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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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世 (2)

后续故事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光是这些情节,已足够判断出这场爱情里谁是将军,谁是小兵,谁能予取予求,谁在战战兢兢。她让他走,他怎么敢走?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可是,你知道吗,我想你,我不能没有你。我到天堂,我到地狱,最终我要到你心里,我跑再远最后还是要为你回来,所以我卑微我低三下四,我回到你面前只要求你多爱我一点,甚至只要求你多看我一眼……

不论墀徳祖赞多么希望扭转局面,结果仍是无可挽回:被逐出藏地的佛教僧侣们从西藏一路向西,一直走到了乾陀罗国。乾陀罗国是北印度的一个古国,有人说“乾陀罗”的意思是“芳香遍地”,也有人说“乾陀罗”本是当地一种特殊的香树的名字,汁液常被用作褐色染料,所以“乾陀罗”也被用来称呼褐色。玄奘《大唐西域记》说这里的僧人用乾陀罗来给僧帽染色,僧人们都戴着褐色的帽子。有学者留意到这个细节,认为西藏黄教僧侣最具特色的黄帽子恐怕和乾陀罗国有些渊源,曲折地传承于墀徳祖赞时代里被逐出藏区的那些僧侣。

我们所熟悉的达赖和班禅这两大活佛系统便都属于黄教,仓央嘉措当年所戴的就是这样的一顶黄帽子。

落脚在乾陀罗国的这些佛教僧侣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而一蹶不振,一旦有了新的根据地,也就有了新的斗争。

斗争是人类历史上永恒的主旋律,哪怕最与世无争的信仰也不得不依靠斗争的手段来求得自身的生存。斗争还是灭亡,恐怕很少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太过艰难的选择。

只有岁月是所有人都斗不过的。早已经随金城公主一起笃信佛教的墀徳祖赞在忧郁中离开了人世,而这个时候,乾陀罗国的流亡僧侣们还没有调匀自己的喘息,墀徳祖赞当初派往长安迎取汉僧与佛经的使者也迟迟没有归来……

3.进退失据:墀松德赞的时代

晋宋齐梁唐代间,高僧求法离长安。

去人成百归无十,后者安知前者难。

路远碧天唯冷结,砂河遮日力疲殚。

后贤如未谙斯旨,往往将经容易看。

——义净《取经诗》

墀徳祖赞去世之后,继任的赞普墀松德赞还只是一个冲龄的孩子。这孩子是金城公主亲生,身上有一半李唐王室的血统。他天性柔弱善良,从小便和他的父母一样有一颗真挚的佛心。墀松德赞的继位本该是佛教卷土重来的时机,但无奈的是,他还太小了,权力完全掌握在辅政大臣的手里,而辅政大臣恰恰是旗帜鲜明的反佛领袖。

趁着墀松德赞还没有成年,辅政大臣不失时机地制定了一系列的禁绝佛教的法律。但是,信仰是人们心中永恒的需求,如果要彻底剪除一种信仰,就必须找到另一种来填补这个空缺。辅政大臣作出了一个聪明的决定:在禁绝佛教的同时大力发展苯教,让本土的宗教赶走外来的宗教。藏地自古传承下来的信仰怎么能向那些外来的和尚们轻易让出自己的领地呢?

但是,有两个问题必须先搞清楚:为什么外来的佛教会夺取了那么多人的心?为什么本乡本土根深蒂固的苯教越来越被人们轻视?这两个问题如果搞不清楚,单靠政治指令来攘佛固苯肯定是事倍功半的。

问题的答案很快就被找到了:苯教没有文字传统,一代代只靠口传心授,虽然松赞干布时代终于有了藏文,但囿于传统的苯教人士并没有积极地利用这件利器,结果流传越久便越是言人人殊,既没有一套相对固定的理论体系,甚至连一个裁定教理真伪优劣的权威标准都找不到。佛教就不一样,不但有梵文、汉文的大量典籍,就连典籍的分类都搞得一清二楚,白纸黑字地有自己一套完善的理论体系,学佛的人就算产生了什么分歧,也很容易在引经据典的辩经过程中分出是非对错。所以,当苯教遇上佛教,就好像传统工匠遇上了现代工程师。

尤其对于那些连字都不识的藏民来说,书籍和文字本身就是有神性和魔力的。如果你需要在两位神职人员中作出选择,一个和你一样不识字的、一本书都没有的本地法师,一个是学问高深、经典如云,甚至还有醒目的统一着装的外来僧侣,你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普通人没有能力去辨别专业领域里的高下深浅,所以普通人的心态往往都是只认金装不认佛。吐蕃的辅政大臣是个很聪明的权臣,很快就想通了这些道理,那么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给苯教穿上金装。

给苯教穿上金装,就是说让苯教撰述出自己的经典,归纳出自己的理论体系,让苯教那些千百年来口耳相传的巫术与符咒从此拥有自己鲜明的理论依据。只有这样,苯教才能在不借助政治力量的情况下也能和佛教相抗衡。

辅政大臣们的这种做法,就像当代中国在国际化的浪潮之下加紧培植民族产业一样。我们知道,民族产业为了迅速应对外来商业巨头的冲击,不得不拿起“拿来主义”这件武器,引进发达国家先进的工业技术和商业管理模式,而当时的苯教面临着类似的境况,采取的也是类似的方法:要么拿来佛教理论阐释自我,要么干脆把现成的佛经改头换面变成苯教的经典。

恐怕令当事人谁也不曾预料的是,这个救急的办法却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后来等时间长了,某些教理到底是佛教的还是苯教的,甚至连两教自己的人都分辨不清了。我们现代人都知道,藏区的佛教很有一些神秘的、奇异的、完全不同于中土佛教的内容,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神秘内容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本是属于那个西藏本土的古老苯教的。等到后文,在仓央嘉措的生平里,我们当然也不可避免地会看到一些苯教的影子。

就这样,佛教在藏地几乎被斩草除根了,苯教则以一种新的姿态重新斩获着藏人的信仰。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初墀徳祖赞派往长安求取佛经的使者们悄然回到了拉萨。他们不但满载着千卷之多的汉文佛经,还带回了几位有着传法宏愿的汉地僧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出发的时候遍地繁华,归来的时候却只有一片肃杀,盛大的荣归却变作了默默的逃亡。

其中一位使者这样记述过自己当时的心情:“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仿佛一朝醒来便天地剧变。变了的不是我们的心,而是我们寄居着、并深爱的那个世界。”

无可奈何之下,使臣们把好容易才请来的汉僧送回了汉地,把带来的佛经埋在一处隐秘的岩洞里。他们把一切来龙去脉秘密地奏报给了善良而向佛的墀松德赞,但这位年幼的赞普除了很小声地叮嘱他们小心保重之外,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对于日后我们将要见到的仓央嘉措,这是一种莫名的悲哀;而对于此时此刻的墀松德赞,这却是一种期待已久的喜悦。就在灭佛大潮如火如荼的岁月里,不经意间,小赞普墀松德赞已经长大成人了,复兴佛教的愿望终于可以付诸实践了。

无论是为了复兴佛教,还是为了夺回赞普的权柄,首当其冲要做的事情就是除掉灭佛态度最激烈的辅政大臣。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但墀松德赞居然做到了。欣喜若狂的墀松德赞派出了自己的亲信巴赛囊作为使者重走长安取经之路,他日日都在佛前祈祷,希望这一次能够一帆风顺。

从拉萨到长安,从长安到拉萨,当风尘仆仆的巴赛囊回到故土的时候,竟然发现世界再一次变了:墀松德赞虽然剪除了为首的辅政大臣,虽然一心复兴佛教,但吐蕃贵族中反佛力量之大,使这位善良的赞普终于不能放手施政,年复一年。

于是,巴赛囊兴冲冲地回来,却被冷冰冰地赶走,被反佛的大臣们排挤出了政治中心,到边远的地方去做个小官。巴赛囊倒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把这次外放当做了一次寻佛朝圣的契机,去印度朝拜了心仪已久的那烂陀寺和大菩提寺,听印度的高僧大德们讲述佛法的奥义。

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巴赛囊在归途之中要经过尼泊尔,机缘巧合,在这里遇到了当时印度佛教界极富盛名的寂护大师。巴赛囊很希望寂护大师能随自己回西藏传法,而寂护本人早就从乾陀罗国的僧人那里听说了藏地的情况,也曾萌生过赴藏弘法的愿望。

一拍即合之下,巴赛囊向墀松德赞作了秘密的汇报。墀松德赞大喜过望,毕竟延请寂护这种身份的高僧,那些反佛的贵族们总该给一些面子吧。但没想到的是,消息一经公布,反而引来了很大的恐慌,就连一些态度中立,甚至同情佛教的大臣们也提议说要谨慎从事。

问题并不是出在寂护本人身上,而在于他的尼泊尔背景。就像西藏自古以来就有苯教传统,尼泊尔也有自己的一套巫觋传统,尤其是尼泊尔的咒师在当时享有国际性的声誉,传说他们精通一种神奇的咒术,既可以祛病解危,也可以杀人于无形,甚至可以恣意地操纵一个人的身体与灵魂,就像永远藏在幕后的傀儡师一样。吐蕃人忧心的是,如果寂护就是这样的一位咒师,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反受其害呢?

大家商议的结果,是先派遣使者去调查寂护的情况。结果很快就确认了寂护并没有学过什么尼泊尔咒术,而是一位佛学渊博的大师。但吐蕃的反佛势力还是不肯让寂护进入拉萨,只准许巴赛囊把他迎入自己管辖的那片边地。

无论如何,寂护大师总算成功进藏了。墀松德赞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以赞普之尊亲赴边地,亲聆寂护大师的讲授。多少年来的佛法之渴,此刻总算迎来了自己的一片水源。

风云际会之际,寂护大师向墀松德赞讲述了一段神奇的故事,说寂护自己、墀松德赞和巴赛囊的前世是迦叶佛时代看守同一座佛寺的三个孩子,当时他们用沙土堆起了一座佛塔,祈祷在将来分别转生为僧侣、国王和使者,前世的因缘终于在今生变成了现实。

但是,历史的闹剧居然再一次上演了。寂护进入藏地才不过三四个月,吐蕃境内又像墀徳祖赞和金城公主时代所发生过的一样,瘟疫发生,饥馑流行。当年的苯教正是以此为借口逐出了佛教僧侣,这一次,反佛的人们再兴谣言,说是寂护的到来招惹了苯教神祇的不满,所以才降下瘟疫和饥馑来惩罚藏人。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墀松德赞只好派人把寂护送回了尼泊尔。临行之前,无可奈何的寂护提出了一个不甚甘心的建议:在自己走后,可以延请一位法号叫做莲花生的高僧进藏,因为只有他才有能力应对这样的乱象。

寂护大师或许没有想到,他临行之前的这一句建议,将会奠定藏地佛教偌大的一派格局。

4.莲花生的斗法之旅

佛不染世法,如莲花处水。

——《涅槃经·寿命品》

莲花生出身于印度的一个小国,和寂护都曾在那烂陀寺学过佛法,甚至还有人说莲花生娶了寂护的妹妹。即便有这样亲近的关系,两个人的佛学风格却很不一样:寂护长在精纯,莲花生长在广博。

莲花生为了学习佛法,长期周游印度各地,遍访名师,尤其是密宗大师,还到过中原,在五台山学过天文历数。他还有一项很出名的本领,就是咒术,而这正是当初吐蕃贵族们在商议是否准许寂护大师入藏的时候最担心的东西。寂护在临行之前向墀松德赞推荐了莲花生,不知道是否也有一点点的“以恶制恶”的用意呢?

莲花生的咒术大约有两个来源,一是他的家乡就是一个以咒术知名的地方,二是他曾在印度的密教中心修学,等他进入那烂陀寺的时候,已经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密教学者了。

所谓密教,是佛教的众多宗派之一。这一派的修行者认为自家对教理的诠释既尊且密,其他教派都是浅显之谈,所以称呼自家为密教,别家为显教。当然,其他宗派也用同样的思路,都说自家法门最高最透。作为修行者而言,只能进哪家门说哪家话了。

密教当中有很多咒术的成分,靠符咒可以防身护体、消灾解难、凌虚飞升、降妖伏魔,甚至包括生子、美容……研究者一般认为,密教这些咒术成分并不是佛教原有的,而是佛教所吸收的一部分印度原始宗教的内容,这就像藏地的佛教吸收了苯教的内容一样。