事作出过种种猜测,毕竟从表面上看,把仓央嘉措弄到北京对康熙帝是最有利的,因为到那个时候,或废或立全在康熙帝的一念之间,他既可以册封新的达赖活佛以治理西藏,也不妨在笼络住仓央嘉措之后再将他护送回去。这样一来,康熙帝自然就成了仓央嘉措与黄教的恩主,这也是拉藏汗最为忌惮的事情。
但康熙帝也有自己的顾虑。一来,他发现之前对事情的判断过于理性了,疏忽了仓央嘉措不拘礼法、我行我素的性格——若论施恩,黄教奉他为活佛,让他有君临全藏的地位,他却无动于衷,一心想要做个凡人;若论施威,以桑结嘉措和拉藏汗这等强横人物都无法迫他就范,被逼急了的时候,他甚至拿出过利刃和绳索以示死志,而君主的驭人手段无非恩威二字,纵然他来到北京,又如何能被驾驭呢?二来,从拉萨到北京,至少到进入清朝西宁驻军的控制范围之前,这一路太不安稳,虎视眈眈的准噶尔部一定会倾尽全力抢夺仓央嘉措,这可是他们对抗拉藏汗的最佳的政治筹码,若仓央嘉措真的被准噶尔部抢去,将来一定会生出太多的麻烦。
于是,对康熙帝最有利的情况便不再是由着仓央嘉措被蒙古军队执献进京,而是让这个饱含着太多不确定因素的麻烦的源头从此消失,这应该也是拉藏汗乐于接受的。只是,这样的话当然不便明讲。在诗歌与美酒里醉倒的年轻活佛呀,纵然躲得过重重的目光,也终于躲不过重重的心机。群氓眼中的神祇,在强人的手心里不过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便有了本书楔子里那青海湖畔苍凉的一幕。在最严格的意义上说,仓央嘉措的故事到此就算终结,至于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相已经无从探究,只流传着各种扑朔迷离、真伪莫辨的传说,不下二三十种之多。康熙帝的谕旨到底发挥了什么作用,拉藏汗到底有没有调整原先的策略,仓央嘉措到底有没有被押解到北京……所有的问题,我们只能从那些互相矛盾的传说当中勾勒一个大概的轮廓了。
第一种说法是,仓央嘉措就在行经青海湖的途中“合时合宜”地病死了,而依照藏人的习俗,行为悖乱之人在死后会被抛弃尸骨,所以仓央嘉措这个“假活佛”的尸骨也照此办理,要么被随随便便地弃置路边,要么被丢进了青海湖里。仓央嘉措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十年的活佛生涯,就这样冷清清地结束了。
第二种说法是,仓央嘉措的东行路上,先是有哲蚌寺僧兵的营救,随之而来又有蒙古准噶尔部伺机劫夺,拉藏汗生怕夜长梦多,也因为有了康熙帝那道不清不楚的谕旨,便急急地在一个叫做纳革刍喀的地方将他杀害了。
第三种说法增添了一些细节,说仓央嘉措在被押解的途中怀念一名叫做仁增旺姆的情人,写下一首诗,托一名藏兵转交给她:
在东山的高峰上,满眼是云烟缭绕,
是不是我的仁增旺姆,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不久之后,仓央嘉措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便给爱戴他的人们留下了一个诗体的预言:
白色的野鹤啊,请借给我飞翔的本领;
我不会飞到远处,不会耽搁很久,只到理塘作片刻的停留。
仓央嘉措用这首诗为人们指出了自己即将转世的地点:理塘。随即,达赖活佛这一世的生命便被拉藏汗结束在了美丽的青海湖畔。
第四种说法认为,当钦使为康熙帝那道不清不楚的谕旨而左右为难的时候,仓央嘉措主动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远遁而去,从此周游印度、蒙古、尼泊尔,钦使则以仓央嘉措途中圆寂对康熙帝回报。对于那些精明强横的政客而言,一个恼人的麻烦就这样令人皆大欢喜地自行消失了。
第五种说法认为,仓央嘉措在途中施展密术神通,在千军万马之中轻易地脱身而去,此后隐姓埋名,游历各地。他甚至到过北京,在一天经过安定门的时候,还遇到了桑结嘉措的子女和臣仆们被拉藏汗的使者押解而过。这些人从西藏带来的一只狗远远地认出了仓央嘉措,飞跑过来,叼住仓央嘉措的衣角欢蹦乱跳。仓央嘉措感慨万千,而在这一面之缘以后,便再没有了他们的消息,只有桑结嘉措的女儿托人交给他一枚戒指,请他为自己死后的亡灵超度。
仓央嘉措就这么四处云游,最后在今天内蒙古的阿拉善旗圆寂。直到“文革”之前,阿拉善旗的广宗寺里还保存着仓央嘉措的肉身宝塔,而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广宗寺的住持还为人出示过仓央嘉措的遗物,其中还有女人的一束青丝。很多人相信,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的时候确实是“迷失菩提”,整日整夜地在美酒、情歌与女人当中放纵自己、麻醉自己,徒劳地对那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拼命抗争。而当他从蒙古大军中逃脱之后,却终于在佛法中找回了自己,于是在后半生里,虽然隐没了六世达赖的头衔,却一改二十五岁之前的性情,变成了一位伟大的弘道者。
第六种说法认为,仓央嘉措确实被押解到了北京,随即便被康熙帝秘密软禁在五台山上,后来便死在那里。多年之后,十三世达赖到五台山礼佛的时候,还亲自寻访到了仓央嘉措闭关坐禅的那间寺庙。
仓央嘉措在各种相互纠缠、矛盾的说法中潦草地死去。
故事还未充分展开,帷幕已不容商量地急速落下,灯光熄灭,道具拆除,跌宕起伏的情节随之埋葬。而意犹未尽的人围着舞台,不愿离场。谁都明白,对于一个已经死亡的人来说,唯一的续集便是更为漫长的死亡;但死亡如此漫长,让人不禁揣测,这时间充裕到足以酝酿出一些情节。那么,关于仓央嘉措的死亡,我还能告诉你们什么?他在另一个世界,有着怎样的感受?
那感受,是如约翰·盖的墓志铭一样吗?一切都表明,生活是个玩笑,我曾经这样认为,现在彻底了解;还是如川端康成般决绝:死亡等于拒绝一切理解……我猜想,仓央嘉措会采用亨利·詹姆斯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话来回答:死虽然好,但死中没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