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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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世 (1)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杂阿含经》

仓央嘉措真假活佛的谜案牵涉了西藏地区的方方面面,包括政治、宗教、外交……不仅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对于我们也过于陌生和辽远了。所以在叙述的一开始,不得不先把传主放在一边,转而交代一下事件的背景与前因,把西藏历史上社会与宗教的宏大布局勾勒清楚,顺便澄清一些误解、误传与善意或恶意的想当然。

当然,如果你是一个性急的人,不妨跳过这一部分,直接从第二部“今生”进入仓央嘉措的生活,用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快餐式的阅读方式来了解三百年前那一个沉静而缓慢的世界。第一章·活佛的前世今生

“前世今生”是近几年里出镜率甚高的一个词,但是,当它用在其他人的身上,往往只是一种比喻,用在活佛的身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写实。我们谈到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生平,说他生于某年、卒于某年,这只是在用世俗观念来理解他,若是在虔敬的信众的眼里,仓央嘉措既不曾出生,也不曾死去,甚至就连仓央嘉措这个名字都不是用来指称这个人的,因为所有的达赖喇嘛都只是同一位菩萨在世间的不断转生。无论一世达赖还是六世达赖,乃至以后无穷世的达赖,他们都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生命在不同躯体上永恒的延续。

而这位永恒者,就是观音菩萨。

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当仓央嘉措被蒙古军队押解进京的时候,西藏的僧侣与民众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被押解、被侮辱的那个人不仅仅是一位年轻的政教领袖,更是观音菩萨本人。

观音菩萨如何化身为一代又一代的达赖喇嘛?其他的佛或菩萨有没有也在西藏转世?转世的说法是如何被藏民接受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菩萨如何执掌了藏地的政教大权?转世后的菩萨如何延续前生的记忆?菩萨只在藏人身上转世吗?为什么中土佛教没有活佛转世的说法?……所有这些问题,还要从一千多年以前说起。

1.一波才动万波随:佛教初传

一切佛兴,皆从信起。

——《华严经·入法界品》

一千多年以前的西藏被当时的李唐王朝称为吐蕃,吐蕃的领袖称为赞普。但赞普不等于中国的皇帝,他只是部落联盟的首领而已,权力有限得很。

吐蕃也有自己源远流长的本土宗教,叫做苯教。苯教与其说是一个宗教系统,不如说是一套相当原始的巫觋系统。赞普定期汇集各个部落的首领,一年一小盟,三年一大盟。盟会时有自己的一套祭神仪式,主持仪式的就是苯教的巫师,甚至在吐蕃和唐王朝的盟会里,主盟的人也是这些巫师。

苯教把世界分为天、人、魔三个部分,他们相信天界和人界之间有一座天梯,天神之子会从天梯降临人间,成为人间的赞普,赞普在人间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之后,还会攀着这座天梯回到天界。从吐蕃的第一代赞普开始,世界就是按照这个模式运转的,直到第八代赞普死于非命,天梯便被割断了。从此以后,历任赞普便再也回不了天界了,人们只能把他们葬于地下,于是开启了为历代赞普们修建陵墓的传统。

只有水草和牛羊,没有文字和工艺,苯教巫术便是所有吐蕃部众们共同的信仰。他们当中哪怕最普通的一个人也过着令现代诗人无比艳羡的“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生活,只是他们的“世界”始终不曾“面朝大海”。若是可以问问他们是否满足于这样的日子,想来会得到五花八门的答案。淳朴知足与夜郎自大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甚至只是对同一种心态的褒贬不同的形容罢了。

仅仅据守在世界屋脊上并不足以窥见世界之大,吐蕃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就是著名的松赞干布。松赞干布是吐蕃的新一代赞普,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他为吐蕃创建行政管理体制,发明藏文,尤其在对外关系上采取了一种非常聪明的战略——这个战略如果拿到道德层面上来作衡量,一定会为每一位正人君子所不齿,因为若把它归纳一下的话,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八字方针:联盟强者,欺凌弱者。

所谓联盟强者,尼泊尔以工艺技术著称,松赞干布便积极与之联姻修好,迎娶了墀尊公主;唐王朝是当时国力最强、文明最发达的政权,松赞干布也积极去做李唐的女婿,迎娶了文成公主。所谓欺凌弱者,就是去兼并比吐蕃更不发达的党项和吐谷浑,并断然诉诸武力。但正是在这样不太光明的政治手腕所缔造的政治成果里,佛教却在吐蕃投下了第一粒种子。

当时的世界,唐太宗李世民尊道教为国教,松赞干布仍然生活在根深蒂固的苯教传统里,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却不约而同地都是笃信佛教的女子,各自的嫁妆里边都有不少佛经和佛教的器物,甚至还有替她们供佛的僧侣一路随行。入藏之后,墀尊公主安排尼泊尔工匠修建了大昭寺,文成公主安排李唐工匠修建了小昭寺。

从此,虽然在寺院之外的广大天地里依然是政治强人松赞干布的严刑峻法和杀人如麻,但在寺院的围墙之内,终于出现两地僧人们诵经念佛的祥和之声了。

一粒种子可以成长为多大的树木呢?——今天我们去拉萨旅行,仍会听到藏民们这样一种说法:“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无论从地理来说还是从宗教、文化和社会生活来说,大昭寺都是拉萨的中心。大昭寺,确认转世灵童的最后一关——“金瓶掣签”的仪式就在这里举行,它还辐射出了三条环形的转经路,今天我们仍然看到藏地僧侣和普通藏民环绕着这三条街道一路三拜九叩、五体投地,用最虔诚的方式表达虔诚的心。也许我们和他们信仰不同,但当他们用额头撞击地面时,我们的心灵也随着这样的画面完成了一次洗礼。

这三条转经路由内到外分别叫做囊廓、八廓和林廓。囊廓环绕的是大昭寺中心供奉释迦牟尼的大殿,八廓环绕的是大昭寺的外墙,林廓则是以大昭寺为中心,将布达拉宫和小昭寺也一齐包括进来。仓央嘉措曾经为这里写过一首柔软的情歌:

拉萨的八廓街上,窗户比门还多。

窗户里的姑娘,骨骼比肌肤还要轻柔。

如今的八廓街,东南角上有一家著名的餐厅,叫做“玛吉阿米”,意思是“少女”,餐厅的外墙涂成黄色,所以也得了另外一个或许更著名的称呼:“黄房子”。这里之所以名声大噪,是因为传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常在夜晚降临之后换上便服来这里喝酒吟诗、幽会情人,那首最著名的仓央嘉措情歌就是在这里写下的: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未生娘”的脸儿,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

这是于道泉的译本,是迄今所有仓央嘉措情歌的译本中最传统也最信实的一个。于先生为这首诗作过一则注释,说“未生娘”是对藏文ma-skyes-a-ma一词的直译,大略就是汉文“少女”的意思。

但也有别出心裁的后人把ma-skyes-a-ma音译成了玛吉阿米,说这是仓央嘉措一个情人的名字,还由此敷衍出一些浪漫的爱情故事。而据庄晶先生的考证,玛吉阿玛(ma-skyes-a-ma)既非人名,译作“未生娘”也纯属误解,“这个词并不是指‘没有生育过的母亲’或‘少女’,而是形容情人对自己的恩情就像母亲一样——虽然她没生自己。这个概念很难用一个汉语的词来表达”。

庄先生的考证已经是学界的定论了,那么,仓央嘉措是否真在这里有过一段风流浪漫的日子呢?——没什么人会关心这个问题,因为熙来攘往的游客们并不在意传说的真假,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他们期待的仓央嘉措,他们要的是梦,需要在大昭寺的墙外,需要在转经路的途中,遇见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墀尊公主在营建大昭寺的时候肯定也不会想到,一千多年以后,人们会期待在这里与一位纵酒放歌的活佛擦肩而过,在瑰丽的幻想里亲吻他踏过的尘土,唱着他留下的无尽的情歌,忘记他的佛法,膜拜他的爱情。

2.墀徳祖赞和金城公主的时代

若断爱无余,如莲花处水。

——《大毗婆沙论》

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种在西藏的佛法的种子历经几代人才稍稍有了萌芽,这萌芽是如此地弱小,只稍稍不留意就会忽略它的存在。唐代开元年间,新罗僧人慧超一路远行,在《五天竺国传》里记载自己在吐蕃的见闻时还说:吐蕃这个地方既没有寺院,也没有僧侣,看不到一点佛法的影子。

学者们相信慧超所说的正是当地的实况,至于藏文文献里提到的从松赞干布时代起就已经寺院林立的那些记载,只不过是后世僧侣们的尊古附会。

到了墀徳祖赞担任赞普的时候,再次和李唐王室联姻,娶来了金城公主。说起来也该算是莫大的机缘吧,唐朝尊道教为国教,进道观修行甚至可以说是公主们的一种生活时尚,可偏偏两位入藏的公主: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是笃信佛教的女孩子。更大的机缘是,墀徳祖赞和松赞干布不同,并没有视政治为目的,视婚姻和宗教为手段,他真的爱上了金城公主,并且爱得很诚恳——他爱她的全部。

金城公主的“全部”里,当然就有佛教。

墀徳祖赞的一生就是爱上金城公主的一生,也是尊崇佛教的一生。他大力兴建佛寺,收容境外的流亡僧侣,派人去长安迎取汉僧与佛经……他为佛教做的事情太多了。

但是,他在陶醉于妻子那美丽笑颜的同时,也失去了大量苯教信徒的支持,而在当时的藏地,失去苯教信徒的支持几乎就意味着失去所有人的支持。情况很紧急,他却一意孤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问爱情借了多少勇气。

金城公主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忧心忡忡,思虑再三后对墀徳祖赞说,要不,我们就放弃吧?

墀徳祖赞淡淡一笑,说,要放弃什么?是让你放弃信仰,还是让我放弃信仰?

金城公主不解,微微皱起眉头。墀徳祖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抚平,说,佛教是你的信仰,你是我的信仰。

不待金城公主回过神来,墀徳祖赞继续说道,因为你而被众人反对,我脸上虽然在哭,心却在笑;离开你而被众人拥戴,我脸上虽然在笑,心却死了。于是,就像晚清义和拳的狂热拳民一样,广大的吐蕃部众终于被佛教这个外来文化彻底激怒了。

复仇之战需要一个合宜的契机。在公元739年前后,西藏的大地上流行起了一场瘟疫。天灾是对人世的警示,苯教信徒们告诉大家:佛教僧侣是这清澈的大草原上无法容忍的污渍,如果我们要平息天神的怒火,就必须把所有的佛教僧侣驱逐出境。

这是一个荒唐的理由,但至少在当时,这的确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情势的发展完全超过了墀徳祖赞力所能及的范围,毫无政治手腕的他,再也无法保护那些他很想保护的人,只能克制着一腔悲愤,眼睁睁看着昨天还饱受礼敬的佛教僧侣们被苯教信徒粗暴地逐出境外。

金城公主尽管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野蛮的驱逐在她眼前血淋淋地上演,她还是没能谅解丈夫,拒绝再同他说话,哪怕一个字。

面对大臣的指责,他无动于衷;面对民众的反对,他若无其事;但面对妻子的沉默,他慌了神,不知所措。

那段时间他一有空便守着妻子,不敢多说话,他只是牵起她的手,像委屈的小孩一般轻轻晃动。但当妻子冷漠地将手抽开,他无力地呢喃,我知道你爱你信仰中的兄弟姐妹,这样的爱使你为现在的局面感到伤痛,我理解你的伤痛,但是,我也爱你啊。他哭了,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哀求,他说,请不要忘记,我的爱,也是爱。

金城公主冷笑一声,用手势示意,让他尽快离开。墀徳祖赞便不再言语,任由金城公主的表情如何刻薄鄙夷都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